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青城不说话了,只盯着她笑。
少顷,起身,“玉娘,这些年你受苦了,你好好休息,我手头还有几件事要办,就不陪你了。”
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说:“我记得从前你最不爱穿碧色。”
女人当即怔住。
怎么会,来前别人分明告诉她,这位主子爷素日最爱的便是青绿颜色。
薄青城脸上还带着笑,音色却极度冷漠,“而且这个颜色,与你也很不相称。”
直到脚步声渐轻,女人才再次抬起头来,看着走廊上男人疾步远去的背影,商媚咬了咬牙,本以为这回接了个大单,一笔到手就能赎身,从此过自己的小日子,谁知道主顾竟然是这么个怪人。
这叫她怎么盯?
昨夜半梦半醒间,隐隐约约听到一句“庆幸你不是玉娘吧”,那声音太低沉,几乎使她以为是自己梦中的呓语。
此刻再对照起方才的对话,她几乎惊出一身冷汗。
薄青城此行乘坐的是一艘快马船,速度十分出色,很快便过了安徽入江苏地界,第三天,便行到淮安,只不过已经入夜。
此时淮安的雨正呈滂沱之势。
派人将这个玉娘安置在府外的别院,薄青城径直去了南风苑。
连伞也没打,顶着风雨,他便朝楼上去。
灯已经熄了,然而满室生香,几乎闻得见青草透出楠木地板的味道。
只是头疼得厉害,他掀开帐子,一句话也不说,就倒了下去。
今天夜里,原本是许青窈和薄今墨约好在祠堂会面的时刻,她因为尚在犹豫,耽搁了不少时辰,本来就已经迟了,这会儿终于下定决心,猝然摸到满床的冰冷气息,更是吓了一跳,打起灯来,看见那双熟悉的眉眼,鼻梁冷峻,唇角锋利,只是此刻面色苍白得不像样。
大约是发现身旁的温香软玉,男人顺势贴上来,要往她怀里钻。
“你干什么!”许青窈急忙将人推开。
薄青城却黏她更紧,像是一条濒死的鱼找到了水源。
许青窈想把人从床上推下去,手脚并用,挣扎了半天,却被他以古怪的姿势困住,口里乱七八糟地喊着些什么,她细细听来,大约是一句“回不了头了,再也回不了头了。”
梦里,他又回到许多年前。
外面风很大,马厩里还算暖和,淡淡的土腥味,小孩蜷缩在角落,紧张地朝外张望,倒不是怕谁来同他抢什么,毕竟除了马粪和稻草,这里再也没别的。
其实他是怕被别人看见。
可是偏偏被人瞧见了——这回是在大厅,他打碎一只花瓶,便被罚跪在门口,人来人往,一些顽劣的丫鬟和小厮扮鬼脸朝他取笑。
“你们看,他还不如咱们呢……”
“咱们的娘又不是□□……”
“也没叫人给沉了塘……”
大约是衾被温暖,他失控地软软地叫了一声娘。
许青窈本来还想把人弄远,听了这话一惊,手上失了气力,再没推开。
上回听他说梦话还是四书五经,梦里还想着考科举,纵使被断了青云路,又商海浮沉那么多年,赚得盆满钵满,热衷功名之心却不减,她听了觉得好笑,默默离他更远。
这回……罢了,也就这一回。
手在他的额头上一碰,烧得厉害,身上的衣服都被雨淋湿了,看来是感染了风寒。
把灯芯挑亮些。
湿衣服都给剥下来,褪到雪白的里衣,手被他按住,死活不肯叫她再动,好像她是个登徒子,他不得不严防死守一样。
许青窈失笑,到底是谁对不起谁。
这个人睡着的力气都比她大,又存心干扰,试图解了好几回,还是不成,把她的睡袍都给浸了半湿,她无奈扶额,只好下床把针线篓里的剪子拿来,记得这当初好像还是他给买的,她本来是打算拿这个杀掉他,他却以为她要用这个自杀,两个人你来我往许多招,把这剪子倒给抛在了脑后,就这么搁置下来,后来就被丫鬟用来做针线活了。
想不到今天倒有这么个用处。
朝下摆剪开一道,很快就把衣服撕开,后背瘢痕交错,她只知道他胸前有疤,没想到后背也有,她怔住的瞬间,他一把捉住她的手,嗓子又涩又哑,“别看,不好看。”
他停顿了一会儿,翕动着湿漉漉的睫翼,“恶心。”
许青窈愣住,“恶心”两个字好像是她说过,怪不得自那以后再没见他睡觉脱过衣。
第98章
给床上的人换过几茬湿帕, 烧总算退去些,她刚和衣睡下。
就听见外面有人叫:“不好了, 走水了!”
叫声把许青窈吵醒, 她急忙下地。
待赶下去,底下人已经把火扑灭。
心刚揣回到肚子里,就见徐伯背着一个人从祠堂里出来, 身后血流了一地。
待那个人被放在地上,露出苍白秀丽的面庞,许青窈终于看清, 瞬间整个人都在下沉,声音不自觉地带了几分颤抖, “今墨?”
