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你的意思,是要代替官府来征税运银了?”
“哪敢,只是甘愿为大人们效犬马之力而已,如今大江南北钱庄票号各地开花,正是商户们为国报效的好机会。”
薄今墨又趁热打铁,将曾经许青窈提议的商帮治河和漕帮屯田的分包改制给说了,引得这位素来不苟言笑的内阁大学士不住点头,二人竟有些相谈甚欢的味道。
时间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薄今墨这才终于引入正题,“漕粮如若也能兑换成白银汇兑,必使六省百姓脱离漕运之苦,朝廷也不必再因江南白银过度集中而烦忧,顺便填补国库空虚……”
墙后的薄青城后背一凛,不禁毛骨悚然,原来薄今墨打的是这个主意,应承着漕帮帮主的遗言与他合作,实际上还是想自立门户,而且自立的这个门户,甚至还有可能使他带领的漕帮就地解散,这可真是有意思。
这要让他手下的兄弟们知道了,到底该说他是忧国忧民的贤士,还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薄青城饶有兴味地笑起来。
太天真。
果然,那座上的美髯公缄默良久,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方道:“虽是少年意气,却到底出自拳拳爱民之心,本官会考虑你的建议,后生可畏,前途无量,有朝一日金榜题名,步入青云之路,成就必在我之上。”
薄今墨躬身下拜,“大人谬赞,晚辈岂敢。”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托你帮忙。”
“大人请说。”
“此番下江南耽搁得太久,今日务必得启程,不如你我路上细说——”
“能送大人一程,是晚辈之幸。”
雅间的门被推开。
站在阁楼上,目送两人一齐上了马车,又结伴向城门方向而去,薄青城才敛了视线,暗自下决心:这回赴那阉人的宴,务必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少有人知道,他这个地下钱庄的皇帝,其实从不嗜赌,不要说赌坊里那些五花八门的玩法,甚至连市井里押注的鸡都没斗过。
但现在,他却要将自己全副的身家性命押上赌桌。
楼下江水悠悠,残阳如血,远处半山红透。
输赢在此一举。
腕上的佛珠忽然断裂,叮叮当当掉了一地,他却无心顾及,这珠子还是从前他送她的,被她卖到了当铺里,兜兜转转只好缠在自己的腕上,刚开始还觉得累赘,现在倒是习惯了。
想到珠子的主人——
远远望去,城郊的几座牌坊如血染就,似乎矗立已久,薄青城叫来旺儿,“备车,我要到族长那儿去一趟。”
第88章
走廊上发出橐橐踏声, 伴随着木闩沉重的一声吱呦,门开了。
黑暗中, 一袭冰凉覆上身来。
像是一把丝绸制成的刀。
“你干什么?”她睁开眼睛, 侧脸朝窗,眼尾映见一窟月色。
“你都没看,怎么知道是我?”
“你永远都这样。”她指的是衣冠齐整地上床。
低头找她的唇。
“别碰我。”
察觉身上的人动作停滞, 许青窈哂笑:“免得你待会儿难堪。”
大约是这句话激怒了男人,她的腰几乎被折断。
……
床头的琉璃绣球晃个不住。
大汗淋漓过后,身下的绸单皱成春湖。
衣裳散在铺有异邦织花毛毡的楠木地板上。
她发现, 自从某一天开始,行床笫之事时, 他便衣冠楚楚,往往是一夜过后, 她狼藉不堪, 他却纹丝不乱——
她不明白, 难道天下男女皆是如此?
自从薄青城患上毒药的遗症后, 她以为他心里受挫, 多少会有所收敛, 实质上他却是变本加厉,回回都要她如赤子,他自己却衣衫齐整, 盥洗干净, 又是一副置身事外的冷漠姿态。
如果说衣物代表着人的心防,那么她在屡次的心防洞破后, 早发觉自己变成了被凝视的观赏品, 多少感受到一种无言的羞辱。
身边人的湖绸外袍轻软微凉,像是某种蛇的盔甲。
趁着他躺下闭眼, 翻身上去。
手在碰到脖颈的一瞬间,薄青城猛地睁开眼睛,叩她双腕将人逼至床角,“你想掐死我?”
“第几次了?”
