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不能撇下他们不管,可是真要管,她又本能地有些抗拒,在薄府三年,派人去送过钱粮,然而没回去省过亲,就是最好的证明。
恩情过重而难还,委屈经久仍不消,两方拉扯,她打算把自己藏起来,长久地逃避。
可是自从上次薄青城带她回去,就藏不住了,这次,则是不能藏。
他们又不知道,那场驱逐是不是自己的授意,或许已经在恨她了也说不定,当然,这不重要,她更担心的是,按照那个人的手段,他们一家会不会已经被送走。
被送走吗?
她脑中忽然亮了一下——被送走会不会更好?
到一个天涯海角的地方,从此她就和他们再无瓜葛,然后,那份久远的复杂和心酸将化作回忆永存。
她几乎是同一时刻开始谴责自己的薄情,多么忘恩负义的行为。
然而微微颤抖的指尖已经泄露了她发自内心的欢愉和期待。
就在她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前行的时候,她经过一家米店,仿佛白昼之中电闪雷鸣,黑色招牌在燃烧——“如意米店”四个字闪闪发亮。
她知道,马车已经行到她那位婶娘娘家的地界,那年饥荒,婶娘是在这里兑换的米,她很确定,是“兑换”,不是“乞讨”,所以后来,当她体会到那一种与之相似的羞耻的痛楚,若干年前吃下的米,全部化为石子,硌得她寝食难安。
这似乎是命运的昭示,由不得她选择,马儿撒开四蹄,朝桃村而去。
时辰飞一般过去,在陌生又熟悉的地方下车。
“这是……发生了什么?”许青窈低声喃喃。
所有的东西都被收回房中,院子空得像一个没人坐的高脚凳,只有天上的云不舍地在上面徘徊。
“袖袖?”许青窈紧张地唤了一声。
“阿姐,你怎么过来了?”
许青窈循着声音转过身,大门口立着个粉衫碧裙的女孩子,头上利落地包着蓝色碎花布巾,上面落满灰尘。
光影明昧交界处,少女立在那里,笑着看她,好像她才是这个家的主人,而她自己则是一位突然到访的不速之客。
许青窈忽然眼睛一红,然而还是笑着说:“我来看看你们。”
“阿姐,幸亏你回来了,我们今天就要走了。”
几乎是像做梦一样,许青窈不由自主地问出声:“去哪儿?”
“我们要去归化城。”
归化城是朝廷和蒙古部落休兵议和后,在通贡互市政策下出现的产物,经过几年的通商发展,那里如今安定繁荣,两族百姓相交友好,“醉饱讴歌,婆娑忘返”,内地的许多商人不远万里将丝绸和茶叶运到归化出售,常常赚得盆满钵满。
“归化,好远,是在很北边的地方吧,”许青窈说着,视线也随之望向远方,眼底一片空漠,“为什么你们要去那么远?”
“窈窈回来了。”从牛棚里走出一对夫妇,两人互相为对方拍身上的灰。
看见素来沉默寡言的大伯忽然笑容满面,热络地朝自己招呼,许青窈有片刻的怔忡。
回神之后,她开门见山地问:“大伯,为什么忽然要搬去归化?”
“朝廷关心我们这些无业的漕丁,说是愿意的迁到北边,参与开荒,赏良田百亩,还准许放牧养马,自从我从河道上退下来,你也知道,咱家也没什么进项了,种地还要交租,一年到头捞不到多少,不如这回趁着这个机会,还能换种活法。”
素来嘴快的杜氏今日难得没有一上来就拆自己男人的台,反而笑吟吟地附和,“是啊,还不要说薄少爷肯叫春官到归化城的分庄当副掌柜。”
“哪里是副掌柜哦,”少年走过来,朝许青窈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姐,随后给众人解释:“别听我娘胡说,就是个学徒,做成了伙计,再做招待,后面还要跑堂和跑市,打几年算盘,账务精通了,才能跟着副帮和老帮,一点点学,一步步走。”
“以我儿的聪明,那是迟早的事。”杜氏不无得意地说。
许青窈注意力却不在这儿,很惊异地问:“薄少爷?哪个薄少爷?”
