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你之见,这督漕选定谁对我们最有利呢?”
薄今墨道:“前任漕运总督死法蹊跷,依我看,这烫手山芋不是谁都会接,我们选定谁无关紧要,谁能选定我们,才是重中之重。”
“果然是少年英才,一语中的。”薄青城神色颇为赞赏。
薄今墨道:“这批漕粮,户部、兵部、东厂都盯上了,吏部如今在斡旋调人,恐怕将来也就在这三者之内选定。”
薄青城:“户部掌百官俸禄,兵部控前线粮草,东厂则负责皇亲国戚所食白粮之调度,这一回运粮,不知道几千几万双眼睛都盯着咱们呢……”
“是好事也是坏事。”薄今墨接过薄青城的话头。
“那倒也是。”只要出上一点小小的问题,海运就会泡汤,到时各方势力轮番上书,又会弃海择河,于漕帮而言自然是好事。
只是对于他这沙船帮嘛,那可就未必——
不过他心底有更深远的打算,一个小小的沙船帮主之位,还不足以截停他的脚步。
薄青城轻轻摩挲手上的翡翠扳指,有些东西,注定是用来牺牲的。
这厢,听着外间叔侄二人的对话,许青窈也早就失神。
她不知道这两个人达成了什么连横之策,竟然如出一辙地将她隔离在他们的计划之外。
这么看来,她几个月来在商号里鞠躬尽瘁,真像是一场笑话。
这样想着,她也没什么好遮掩的,穿好衣裳,披散着头发从里间走出来,大大方方路过前厅,等屋里的两人回过神来,竹篾帘子已经放下去了,摇摇晃晃地散出几许天光。
室内只有玫瑰清香徐徐逸散。
第85章
本朝年间, 江南本地长期以藏书量衡量家族渊源,薄家虽然是商贾发家, 却在藏书一项上极为卓绝, 当地百年书香世家亦无法与之抗衡。
薄家的藏书阁叫作“万卷楼”,在薄府西北角,离大房老夫人住的长明阁不远。
从前许青窈就是居于此间, 汲取到大量学识,现在重回这座府邸,藏书阁也依旧是她的一片净土。
她沿着木质楼梯缓步向上。
足下那双高帮遍地金绣紫色流苏的鞋子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楠木书架横列成排, 自从她不再来,这地方已经成了蜘蛛和昆虫的乐园, 到处都是尘灰和暗网,可见长期无人光顾, 扫橱的婢子也懒怠了。
踮起脚尖, 从话本舆图医书中, 取了一本《漕运通志》。
这据说是前朝某位大臣编撰的古书, 讲的是其□□皇帝弃河运不顾, 转行海运通漕的立策始末。
不过可惜的是, 本朝皇帝后来又将大运河重启,海运制度就此耽搁。
昨日薄今墨和薄青城的一番话,倒是启发了她, 她怀疑这两个人现下达成合作的原因, 就藏在这回漕粮改制事件的里面。
他们当然不肯告诉她内情,不过她有手有脚, 自然要寻根究底。
她今日便是特地来此翻找线索。
翻开书, 指尖的触感微潮,书页上有点点霉斑, 大约是今年多雨的缘故。
她拿着书,朝南窗下走去,那里放置着松木的长条案,配有圆木小凳,她敛起绣缠枝莲襦裙边,坐在窗前。
书架背后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声。
许青窈从书上收回视线,她进来的时候便注意到门是虚掩的,而楼下的守阁人则坐在太阳底下打呵欠。
这地方少有人来,她也很想知道是谁,遂抬眼张望。
再没有动静。
她起身,朝林立的书架深处走去。
末排的薄今墨不禁屏住了呼吸,好像又回到了童年玩捉迷藏的时期,怕被找到,又怕太长时间不被找到,心头充满着惶惑的喜悦和紧张。
自从前日的事发生,他就不再敢见她,他背叛他们的同盟在先,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唾弃他,纵使于他自己来说,是有足够的理由——义父溘然辞世,漕帮正值危急存亡之秋,来自义父和师父的双重压力,深陷忠孝两难之间的挣扎……
