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袖抬头,望见墙内飞檐翘角,画壁雕梁,忽然觉得这大户人家也没什么好的,充其量就是面子好看而已。
要知道,就在刚才来的路上,她心里其实还有点羡慕许青窈,看着街道上的车水马龙,两旁林立的店铺酒肆,手上的翡翠镯子被她转了又转,摸了又摸,稀罕得紧,要是这玩意儿掉色,恐怕她的整只手腕早都被染成绿色了。
少女低头又摸了摸镯子,只觉得触手清凉,这还是上次堂姐和那个管家回来时,带的礼盒里的一只。
想到这里,她褪下镯子,向弟弟春官说:“堂姐指定不知道这事儿,你拿着这个,走出这条街,绕到后面的巷子去,放机灵点,寻个老实人帮带着进去。大户人家一般都有好几个门,这座门的奴才给咱们找事,难道旁的门也狗眼看人低?我就不信堂堂淮安首富的府里养的全是刁奴!”
春官将信将疑地看自己的亲姐一眼,“这……能行吗?”
“你放心吧,堂姐不会不管咱们的。”
见春官跑出去几丈远,许青袖扬着手里的帕子,跳起来提醒他,“实在不行就回来,别上去跟人家硬碰硬!”
少年将手臂举得高高的,边跑边大声喊着:“知道了!”
目送大儿子跑远,杜氏把目光投向怀里睡着的小儿子,抱着他一面轻晃,一面说话:“袖袖,你说是不是咱们得罪了你堂姐,上次送礼回家,人家其实并不是有意修好,而是想跟咱们撇清关系?”
“啊,”许青袖很快地想了一下,随即用不以为然的口气说:“怎么会,阿姐上次回家,还同我讲了好些话呢,半点生疏的意思都没有。”
杜氏眯眼望了下日头,拿袖子抹掉额头上的汗,长叹一口气,“其实说起来,到底是我们对不起人家,当初你堂姐嫁进薄府,给那位瘫痪在床的薄大少爷冲喜,彩礼聘金都留给了咱们一家人,我说叫她带些走当陪嫁,这丫头倔得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拿,要不是当初那老东西逼得急,你弟弟又生着重病急需用钱,我说什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姑娘往火坑里跳啊。”
想起这件事,许青袖便气不打一处来,三年前的事,她到现在都记得清楚,“娘你莫要自责,说到底都是邻村那个老财主作孽,要不是他强逼着纳阿姐为妾,阿姐也用不着答应给薄府冲喜避祸,说来说去,都怪这不要脸的老东西,幸好现在已经死了。”
杜氏经女儿这么一说,脸色有所转圜,不再悲春伤秋似的叹气,“幸亏上次回门,你堂姐看起来过得还行,要不我和你爹到死都过不了这个坎儿,尤其是你爹,看着不声不响,心里不定藏着多少事呢,就因为你堂姐,这三年,你爹和我都隔阂了。”
杜氏和女儿许青袖一起朝她们口中“不声不响”的男人看去,见他正蹲在大太阳底下,伸着脖子,手拿一块木板往架子车上凑呢,汗水濡湿了麻布衫的大半,湿漉漉地贴在背上,好不狼狈。
许青袖眼睛有点酸,轻声道:“娘,过去的事就别说了,阿姐是个大度的人,再加上现在日子也过得不错,我看阿姐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杜氏缓缓摇着头,语气沉郁,“我还以为你堂姐回门,是终于肯和咱们同修与好的意思,这么看来,倒不一定……”
许青袖沉默半晌,神色复杂地看向自己的母亲,“娘,你应该把你这些话,亲自讲给阿姐听。”
“那怎么行,我到底是长辈,哪有长辈给晚辈低头的道理,再说,无论怎样,我这个作婶娘的,也算尽了自己的责任,从小你们姐妹的吃穿都是一样的,除了婚嫁这件事,旁的并不曾亏待于她,我自认问心无愧。”
母亲都这样讲了,许青袖自然是无话可说,她也知道,世上本就亲疏有别,连自己这个做女儿的都苛责母亲,未免有求全之毁,遂挽了杜氏的胳膊,歪着头靠上去,“娘,我以后不要嫁人了,你们都跟着我吧,咱们一家人一直在一块儿。”
杜氏抱孩子抱得手酸,腾挪几下胳膊,朝背后被太阳烤得暖烘烘的石墙上靠去,“这孩子,又说傻话了。”
“哎,袖袖,你还记得上次同你堂姐回来的那位管家吗?”
