差点答应那人的一瞬——
金鸡破晓。
许青窈起得比鸡早,结果云娘起得比她还早。
隔壁的雄鸡估计是不服输,一连又放声啼了许多遍。
许青窈用冷水舀着,冲了下脸,“云娘,你这是怕我扔下你跑了?”
云娘笑说:“有这个考虑。”
熹微晨光中,两人上了马车,云娘挥鞭,驱马要朝北门直去,许青窈想起昨夜那个梦,忽然心下一松,垂着眼道:“去南门。”
马头掉转。
凌晨时分,天气微凉,草木上露水浮动,古老雄伟的南城楼门隐在大雾之间。
过了良久。
万籁俱寂,不见人影,路边一只兔子蹦跳经过。
直到雾气散尽,朝阳洒下万道金光。
“还等吗?”
许青窈不说话,只是点了下头。
不远处传来铁链沉厚的收索声,一队士兵小跑过来列阵交接,城门缓缓打开。
云娘看着洞开的城门,眉头紧皱,“少奶奶,城门已经开了,不如咱们走吧。”
许青窈坐在车辙上,望着远方沉声,“再等一刻钟。”最后一刻钟。
阳光愈发金亮,草木上的露水渐次晞干。
终于,自北边驶来一辆马车,冲破这难言的寂静,马蹄哒哒,停在许青窈脚下。
帏帘掀开,探出一张冰雪般的容颜,苍白脆弱,在被太阳照到的一瞬间,仿佛顷刻将要消散。
许青窈勾起唇角。
少年面不改色,与自己擦肩而过,趋步上前,对着门楼躬身,遥遥一拜,“请二叔安。”
她回头,笑容僵在脸上。
楼上那人沐浴万道金光,长发披散,负手而立,微笑的样子,像是叫万物生长,同时也叫万物死亡。
离那么远,她还是读懂了他的口型,“等到你了。”他说。
第81章
宅院草木葳蕤, 薄府大堂肃穆幽深,正中青铜大鼎里白烟缭绕。
“今墨快来, 见过你的各位长辈。”薄青城殷勤将少年引入堂中, 面上笑容极盛。
上首是空座。
“你那祖母腿脚不便,和你父亲得的是一样的病,看样子今天是不会来了。”薄青城好心解释, 脸上关怀无限,语气却十分不善。
薄今墨自然听得懂这种讽刺,正想发作, 无意中瞥见空位下首的许青窈。
见她失魂丧魄,怕自己这位心思阴狠的二叔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惹她难过,遂忍下这口气。
“怎么还不拜见你母亲?”薄青城将“母亲”两个字咬得极重。
薄今墨抬首, 正对上薄青城不怀好意的一双眉眼。
那笑容太不加掩饰, 薄今墨忍不住刺道:“还请二叔上座, 受今墨一拜。二叔虽说只是外室子, 又曾经被逐出族谱, 今墨却也要行晚辈之仪, 不敢怠慢。”
薄青城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咬着牙道:“青州书院到底不一般,乡野伶仃长大的贤侄, 也能被教化得如此通礼晓义, 克恭克顺。”
“行了。”
许青窈难以忍受这阴阳怪气的氛围,按着茶盅朝桌上轻磕一声。
“瞧, 莫要再耽搁, 你嗣母茶杯空了,还不给续满?”薄青城哂笑。
“给母亲请安。”少年躬下身去。
许青窈脸上神色顷刻破碎, 只听见耳畔茶水潺潺,似乎是灌满了,然而水还在淌。
薄今墨心头绞痛,手底一抖,滚烫的茶汤倾在许青窈腿上,青绿撒花马面裙被洇湿大块。
然而许青窈一动也未曾动。
“笨手笨脚的。”薄青城弯下腰去,试图拿自己袖子给许青窈擦干。
“你这嗣子还得好好教一教……”薄青城仰视着她的脸微笑,姿态亲昵。
许青窈闭上眼。
“行了,”薄青城直起身,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指着另一侧,朝薄今墨道:“那边是二房的巧姨娘,左右两个分别是你的小叔和小姑,去见个礼吧。”
到底是大房上过族谱名正言顺的嗣子,巧姨娘见少年给自己行礼,急忙站起,将人扶起来。
霎时百感交集,她这样的人,在旁人家是上不得台面的,现在竟然也能受长房嫡孙的大礼,心里瞬间很复杂,一面心虚,一面又自得,觉得自己这些年没白熬。
熬到现在,把老爷太太都送走,眼见两房人丁凋零,她的一双儿女却完完全全养在膝下,就算是天大的福气了,要知道,她当年不过是个瓦市卖酒女,被太太买进来分那外室蓝氏的宠,竟然也苟到现在,叫她福禄双全,可知命无定数。
薄脂虎和薄素素都站起来,没敢受薄今墨的礼。
堂中静谧得可怕,众人眼观鼻鼻观心,薄青城却斜靠在太师椅中,饶有兴味地咂摸着这股难堪古怪的气息。
许青窈再不愿受这磋磨,起身要走。