可是纵使有一万条借口,也没有回头路。
他已经发过誓了。
那脚步声逐渐靠近,就在两人将要撞见的地方,忽然停住了。
他突然松了一口气。
转角处的画卷架子旁,一个留着长寿辫的小脑袋正探头探脑。
“伯母。”小孩惊喜地笑了一下,忙阖了手里的画册,从地上爬起身来向她问好。
原来是二房的小少爷。
“停瑜,你怎么在这儿?”许青窈也难掩讶色。
小孩扬扬手里的图纸,“我在看这个。”
许青窈说地上太凉,将小孩拉起来,带到靠窗的座位上去了。
许青窈又逗了他几句,视线擦过,见小少爷手里的竟然是一副坤舆全图,连忙将它放到书桌上,用指尖展开抻平。
“这是哪儿来的?”许青窈看着小少爷问。
藏在书架后的薄今墨听了心里一紧,此物恐怕是他方才翻阅时失手碰到地上的。
看着伯母的脸色,小男孩还以为自己闯了什么大祸,讷讷答:“是在地上捡的。”
“停瑜,你看这个,能看懂吗?”这是一张地图,大约是自海外传来,她记得薄青城的房里也挂着这么一张。
“二叔的房里也有这个。”
“二叔还问我呢,”小孩细细的手指头捺在图上,“说是从这里到这里,该怎么走。”
“你怎么说?”许青窈饶有兴味地俯下身细看。
小孩拿手比划着,“我说可以走这儿,这儿,还有这个。”许青窈看他指的地方,分别是陆路,河道,海路。
确实是朝廷用过的三种线路。
“那你觉得哪个最好?”许青窈问。
“走路太累了,坐船好。”
“坐船也有两条路呀。”
“海上风大,会把人给吹跑的。”小孩天真地说道。
虽是童言童语,却与许多朝臣的意见相似——“海运涉历重洋,惊涛骇浪,即使舟甲坚利,亦有人米漂没之险。”
“所以你说走河道?”许青窈问。
“嗯。”小孩很用力地点头。
书橱深处有声音响起,“其实河道上也常有死人的事。”
穿着竹叶青大袖宽袍的少年走出来,定声道:“河漕亦常致民丁死亡,粮食漂没,只是底下人不敢往上报而已。”
许青窈微微瞠目,“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来查些东西。”
“这么说,你倒是支持海运的喽?”如果真的是这样,也就不怪他选择站队薄青城了,可若当真如此,他这就是背信弃义,如何向他漕帮的义父和兄弟们交代?
真是叫人匪夷所思。
许青窈心想,除非,薄青城做出了重大利好的承诺。
会是什么承诺?
什么承诺才能叫两个立场截然相反的人,止戈为武,既往不咎,甚至是生死与共,并肩前行。
看着眼前沉郁清冷的少年,许青窈正要开口——
沉重的脚步声打破藏书阁的沉寂。
“停瑜,怎么跑这儿来了,你母亲在到处找你呢。”
原来是薄青城。
“二叔来了。”薄今墨笑意清浅。
“我不能来?”他要是不来,还撞不见这其乐融融的和谐场面呢。
薄青城朝身后的旺儿使了个眼色,小少爷薄停瑜很快被抱了下去。
薄青城这才背坐到书桌前,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膝盖。“两位聊什么呢?”
薄今墨扬一扬手里的书,这是他方才随手在书架上拿的,薄青城看见上面的几个大字,“《世说新语》。”
“此书满篇的奇人逸事,二位谈到哪一段?”他抻平手,放在膝盖上,姿态闲适,好像真有兴趣和他们来一段清谈。
面前的两个人都乖顺站着,倒像是一对他的男女学生。
“王子猷雪夜访戴。”许青窈不假思索。①
只因这是她最爱的典故。
薄青城冷谑一声,“哦,就是那个半夜不睡觉,起来祸害船夫,载到人家门口,结果扑了个空,只好原路返回,还硬说自己‘兴尽而返’的魏晋名士王子猷?”
“……”
这一套话下来,许青窈自然是无话可说。
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山野村夫都没这么离谱!