“怎么了?”许青袖问,她只记得那人气度不凡,言行举止实在不像个管家能有的气势。
还不要说这个管家当时在饭桌上那惊世骇俗的一番话,什么“在等心上人变成寡妇”,这多吓人呀。
“你觉得……”杜氏斟酌着问。
“哎呀,”许青袖急忙打断她,拧着眉头道:“娘你不会还惦记着这事儿呢吧,我早跟你说了,我不想嫁人,您是打算把我卖给谁家?”
不待杜氏说话,许青袖就自顾自地一顿连珠炮说了下去,“我可告诉您,我长得不如我堂姐,也没人家那脑子,你要是想让我像堂姐一样,嫁进高门富户里享福,那这算盘可打错了,就我这条件,真进了大户人家,您到时候给我收尸都来不及。”
杜氏在女儿胳膊上打一把,“嗐,你这孩子,大白天的,说什么丧气话。”
许青袖抱着胳膊,嘴角微微抽动,声音却异常冷静,“我说的是实话。”
杜氏再不说话,过了半晌,才幽幽道:“我是担心你和那个小教书匠旧情难忘,死灰复燃。”
“不会的。”少女垂着眼道。
“真的?”杜氏追着女儿问。
这回许青袖却沉默了。
“娘!姐姐!”
少年欢快地跑来,满身都是大汗,神采奕奕地说:“已经把镯子递进去了。”
许青袖见他汗流如雨,随手便把自己的绣帕递给弟弟,叫他擦额头上的汗,少年接过手,边抹边说:“我等了一大会儿工夫,好不容易见到有个小厮进去,便说了几句好话,又给了他一盒松子糖,他这才肯帮我送信。”
杜氏怀里那个最小的孩子听见“糖”,从梦里醒来,抓着小手,含糊不清地哭闹,“糖糖,我要吃糖糖……”
杜氏恨恨地在他肚子上拍了一把,“别吵了,饿死鬼投胎,你就不能等会儿再醒来!”
又看向大儿子,急切地问:“然后呢?”
许青袖见状,从母亲怀里顺手接过小弟弟,轻轻拍了两下,嘴里小声嘟囔:“真够沉的。”
“说请咱们在巷子口稍等片刻,他马上就叫人出来。”春官挺着脖子,带着几分得意说道,那样子是办成了事,止不住要大人夸奖呢。
“那就好,”杜氏笑眯眯地点头,“看样子你堂姐真的不知道这回事。”
说着便一屁股坐到地上,是要怀着信心长久等下去的意思。
怀里的小孩太沉了,许青袖也跟着坐了下去,只不过在底下衬了张帕子。
马路上,许父还顶着毒日头在修车,试图将架子车拼成原来的模样,背影倔强又凄凉。
一旁的老黄牛悠然自得地啃食石隙里的青草。
这回一等,便等到了下午。
落日熔金,将这条街上的高堂大厦碧瓦朱甍映得贵不可言,简直如同琼楼玉宇一般,明晃晃地将身份低贱的凡人隔离在外。
几人的心灰到泥里。
许老爹拉着辛苦拼凑好的牛车,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咱们回家吧。”
夕阳下,一人一牛的剪影被镀上赤金,投到道旁的黛瓦高墙上,像是傀儡戏里的小人儿。
没有人说话,大家只是默默起身,连杜氏怀里最小的儿子都不哭不闹,只睁着眼睛看天上变幻无常的火烧云。
车轮橐橐,老牛长哞一声,正准备上路,忽听背后来人,“诸位久等了,我们府上小少爷请几位喝茶。”
第91章
等许家一家人都吃饱喝足, 薄今墨起身去柜台结账。
返回到席上,不忘向其中的蓝布褂少年嘱咐, “明天早上记得早些过来, 炉房门开得早。”
这蓝布褂少年自然就是许家的大儿子春官,听见这话,眉眼都是亮色, 当即脆声应了。
方才在席间,这位薄家的小少爷问他是否愿意去恒昌记作学徒,恒昌记, 那可是赫赫有名的大钱庄,就连他们这些远在乡下的放牛娃都有所耳闻。
前段时间, 恒昌记扩张分号,大力招收伙计学徒, 工钱给的很足, 后面还能往上升, 将来业务熟练, 一直做到掌柜位子也不是没可能, 这对于那些没有本钱去读书科举的年青人来说, 简直就是登天的直梯。
只是后面又听人说,要是想进账房,就得识文断字, 他这种农家子弟一没门道, 二睁眼瞎,自然没什么希望, 也就把这个心撇下了。
此刻听见竟然能进恒昌记, 而且还是进钱庄重地——炉房。
那地方是浇铸银锭的,他知道。
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能掉到银子眼儿里, 真是做梦也不敢想,当然不假思索地就应下,唯恐答得慢了一步,叫大好前途都飞走了。