巧姨娘笑着转圜道:“少爷人回来就好,怪不得派出去的人忙活了那么些天,都没有消息,原来老天爷另有安排,真叫咱们白担心了。”
“娘,你这话说的,什么叫‘白担心’啊,好像咱们都盼着小少爷有个好歹似的。”薄脂虎在椅子上翘个二郎腿,往嘴里扔一颗茴香豆。
“哥,你能不能少说两句。”薄素素瞪自己不长眼色的亲哥一眼。
薄青城环视一圈,问:“停瑜和弟媳怎么没来?”说的是沈韵秋。
“人还在病中呢。”巧姨娘答话。
“哦。”
薄青城冷哼一声,大约是对于有人缺席他的胜利仪式,感到有些不满。
众人将要散了,就见打门外摇摇走来一个怪东西。
太阳下的影子一晃一晃,跨进门槛来的时候,重重一抖,在场几人都莫名打了寒战。
待那团畸物一分为二,落在太师椅上,众人这才看清——原来是大房老太太,也就是沈韵秋的婆母,叶氏来了。
自从儿子薄夕白去世,叶氏就忽然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双腿软得跟棉花似的,竟是一步也走不成了,找来多少名医,都不顶事,幸好身边有个烂脸的丫鬟半姑,一直陪伴着她。
这个半姑的容颜,传说就是被善妒的叶氏毁掉的,没想到竟肯充当起她的人力马夫,整天背来背去挪上挪下,两个人活成了一个人。
叶氏大半年都没有出门,怎么会突然到这里来?
众人神色莫辨,薄青城却难掩笑意,大房老太太竟然也对这个新来的嗣子感兴趣,那可有好戏看喽。
外头流传着一些关于薄今墨身世的闲话,他也不是没听过。
薄氏宗族里多少远支宗亲,怎么就偏偏看上一个孤苦无依的贫家子弟?而且过继来的时候年龄已经不小,图什么?
大房老爷薄羡曾经对外宣称永不纳妾,看来是把自己的路堵死了,这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吧。
薄青城盯着薄今墨脸上那双长而媚的眼睛,在心底暗嘲道。
又想起自己的母亲就是因为薄羡才被沉塘,他心底的恶意便被渐次晕开,扩大。
他往往在怒极的时候,嘴角弧度更盛,“快去见过你祖母。”
薄今墨行礼,站定。
满头华发的老妇人平静地接过茶,喝到肚中。
放下茶盏,面无表情,伸手拽了拽身旁侍立老婢的袖角。
半姑立即蹲下身去。
老妇人猫一样盘踞在老婢身上,走到门口明暗交界处,忽然回头,看了薄今墨一眼。
薄今墨不卑不亢迎上那眼神。
老妇人古怪一笑,转身离去,薄今墨略微蹙了眉头。
想起自己初次进府那年——这地方果真迷雾重重。
薄青城这时候忽然开口拦人,“大伯母先别走,咱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还不热闹一下吗?正好我请了外地的戏班,席就摆在西府的湖心水榭,大家下午都来,一个都不许少啊。”
说是一个都不许少,结果也只到了一个——
老妇人重新钻进自己密不透风的楼阁,沈韵秋照样称病未至,巧姨娘借口回乡下娘家,薄素素在药馆里面跟老师父学医道,只有二房少爷薄脂虎,一个人坐在台下,看得津津有味,面前的瓜子壳嗑了密密麻麻一摊。
“表扬忠孝,一曲升平;观今鉴古,稽考陈平。”
音韵奇特,圆融里带着铿锵,不同于昆曲杂剧莺歌呖呖,粗犷雄浑,是本地人未曾听过的腔调。
薄家的戏台在一个水榭上,台子特意打得高,三面临湖,莲叶亭亭如盖。
隔着一道木柞廊,错落放几具紫檀长条案,并数把玫瑰靠椅,桌上冰裂纹的瓷碟里盛满时兴点心,瓜果茶茗。
台下最后面,靠近湖心亭的地方,两把太师椅并排靠着,仿佛离主.席特意隔开一大截似的,此时上面正坐着一男一女。
男的一袭黑长裰衣,女的月白色褙子上,隐约有光华流转。
“知道这叫什么吗?”薄青城微微侧过头问。
许青窈不答,他也不恼怒,横竖她的手都在自己掌里握着,想到这一点,不禁又叩得紧了些,“悬丝傀儡戏,泉州的地方戏。”
“方才那几句,是正剧开演前,要唱的一段开台戏,为的是祭拜傀儡戏祖师爷陈平。”
戏台上又唱了一段,“一炷清香,拜请杭州田大王;铁板桥头请师傅,腾云降雾下云霄。”
薄青城附在她耳边解释,“这段唱词是歌颂戏神田公元帅。”
许青窈不语。
手指叉在他指掌间,来回撮弄,被牵连着,也和那戏台子上的傀儡玩偶一般,不能自已。
台上唱的是《织锦回文》,正唱到女主人公苏若兰跋涉山野千里寻夫的一段,那娇弱华美的玩偶,在悬丝的牵引下,颠扑不前,履起履摔。
薄青城就好心情地笑起来,侧过脸看她,“你看那个木偶娃娃像不像你?”
