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二老爷薄渊还在任上,他们二房一家便都随老爷在京都居住。
“后来闹出了豫亲王府的那档子事, 老爷被政敌弹劾教子无方,又恰逢感染时疫, 身子不爽,便重重罚了你二哥, 谁知你二哥话里忽然提到那位被沉塘的蓝氏, 老爷就说了一句子性随母, 都是败坏门楣的淫物, 你二哥情急之下, 就动了手, 老爷血气上涌,当即倒在地上,后面找来大夫, 一晚上都没熬过, 就走了。”
薄素素嘴巴张圆,半晌才郁郁道:“确实像是二哥能做出来的事……”
巧姨娘眉间闪过几丝痛楚, “说是动手, 其实也就是推了一把,是你父亲身子原本就不好。”
薄素素面露恍然, “原来二哥是这样才不能科举的。”
“确实有关系,但也不完全……按照你父亲的遗言,是要将你二哥过继到大夫人名下的……”
薄素素说:“可见父亲心里还是有二哥这个儿子的。”
巧姨娘笑得坦然又苍凉,“那可不是?老爷当年不知道有多宠那位蓝氏,就连正室夫人进门不久生了三少爷,老爷也没去看过一趟。就是因为这个,才能轮到你娘我进门,可惜,夫人的算盘打错了,我没那本事分蓝氏的宠。”
巧姨娘抓着薄素素的手,唇边挂着散淡到近乎于虚无的笑意,“后来的那件事你也听过,老爷和大老爷就此兄弟反目,说起来是丑闻,其实咱们家人还得感谢这个丑闻,要么你和你哥能不能来到世上都不一定呢……”
“娘,我知道您不容易。”薄素素回抱住母亲。
“说不容易现在也容易了。”
巧姨娘笑着说,“反正比在外面受苦受穷容易。”
“后来呢?为什么二哥没过继给大房,也不科考?”
巧姨娘垂着眼道:“大房夫人那边倒是没问题,其实是你二哥不愿。”
“为什么不愿呢?”
“还是因为你爹。”
“我爹不是死了吗?”
“问题就出在你爹死后。”
巧姨娘缓声道:“你父亲生前官做得好,葬礼上,同僚百官都来吊唁,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你二哥因为不愿下跪,在灵堂大闹起来,还说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话,听说是连孔圣人也一并给骂了,来吊唁的人里不乏言官御史、礼部大员,后来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当即批道‘此子无君无父,江湖尚难容,安敢遣社稷’,你二哥的仕途就这么断了。”
“原来是这样。”薄素素语气戚戚,“怪不得我从前去二哥的书房里,光秃秃的,一本书也没有。”
“这孩子从前虽然性格古怪,读书却非常用功,又有天分,谁知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巧姨娘惋惜道。
“对了,以后再不许你插手你二哥和大嫂之间的事,我看你前几天又去见许青窈了。”似乎是才想起来,巧姨娘紧急提醒自己的女儿,语气却不容置喙。
“我只是觉得大嫂可怜……”薄素素怯怯地说。
“那不叫可怜,那叫棋逢对手,你二哥对她不是挺好的吗?相信不相信,要是换个顺从些的,依照你二哥的性子,早丢开了。”
不知怎的,说到这个,薄素素却想起春晖堂的那位,思绪不由得信马由缰起来。
“唉,孽缘,”巧姨娘长叹一声,“都是孽缘。”
叹完又警告女儿,“不许再多嘴,牢牢记着。”
薄素素含糊着应了,又想起自己和薛汍,心里有些酸涩,他们两个不也是孽缘吗?只是她性子软和,不如许青窈聪颖决绝,薛汍也不像二哥那样阴沉算计,两人之间大吵大闹,有话直说,反倒留有一线余地。
有时候有些事吧,还真是由性格决定的。
将灯吹了,母女两个睡下。
睡前,巧姨娘忽然幽幽叹息一句,“终归是我们对不起你二哥。”
“什么对不起?”
“没什么,睡吧。”
“对了,娘,我看二哥除了嫂嫂,再没和谁有过牵扯,房里连个侍妾都没有,也不像那种贪色之人,为什么当初会和豫亲王家的女人传出丑事?”