记得她从前给山里的土匪念诗,那人都能随口说上两句不凡之语。
“二叔所言差矣。”
薄今墨定声道:“小艇相从本不期,剡中雪月并明时。不因兴尽回船去,那得山阴一段奇。”②
“世上之事,并非桩桩件件都要求个实在圆满。”
“是吗?”薄青城冷笑道:“那为何世人皆爱圆满呢,有人求团圆,你及时见过有人求‘团缺’?可见不过是失败者给自己找场子,自我安慰罢了。”
薄青城掸了掸膝头并不存在的尘埃,作出嫌恶冰冷的神色,“全是文人的自怨自怜,我是看不上这种虚弱的。”
这一杆子给支到八百里开外,从单纯的诗艺评点到了指桑骂槐的地步。
于是,默了良久的许青窈终于忍不住开口,“风满紫貂裘,霜合白玉楼。锦帐羊羔酒,山阴雪夜舟。党家侯,一般乘兴,亏他王子猷。”③
薄青城虽然并未听过这首散曲,却也知道里面的典故,“党家侯”指的是北宋忠武军节度使党进,据史料记载,此人性格粗豪,每逢大雪天,喜在金帐内饮羊羔酒助兴。
这话是先扬后抑,什么“紫貂”、“白玉”,表面把这个党进给夸得天花乱坠,实际上就是在暗讽权贵武夫的骄奢俗气,永远也比不上文士“雪夜访戴”的风流超逸。
这哪是讽党进啊,分明是朝他头上敲了一闷棍,让他栽倒在这个无所事事所以没事找事的狗屁名士王徽之脚下。
薄青城脸色难看。
“罢了,二位既然志趣相投,喜好文人风雅,我一介粗人便不在此打扰了。”起身就走。
背影倒真是决绝。
刚走到门口,又返回来,将桌上的坤舆全图给顺去了。
“别忘了你我的正事。”
这话是转过身才撂下的,因此不知道是对谁说,仿佛是在故意提醒两人几天前发生的龃龉。
许青窈一时无语,薄今墨神色复杂,两人方才起好的话头瞬时又都泥牛入海,再找不着踪影了。
楼梯上响起沉重的橐橐声,门口半探进来个小老头,睡眼惺忪,打着呵欠,大约是才从白日梦里被唤起来。
“二爷说下午要请匠人来翻修这座藏书阁,还请大奶奶和少爷移步。”
许青窈便也没再说话,径直推门下了楼梯。
于是薄今墨藏在舌苔下的那句“你恨我吗”终于还是重新咽进了肚里。
依他看来,大抵是不恨的,恨也是一种资格。
天知道,他为什么在下楼的时候会突然绊倒,连着踏空两阶,落到她面前的时候,脸上鲜血直流。
许青窈蹲下身问:“你怎么样?”
薄今墨没来得及回答她,因为他瞧见他的好二叔就在不远处看着他,脸上挂着阴惨的微笑。
第86章
经过春禧堂, 许青窈听见一片莺莺呖呖,朝内张望, 见是许多年轻的姑娘, 夏天的衫子鲜薄,姑娘们也打扮得轻灵,花木葳蕤的园圃便更添明媚。
家里年初才办了丧事, 按律禁酒席宴饮,怎么现在会邀人来大肆游冶呢?
这样荒唐的事,除了那个人, 还有谁能干得出来?
薄素素正巧从门口出来,见着许青窈, 就问:“嫂嫂怎么在这里?”
许青窈说:“今日你没去医馆?”言下之意就是问集宴内情。
薄素素一脸有苦难言的神情,“二哥撺掇着我娘, 说要给我哥和墨少爷相看媳妇呢, 这不, 打着我的名号, 开了个什么荷花宴。”
许青窈心下了然, 给薄脂虎相看是假, 要膈应薄今墨恐怕才是真。
巧的是,名义上要给薄脂虎和薄今墨相看终身大事,两人却都不在, 只有巧姨娘在里面忙前忙后地张罗。
许青窈脸上客气地笑了一笑, 正要离开,薄素素却忽然神秘地把她拉到一边, 压低声音问:“嫂嫂, 你还想不想走。”
许青窈低下头,想着手头上的事, 只觉得有更重要的东西在召唤着自己,从前一门心思想离开,几次都失败了,后来兜兜转转,牵涉其中的几人都遍体鳞伤,她竟再不惦记这事儿。
看来报复还是落到实处最为有用。
她摇了摇头,正要说话,游廊拐角薄脂虎走上前来,手里提着一盏莲花灯。
她凝神看去。
大白天没有点灯芯,灯笼骨架是绿漆的竹木,外头罩着粉紫湖绸,连勾缠的链子都是用珠贝制成,精巧可爱得紧。
见人都打量他手里的东西。
“二哥给的。”薄脂虎晃着灯笼显摆,“等到了晚上更好看。”
许青窈瞧着好像有点眼熟,打量了良久,才发现与自己买过的灯很是相似,记得当初还是为了帮一对孤苦的祖孙避雨才购入,有一大堆,莲花灯是里面最精巧的,后来因为没处安置都甩给了薄青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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