轻一下重一下抚那纤弱的喉咙,看起来真的在思忖要人性命,“我长你五岁,练武近十年,你没在我手上吃过苦,所以不知道我的手段,下次向我动手的时候小心些,哪天我若不肯吃亏动起粗来,恐怕你不会像现在这么如意。”
许青窈微微挪了下身。
薄青城眸光一动,趁她踢来的时候,握住脚踝,重重一压,她果然吃痛,倒吸凉气。
“你看看。”薄青城语气轻松,似乎在笑她不信邪,一面又伸手用虎口边缘给她揉按化瘀,“这还是我收了力的结果。”
“你把我害得绝后,按理说我应该十倍百倍地报复于你,但是我本质是个生意人,发泄情绪属于白费精力。太残酷的,我还没有那么丧心病狂,太温柔吧,又没意思,我觉得现在这种玩法就刚刚好,你觉得呢?”
许青窈没说话,默默爬回去睡倒了,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薄青城见状,甚至还帮她掖了一下被角。
他们两个睡觉都不安分,毛病很多,又抢床,又抢被子,梦里也打得你死我活,早上起来常常不是她的胳膊酸,就是他的胯子疼,因此两人后来达成默契,各盖各的,除非是累得头晕眼花,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扎成一窝睡了。
过了良久,久到灯芯都融成泪,房间里只有黑暗在流淌。
两个人都不动,却也知道对方没睡。
许青窈翻了个身。
身边男人忽然开口,声音冰冷,却带着丝丝试探,“你方才生气是因为我给薄今墨说亲?还是朝他房里送了两个美婢?”
“美婢?”什么时候的事,她并不知道。
薄青城默了片刻,旋即笑道:“原来你还不知道,看来你对你这个嗣子并不上心。”
低沉的嗓音里难掩愉悦,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许青窈冷笑一声,“你以为我和你一样下贱?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种悖德之事,也就只有你才能做得出来。”
许青窈本来想说的是“也就只有你们薄家人才能做得出来”,后面一想,自己公爹和薄青城母亲蓝氏的事,是薄家极力遮掩的丑事,也是薄青城的隐痛,对那位被沉塘的亡者,她由于相似经历,颇有共鸣,所以将递到嘴边的话又重新吞了回去,换了种说法。
“这你可就冤枉我了,”薄青城的声音冷冽,罕见的收敛了白日的精明算计,透出某种堪破世事的漠然,“你知道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最下贱的东西是什么?”
许青窈心中早有答案,一双眼睛闭着,睫毛轻轻翕动。
心底几番压制,她不停告诉自己,不要说话,不要和这个曾经祸害过自己的人交谈,以免被他的巧言令色蛊惑,然而那份倾吐的冲动将要破藩篱而出,或许是这座宅子里可以说话的人太少了。
她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权力。”声音很轻,却很笃定。
像是有蝴蝶飞到他的耳边,薄青城侧过身来对着许青窈,在黑暗中微笑,“你看,你是懂我的。”
“那你说,最下贱的又是什么?”他带着几分期待,语气可以称得上是小心翼翼。
许青窈沉默良久,时间长到甚至让薄青城怀疑她已经睡着了。
“也是权力。”许青窈忽然说。
声音照样低而轻,像是怕惊扰了床帐外的什么东西,可是蝴蝶已经飞走了,就从薄青城的耳边。
于是他立刻冰冷地扬声道:“你说错了,最下贱的是爱,什么父母之爱,夫妻之情,有人说它稀罕,我却以为这是最害人的玩意儿,发明什么情啊爱啊这词儿的人应该被打死,因为它弄出了一套本来不存在的东西,引得愚人们五体投地,叫享受权力的人洋洋得意。”
“存在的只有权力,爱只是权力的一张面具,永远不可能与权力抗衡,更别提取代权力。”
许青窈暗自点了点头,“这句倒是不错。”
“我生平最恨悖德逆伦之人……”薄青城咬着牙说,像是在给谁施刑。
许青窈脑子有一瞬间的停摆,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贼喊捉贼,难道这个人在给自己脱罪?