“大约是你那个嫡母夫人搞出来的吧,她磋磨你二哥的事还少吗?要不是她,你二哥也不会养成这么阴冷的性子。”
薄素素哦了一声,踏踏实实地闭上了眼睛。
旁边的巧姨娘却是辗转反侧,一想起当初的事,她就五味杂陈坐立难安。
被豫亲王查到的那个信物,其实是薄脂虎惹出来的麻烦,他自幼嗜戏,又正值年少慕艾,便和小戏子有了牵连。事发东窗,是薄青城站出来,跟她说自己愿意代替弟弟受过,以报答姨娘多年的扶助之恩。
巧姨娘当时也是慌了神,她想,老爷对薄青城虽然严厉,心里却还是在意的,若是换了她的脂虎,不定要被打死才够。
进门这些年,她的确对薄青城常有照拂,这个孩子自尊心很强,素来不愿亏欠旁人,恐怕她对他的好,在他看来,也只是负担而已。
想到这里,她便同意了。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明明只是如同平常的一次惩戒,不知怎么就会引起人命官司,眼看事情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她便将真相捂死,再不敢说出口。
令她动容的是,薄青城这么多年,竟然也像真的将此事给忘了。
他越是不提,她心里越是不安。
幸亏这孩子又回来了,功成名就,荣归故里,这才叫她好受一点,如今她只盼着,薄家能安稳一点,千万再不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思前想后,长吁短叹,就这么辗转,一直到四更天才睡去。
翌日。
薄脂虎刚从角门溜进来,穿过垂花门,打算回春禧堂。
“薄脂虎你还知道回家,”薄素素守在门口,满面怒容,“娘担心了你一夜知不知道?”
说来也怪,薄脂虎虽然是兄长,在这个妹妹面前却向来乖顺,像是两个人倒换了身份。
看见兄长鬓角未干的油墨,薄素素当即质问道:“你又去戏班了是不是?”
薄脂虎讷讷,不敢言语。
“咱们家现在就剩你一个男人,你不求上进,科举无名,你对得起娘吗?”
“我这段时间一直在书院苦读,就昨天晚上才过了把瘾……”薄脂虎心虚地还嘴:“再说了,什么叫就剩我一个男人,新来的墨少爷,读书一流,才跟我在学堂两天,就被西席夸得跟朵花儿似的,有他在,咱们家将来不愁出不了个贵官显宦。”
“是吗?”
薄青城打墙后绕出来,神色冰冷,唇角挑着不明意味的笑意。
薄脂虎见了薄青城,素来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此刻谈到科举的事,想起若干年前自己闯的大祸——就是因为那场祸事,害得薄青城被断了仕途,心里更惶恐,结结巴巴说道:“不是,二哥,我……我就是随口说说。”
“哼”,薄青城扬眉,语气却是浑不在意,“你不是随口说,难道还是故意,你小子什么时候知道故意膈应人,也算你的一番成就。”
薄脂虎听了这话,就知道二哥真的没打算和他计较,遂笑呵呵地挠着头,“我再重活八辈子,也赶不上二哥。”
薄青城笑道:“行啊,知道拍马屁了,你这学没白上,有朝一日进了官场,就凭这个也能升他个三品五品。”
薄脂虎只顾嘿嘿傻乐。
薄素素却听出来二哥这是在讽刺官场阿谀谄媚的风气呢,又联想到母亲昨夜说的那番话,心里一时百感交集,也不知道这是二哥出于认命后自我安慰的冷嘲,还是真的已经想开,彻底将仕途撂到八千里外了。
看薄青城身上的衣服皱得不像样,再看他来的方向,薄素素沉了沉目光,小心翼翼地问:“二哥是打南风苑那边过来的?”