“对了,表少爷进恒昌记的事,是夫人,”少年的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轻咳两声,“是大少奶奶一手安排。”
少年春官一揖到底,有模有样地学大人行礼,“还请小少爷回去代我给堂姐道谢。”他如今也是有身份的人了,不能再和从前山里的放牛娃一样粗俗野蛮。
“我阿姐呢?”一旁的许青袖眉头紧蹙,嘴上晨起才精心涂抹过的口脂,经过方才的宴席,已是十分潦草。
他们一家为了赶路,早上起得早,没怎么垫肚子,日头下等了一天,也着实饿得狠了,席上便有些顾不得吃相,要不是有眼前这个薄家的小公子在场,惦记着不能给堂姐丢脸,叫薄家的人看笑话,她早就大快朵颐了。
可是,接下来的事证明,他们许家的其他人显然并不这么想。
薄今墨朝座中两位长辈温声道:“今日之事,都是底下那起刁奴作怪,刚才来之前,大少奶奶已经知道了,老爷太太放心,刁难你们的奴才都被重罚了。”
“好!窈窈有出息,我们也替她高兴……”席间一直沉默寡言的男人突然拎着嗓门吼了这么一声,说话间醉得七荤八素,站起来的时候差点一头栽倒,杜氏也眉开眼笑地跟着附和,双颊酡红,醉眼饧涩。
薄今墨看向醉醺醺的二老,带着几分无奈,扶额笑道:“这楼里的酒着实烈性,诸位不嫌,今夜便在此歇息吧。”
“阿姐没说要见我们吗?”许青袖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父母一眼,语气显然有些焦虑。
“她得了暑症,怕把病气过给你们,说是再等几天,亲自回村去接老爷太太进门。”
“啊,阿姐竟然生病了吗?现在怎么样,没事了吧?”少女瞪着一双无辜的杏眼,声线因为紧张也跟着颤抖起来。
“已经无大碍了。”薄今墨垂着眼,唇畔带着清浅笑意,语气客气而疏离。
“那就好。”许青袖拍拍胸口,大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待眼尾余光看见自己父母东倒西歪的醉态,以及大小弟弟东张西望,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唉,这糟心的一家子,她都想回去了,在婆家人面前,她们这一家子尽给堂姐跌份儿。
待将许家人都安置好,时辰已经入定,薄今墨这才出了酒楼,翻身上马。
随身的小厮趋步上前来,靠近了才低声道:“少主,此物怎么处置?”
质地名贵的玉镯卧在小厮掌心之中,赫然就是此前被许青袖托人带进府去的那一只。
“扔了。”
薄今墨随口一应,扬起长鞭,策马而去,跑出半条街,忽然又掉转马头,飞驰回来,将马勒停,见那小厮正高举手中翡翠玉镯,眯起眼睛,仰面对着月亮品鉴,薄今墨勒马绕小厮一圈,这才俯身道:“我的猫缺个耍具,还是叫我拿去吧。”
小厮愣了一下,很快便低下头,深垂着颈子,恭恭敬敬地将镯子呈上。
薄今墨轻轻一捞,便拿到手里,小厮察觉手里沉甸甸的多了分量,刚要抬头,两大块白灿灿的银角子撞进眼睛里。
他的道谢声还未冲出喉咙,已经被马蹄撞散了,月光下,马背上的少年冲他一笑,长鞭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银痕,顷刻间便消失在长街尽头。
头顶一轮圆月高悬,屋顶和地面都像是积满了水。
小厮痴痴地将银角子送到口里,咬了一下,满口都是余香。
-
翌日。
说是给恒昌记招人,临时却挪到了裕春和,但少年许春官却看不懂这许多,只知道这里是个钱财如流水的好地方,比那话本子里的仙境还要诱人的所在。
“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可还满意?”站在炉房的后院,对着白光熠熠的银窖,薄今墨问道。
他比眼前的少年大不了几岁,虽然身板不如人家壮,个子却要高得多,此时,他正居高临下地盯着对方,似乎打算从那张脸上找出点什么熟悉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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