见她不回应,又自言自语道:“只是你才不会寻夫,你是要杀夫。”
感受到她掌心微微渗出的薄汗。
薄青城帮她拨去耳边碎发,“你就不想问问,薄今墨怎么就会突然背叛你呢?”
许青窈摇头,冷笑,“悬丝傀儡,你选了一出新奇的好戏。”
她这样说着,也就作出全神贯注看戏的神情,从始至终,不曾旁顾。
“我给过你机会了,”薄青城揽过那楚楚纤腰,“如果你去的是北门,或许已经离开淮安了。”
月光一片清冷,繁弦急管中,人偶摇曳生风。
盯了她侧颜良久,终于,掌下猛然用力收紧,强迫她半躺进他怀中,“你说,你怎么就忽然想起跟他一起走呢?”
许青窈还真想了这个问题,其实她也说不明白,怎么就会突然掉转马头呢?
源于前一晚上的梦?
可能梦里的她还是心软。
湖上莲花繁盛,轻纱曼妙,眼前的一切如梦似幻。
她总觉得在做梦一般——该死的人没死成,忠实的人倒戈于大敌临阵,疯癫的人原来比谁都清醒,这不是梦是什么?
“你猜猜,你的好儿郎现在在哪儿呢?”
许青窈摇摇头,“与我已经无关了。”
薄青城满意地笑了,“我会让他亲眼看着我们好。”
亲一亲她的发顶,“我们会很好,一直好。”
把人打横抱起,“今天晚上,到你的南风苑,还是我的时雨园?”
第82章
少年衣衫单薄立在楼上, 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时雨园,夜里风露沉沉, 不过片刻, 眉眼尽湿。
昨夜,淮安漕帮总舵大堂。
凌晨时分,突然来人传消息, 说是老舵主身上不好。
薄今墨紧赶慢赶,总算赶上老人的最后一面。
室内灯火昏黄。
榻上之人脸色被烛光笼罩,更显枯槁, “今墨,义父骨头硬了一辈子, 临死前,求你一回。”
薄今墨哪里敢应承老人的“求”字, 跪地道:“请义父吩咐, 今墨必当尽心竭力。”
“把手伸过来。”
薄今墨依言, 刚把手递出去, 一枚雕镌江蛟的墨色玉佩凉凉落在他掌心。
“这是……”薄今墨讶然, 这是漕帮的印信, 能号令数万漕丁,在帮中分量不亚于泰山之重。
老人微笑道:“漕帮以后就交给你了。”
“今墨怎能担此重任?”
“如今正值漕帮生死存亡之际,眼看着海运就要开通, 若真给他们把漕粮运到京里去, 咱们百年漕帮便要就地解散了,我思来想去, 也就只有你能扶大厦于将倾, 好娃儿,莫要让为父失望。”
薄今墨将自己这两个月搞的以工代赈、开荒定田还有朝西北与东北输送流民的事儿都说了, 见老舵主不住点头,心里自觉有了几分底气,便道:“咱们漕帮也不是非得充当朝廷的马前卒,到时大运河一通,直接走商业财团的路子,或许对底下兄弟更利好些。”
老舵主笑了下,没有说话,只有院子里的虫鸣声声刺耳。
黑夜在一点一点流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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