薄青城带笑的神色在脸上停了一停,缄默片刻,伸手挽袖口,“这个你就别管了。”
薄素素想起母亲昨天晚上的警告,终是再没有说话,重重地点了点头,旋即便转身离开了。
“脂虎,那天荷花宴过得怎么样?”两人边走边说。
正好经过莲池,薄脂虎便道:“二哥你给我的那盏莲花灯还在我床头挂着呢。”
“是不错。”薄青城小声说着,低头笑了笑。
随即又看向薄脂虎,扬声道:“你这是顾左右而言他,我想知道的是,你有没有相中哪家闺秀?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
薄脂虎少见地缄默。
过了良久才抬头,眼眶红得厉害,哽咽着嗓子对薄青城道:“实话告诉二哥,我这辈子也不会娶亲了,一想到因为什么狗屁情情爱爱,惹出了那样的塌天大祸,叫二哥代我受过,毁了二哥的前程,我就难过得要命,感觉自己不算个男人,甚至,连人也算不上。”
薄脂虎擦擦眼泪。
薄青城拍拍弟弟的肩膀,“不要想太多,我可从来没觉得你欠我的,说起来,我还得感激你,要是没有那件事,我怎么知道自己原来最适合的是从商,人人提到商就是‘奸商’,提到官就是‘父母官’,要我看,官比商奸多了,官往权力背后一藏,做了坏事谁也找不着,商人再有钱嘛,也扛不过权力的大刀。”
薄脂虎听得似懂非懂,却很捧场地一直点头。
薄青城将脚尖附近的鹅卵石踢进湖里,“朝廷那趟浑水,谁爱搅谁搅,我不受那拘束,人活世上,就图一个痛快,我要的,也就是那么一口气。”
薄脂虎揉了揉发红的眼睛,笑得开怀,“二哥说得好,把我心里话给说出来了,我爱听戏,爱唱戏,人人都骂我不务正业,其实我图的也就是台子上的那一口气,痛快!”
“瞧,谁敢说咱们不是亲兄弟呢。”
两人一面大笑,一面朝外走着,忽然跑进来一个小厮,说是门外有人求见。
“谁?”薄青城问,“有拜帖吗?”
小厮躬身答:“听说是打什么桃村来的,一家五口,现都在那牛车上坐着呢。”
听见“桃村”两个字,薄青城已然知道底细,又听说是一家五口,心里当即有了计较。
好嘛,敢到这儿来,还拖家带口,不用说就知道是来打秋风的。
别提他们从前对许青窈不好,给她弄出了心病,连带着不知情的自己遭殃,就说上次回家省亲,这家人可把他给害惨了,过后,两个人差点刀兵相见你死我活,从前的种种谋划都毁于一旦,后来他可没少后悔。
大约是见他上次送的东西不少,贪上瘾了,这会儿便又来捡便宜了,薄青城越想越生厌,怒火瞬间窜起丈高,“大棍给我赶出去!赶得远远儿的,叫这些叫花子长长记性,把女儿卖了还有胆子来占便宜,告诉他们以后不准再来,如有下次,打断他们全家的腿!”
见小厮跑了几步,又把人叫住,“对了,这事儿别叫大少奶奶知道。”
第90章
淮安城内, 薄家所在的巷口。
不时有路人走过,看见几个男女老少灰头土脸地坐在道旁, 身边的牛车散了架, 摇摇欲坠地歪在墙角。
烈日高悬,老牛烦躁地甩一甩尾巴,抻着脖子去够路边的青草, 哗啦一声,架子车被扯倒,顷刻间分崩离析, 扬起一阵烟尘。
新鲜翠丽的萝卜、黄瓜、白菜、扁豆散落一地,两只紫腾腾的茄子一前一后分别滚到粉衣女孩和蓝布少年的脚下。
没错, 他们一家是专门来城里探望许青窈的,顺便也为上次的事道谢, 许青窈回门省亲, 出手不凡, 他们虽然长居乡下务农为生, 也知道礼尚往来的道理, 到亲家家里不能空着手上门, 更何况贫弱主动靠近富贵,本就有打秋风的嫌疑,恐惹人生厌, 故此打包了整整一车的时兴瓜果特产, 想着城里头再好,种粮食蔬果恐怕也种不过他们。
十四岁的少年生得壮实, 眉目飞扬, 脸上神色颇不耐烦,瞅了石阶上坐着的妇人一眼, “娘,我就说咱们这些东西,人家看不上。”说着一脚将布鞋旁的茄子踢飞。
“春官,你别胡说,阿姐才不是这样的人。”粉衣少女弯下腰,将掉落的蔬菜一一捡到竹筐里。
“姐,你叫人家阿姐,可是人家认咱们吗?”叫春官的少年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一大片青紫,“你看看,刚才薄府那帮狗奴才把我给打的!”
许青袖见弟弟被打,心疼得不得了,可她也不相信这事儿是出自许青窈的授意,堂姐真要那么不待见他们,怎么会上次主动回家,还送来一马车的好东西?
薄府家大业大,人口稠杂,定然是底下那些奴才狗仗人势,搞出来的勾当,连一个最外层的仆人都能决定主人的话语权,由此可见,堂姐在这座大宅院里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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