门口的马车嘶鸣,上面跳下一老一少来。
老的是徐伯,年轻的自然是薄家小少爷薄今墨,穿着苍青色圆领袍,腰系羊脂玉带,肤色冷白,眉眼秾艳,却不显媚气,反而萧萧肃肃,矜贵清雅。
“你怎么在这儿?”许青窈皱眉。
“我来送别漕帮的老前辈。”
许老神色惶恐,连忙摆手,“少帮主这么说,可就太臊我这张老脸了,只不过从前仗着年轻有把子力气,多在漕河上跑了那么几年,在帮里连个名号都排不上,哪里敢当得起帮主的一声老前辈。”
“只要登过咱们漕帮的船,就算是漕帮的兄弟了,每一位弟兄的功劳,老帮主都念念不忘,临过世前还要我发誓善待兄弟们,您这种为漕运出力多年的老人,自然是前辈中的前辈,怠慢不得。”
两人一本正经地寒暄。
许青窈听得一头雾水,漕帮就算了,她的伯父确实从前是漕丁,靠运河拉粮为生,如今看来,薄今墨又当上了漕帮帮主,作为新官上任,笼络底下的人心是必然之举,但是钱庄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堂弟春官会和薄今墨的恒昌记扯上关系?而且为什么现在全家突然就要搬去人生地不熟的异乡?
想到这里,许青窈看向一旁的少女,“袖袖,你也要跟着去吗?”
许青袖笑得有些腼腆,“宋先生也要去归化城,薄少爷给他在那边寻了一个参军的门路。”
许青窈点头,“原来如此。”
给家里的每个人都安排了去处,而且是前途一片光明的去处,怪不得他们迫不及待要搬去那么远的地方。
她把目光投向薄今墨,试图询问他这么做的理由。
趁着许家一家子忙前忙后,往外面马车上抬东西,他陪她站在阳光充沛的土墙下,向她讲述了这桩公案的始末。
三天前。
炉房因为是铸银重地,禁止夹带私物,进出都要严查,每七日准一回假,薄暮时分,少年许春官正站在离开的一群伙计之中,等待搜身。
前面的伙计已经相继离开,终于轮到许春官,只见他身穿崭新棉布蓝褂,脚蹬一双千层底布鞋,头上戴一顶黑色瓜皮帽,双手正恭谨地负在身后,等待门人的搜查。
前胸后背都被拍过一遍,甚至连脚底板都亮出来了。
“帽子取下来。”负责检查的门人铁面无情。
低眉顺眼的少年赶忙照做,将头顶的髻子散开。
“好了。”那人摆手。
少年微不可见地吐出一口气,正要朝前迈。
“等一下。”身后响起声音,出自另一个年长的仆役之口。
许春官停步,额上几乎渗出冷汗。
“帽子翻过来。”
少年哆嗦着手,就要将瓜皮帽倒扣过来,薄今墨忽然出现,站在门口,朝他叫了声,“堂舅。”
许春官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似的,急忙大声回应,以表示他确实和少东家有点亲戚关系,那搜身的老仆见状,也不好再在少东家面前动手,便慷慨地放了许春官,将帽子重新扣到头顶上,许春官飞也似地扑到薄今墨的面前,“少东家找我有什么事?”
“无事,只是天色不早了,快些回家去吧。”
说到这里,许青窈打断薄今墨,神情清冷淡然,“就这么把人放走了?”
“为什么不放?”薄今墨反问。
许青窈冷嗤一声,眼中是洞悉一切的漠然,“后面春官把那些银子还回来没有,如果没有,我现在就赔。”说着竟然真的要从袖里取银票来付,这本是她带来给大伯一家作为被薄府家丁侮辱的赔偿,现在既然春官作出这样没脸的事来,少不得她要替许家人遮丑了。
“什么银子回来不回来的,人家根本没拿银子,你不知道,你这个堂弟,却是个好样的。”
薄今墨掌心一展,竟然是枚薄壳的小酥饼,许青窈知道这个,这是炉房灶上特有的点心,因为那师父手艺一绝,此物很得伙计们喜欢,常常供不应求。
薄今墨笑着说:“炉房的规矩是禁止夹带一切私物,偏偏你堂弟,非要把这个藏在帽子夹层里带走,说是要带回去给家里的老人尝尝鲜。”
薄今墨掰开酥饼,摇着头失笑道:“第二天,你大伯就揪着你堂弟的耳朵,把小点心原封不动地给我送来了。”
许青窈掌不住笑了,笑过以后,又半信半疑地盯着薄今墨,良久才问:“你说的是真的?”
薄今墨点头,“真的。”
看他信誓旦旦的样子,许青窈又笑起来,这回却笑得有些苍凉,“说谎话不眨眼,要真是如此,在裕春和干得好好的,他怎么会答应去归化城?”