她以为他是个狂徒来着。
又听枕边人说:“为了冲昏头脑的□□祸害后代,寡廉鲜耻,但如果是为了权力,为了财产,甚至是为了复仇,那就不一样了。”
刹那间,万般情绪涌到许青窈胸口,她只觉得一阵痛楚,要不是身体用代价提醒她,恐怕她也要赞成这个话了。
多好的口才啊,偏偏配上一副扭曲的心肠。
想到这里,许青窈便带了几分警惕,“你送到薄今墨那儿的婢子赶快撤走,他才多大,你就想着引人入歧途了,到底也是你的侄儿,你们薄家的门楣恐怕还等着他来光耀呢。”
薄青城不以为意,口气轻蔑,“薄家人的死活与我何干?”
“你忘了,我早被逐出族谱了。”
“可你不是又回来了吗?”许青窈疑惑。
“这是我送给他们的一份大礼。”语气幽冷,在夜里听来,透着无尽寒意。
透过明瓦窗,月光匝地,如同凝霜,即使是在这样炽热的七月,许青窈也忍不住打起寒战。
想起自己关于漕运和海运争斗中查到的消息,再加上这句寒气森森的话,脑中有什么东西倏然被点亮。
微微瑟缩,将身子向暖衾里埋得更深些,她试图将所有的蛛丝马迹按照节点串联起来,拼凑出整个的真相,就在脑子里的东西越来越鲜明,即将连成线的时候——
此时,薄青城却有意调侃她道:“怎么,才送了两个丫鬟你就坐不住了,人家美少年将来还得成婚生子呢,你怎么办?”
听他语气轻薄,许青窈面皮滚烫,自下而上烧成一片,当即怒怼道:“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是因为薄今墨才生气?可笑,难道我就非得和一个男的绑在一起才成?世上有谁是离了男人活不成的?”
薄青城愣了一下,笑起来,声音十分慵懒,似乎在半醒半睡之间,“这就对了,我是男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自己的同类,男人如果谈情,是想骗女人给他睡,或者生孩子;女人谈爱,多半是上了这种当。”
许青窈不受控制地笑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笑什么,按他这套说法,似乎就在不久之前,她才清醒地粉碎过一场骗局。
那场骗局还是他一手打造。
“你是怎么做到把自己摘出去的?”她颤着嗓子问。
“这话应该我问你,你是怎么做到不上当的?”
他横过来一条臂膀,肘部微曲,大手罩住她的头顶,重重地按了一下。
就是这么一句话,许青窈的眼眶忽然不受控地湿了,她想起那个曾经被她亲手毁掉的腹中胎儿。
薄青城浑然未觉,手底轻一下重一下,感受着她的发丝,像绸缎料子,冰冰凉凉,“或许,是因为你太倔了,要是换个人,说不定早就成了。”
他自顾自叹息,“要是那个孩子留下来就好了……”那样他们永远也分不开了。
许青窈再没有说话,这次大约是真的睡着了。
薄青城长叹一声,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
平心而论,和衣而睡并不舒服,可是他还是选择在外衣上,再加一床被子,就因为她曾经的一句话。
他摸一摸胸口密布的刀疤——真的有□□皮那么难看?
薄青城睡去,许青窈才睁开眼睛。
身边的人好像在说梦话。
听见他的呓语,她原本是想翻身捂住耳朵或者直接钻进被窝里的,她没有窥私欲,更要紧的是,她由衷地害怕听见自己的名字,那会动摇她的决心,就像他方才问的“你是怎么做到不上当的”,其实不是她比谁优越,比谁特殊,而是她一直都在努力让自己不上当,这份努力,首先就是不忘记痛苦,甚至是刻意地咀嚼痛苦。
或许说出来会骇人听闻,但她正是靠念着那个失去的孩子,来恨他的。
就在她的心乱作一团的时候,结果,她听见了这样一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歇了会儿,他又念叨:“物有本末,事有终始……”
这是《大学》里的句子,本朝科举一贯是以考查四书为主,书院里的学生,个个都背得滚瓜烂熟。
黑暗中,许青窈失笑。
这回终于安稳地睡下了。
第89章
夜半, 虫鸣阵阵,叫得那屋檐下的窗纱更添碧色。
春禧堂内, 娘两个点灯在床上夜话。
“娘, 二哥真的不能去考科举了吗?”
想起此事,巧姨娘一声长叹,“那时你还小, 可能也都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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