那地方的钱庄是新开起来的,同淮安总号的气势和规模天壤之别,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哪有人特意往低处走的。
“淮安总号人才辈出,他大约是自觉出不了头,便想找新的地方崭露头角,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也是人之常情。”
许青窈垂眼看着坑坑洼洼的地面,声音带着点哽咽,又刻意用微笑压了下去,“好吧,你说服我了。”
老房子的炊烟最后一次燃起,竟也袅袅盘旋,作出不舍的情状。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最后一顿饭,包袱打点好,已经是暮色苍茫,马车载着一车辎重朝渡口驶去。
送许家一家人登船。
夜雾之中,船只渐行渐远,许青窈忽然想起来时经过的那家米店,是叫“如意米店”吧,不知为何,她情不自禁地朝着江心喊了一句,“万事如意,平安喜乐!”
淼淼江波把她的声音传得很远。
杜氏忽然钻出舱中,朝她挥手,“我们如意,你也要保重!哪天不想在淮安待了,记得来归化,我们在那儿等你!”
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许青窈觉得自己此刻无比狼狈。
船已经消失在夜雾里,薄今墨转过身,猝不及防对上一张泪流满面的脸,他伸手递给她帕子,她飞快地笑了一下,“都赖你。”
然后又哭了。
第94章
夏夜的江风熏热, 岸边梧桐树影婆娑,斑驳之中透露出几点渔火, 小舟轻慢悠闲, 满江星河在桨声里散成金沙银粉。
坐在船舱之内听水声,只觉满世界风雨琳琅。
舱内的人各不言语。少年坐在矮凳上,捧着粗瓷碗喝茶, 装作不经意看过去,一盏经年的旧灯笼下,女子沉默如同画中之人。
“这茶劲很大。”他笑着说了一句, 垂着眼,仿佛是同船底的游鱼搭话。
“太酽了吗?”许青窈背靠舱壁, 抬起头来,长眉微蹙, 眼角还留有轻红, “都是这样的, 贫苦人家以出卖体力为生, 喝了浓茶才有精神。”
她还记得, 她们小时候家里仅有的粗茶, 也的特意给大人准备的,味道苦,她偷喝过一次, 像被燎了舌头, 从此再不惦记。
方才亲眼见伯父一家登船离岸,好像从前的自己也跟着漂走了, 所以她才会没出息地掉眼泪, 还被他给看见了——想到这里,她悄悄看过去, 昏暗的油灯下,少年薄唇紧抿,睫羽低垂,鼻翼两侧投下大片阴影,白玉一样的手指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螭龙纹玉佩。
奇怪,明明刚才是他先讲话,她说了他又不回答,如何这会子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只等她来搭讪。
心里当即有些不忿,置气又找不到理由,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想来想去,挤出三个字,“我渴了。”意思是:还不把茶水给我端来吗?
算是个台阶吧。
声音却是又气又迷糊,仿佛是个撒娇,然而相当短促,好像连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就消失在潺潺江水间了。
要知道,她是没这么说过话的,此时要是再叫她发出方才那么一声,必是再也不能了。
“哦,”桌边的少年头也不抬,只轻轻颔首,“下午的饭菜确实有些咸了。”
许青窈心里那个气,面上却没有理由发作,只好抿平唇角,恨恨起身,动作粗暴地给自己倒水。
但是此刻,动作再粗暴也没用,“只有这一只碗了。”少年扬起脸,朝她似笑非笑地说。
他有一双灰黑色眸子,像蓄着阴雨天,然而瞳仁却大,配上超出常人的下垂睫扇,总是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从前只知道这双眼睛扮可怜是一把好手,现在清清楚楚地对上了,才知道原来里面也能盛满精光闪闪的狡黠。
许青窈忍不住心想:这小孩长了一张狐狸面庞。
小孩?对了,这是小孩,和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呢?她毕竟是长辈。
眼见矮几上零星摆着一只残碗,还是他才用过的,里面盛着金褐色茶汤,大片叶子堆沉在碗底,像是孤零零的秋山。
反正她本来也不渴。
许青窈愣神片刻,徐步出了舱,斜靠在船头,看江天一色的夜景。
夜里江风着实大,她身上又只穿了对襟琵琶袖纱衫和织锦单裙,此时便有些耐不住风寒,单薄的脊背微微锁起,双膝抱在胸前,从后面看来,很是副可怜样。
“古有‘画饼充饥’、‘望梅止渴’,母亲这是要望江止渴了?”背后传来少年清冷的声音。
随着他走来的步伐,小船微微摇晃,许青窈不动声色地朝里边缩进几寸,薄今墨看了不禁失笑,“这是怕水吗?”
“我不会凫水。”许青窈老实回答。她从小怕水,以至于连坐船都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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