怎么会?
可是胸口的殷红分明是真的。
许青窈摇摇欲坠,将要倒下的瞬间, 忽然想起三年前新婚, 也是这样的夜晚。
-
那时她十七岁, 在一个雨天, 被一领八抬大轿从乡下接走。
来接她的轿子, 是她生平所未见之华丽贵重, 华盖罩顶,四角挑着大红绣球,流苏拂动, 琉璃珠子响了一路, 叮当盈耳,盖过轿外的漫天雨声。
十里红妆, 满城风华, 却无人钦羡,谁不知道那薄家长子半身不遂, 是个瘫子。
她出嫁前曾幻想,她未来的夫君躺在床上,半身不遂,谁来揭下自己的盖头?
那时她还能苦中作乐,要不她先低头,执着他的手将就。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后来揭下那一方大红盖头的,到底是自己的手。
许青窈一直记得那日。
透过红纱盖头,看见旁边重叠的古怪身影——原来是她的新婚丈夫被人背在身上,给高堂敬酒。
她一个人跪在旁边柔软的蒲团上,头顶朱帕殷红,周围都是喜笑喧阗,只有她森森地与世隔绝,像一具无知觉的白骨。
这个马上就要成为她丈夫的男人,一双脚无力地垂在地面上,那喜鞋做得太华丽,令人想起下殓的盛装——她的心也跟着朦朦胧胧的,像是大战在即,四周忽然生起大雾,不是吉兆。
直到响起撕心裂肺的一声嚎叫,明月浸润的窗纱上,人影奔忙,灯烛散乱。
许多人大叫着跑了出去,有人慌乱地喊郎中。
许青窈来不及多想,掀起盖头。
人群闹哄哄的,她就像一把剪子,锋利地将人群剪开一个口子。
大家都看着她,声音陡然静止。
正中地上躺一个歪着头的男人,极瘦,薄得像一张纸,面色苍白,嘴角和腔子上都是血,即使湮灭在身上刺目的红袍中,也掩不住那刺鼻的血腥气。
死去的男人身旁,一个鬓发严整簪了红花的老妇,呆呆坐着,面无血色。
许青窈轻轻叫了一声。
这一叫,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固然是因为她貌美惊人,更重要的,她叫的是“夫君”。
一声“夫君”,让人群骚动起来,加大了这场悲剧的荒诞程度——新郎竟然死在自己的婚礼上,而买来冲喜的新娘子,竟然冲死了自己的夫君。
地上的老妇,懵懂地扫了一眼凤冠霞帔的陌生女子,大梦初醒一般,仰天长哭,冲出了门外,淹没于春夜里的无边黑暗。
许青窈蹲下来,将她初次谋面的丈夫抱在怀里,落下眼泪,惹得在场众人全部嚎啕起来,仿佛不哭,也是种罪过。
其中固然有矫作的性质,但更多的是,活人对于死亡的无常和恐惧。
随着眼泪簌簌地落下来,砸在那死人的面颊上,薄家大少爷忽然有了气,气若游丝,睫翼轻颤,像一只命不久矣的苦蝉。
看得出他想要说话,许青窈将耳朵递上去。
那人颤巍巍地说:“娘……别怪父亲……”“父亲也要……原谅……”
责怪谁?为什么要怪?
原谅谁?原谅母亲?
许青窈来不及反应,他就从她怀里掉了下去。
这桩糊涂官司,在薄家大少爷入土后,彻底成了悬案。
没有开棺验尸,老爷很快就将这个莫名死掉的儿子下葬。
事情过去几年,许青窈想起这句话,依然感到不解。
只有那位老夫人,传说中身世高贵的尚书之女,在纪念她的儿子,用一种近乎自戕的方式——她一夜白头,并且从此瘫在了床上,再不能行走。
有人说,她儿子的魂魄附在了她身上,来看病的郎中表示这是无稽之谈,老太太其实得的是心病。
但无可辩驳的是,这位遽然丧子的老人,已经完完全全活成了自己死去儿子的模样。
淮安城外。
江畔,拉车的马停在无边幽绿的旷野之中,披着斗篷的古怪老妇蹒跚着朝渡口而去,头顶的油纸伞被风刮得呼呼作响。
“半姑,你别背我了,把我放下来吧。”声音又轻又柔,竟然有几分少女的娇态。
擦了半面妆的老婢还在一往无前。
背上的人摇晃她的肩膀,“真的,我自己能走,我很好。”
半姑脚下一停,把人放下来。
还是掉在了地上。
半姑弯腰要去扶人,老太太却忽然抱住她的腿,伏在她脚下,过了片刻,传来大哭。
她在挽她的裤腿,一会儿又伸出手左右衡量,奇怪地比划,带着笑意仰头,“半姑,这三年来辛苦你了,为了背我,你看,你的小腿粗了多少……”
笑着笑着,好像又哭了。
半姑也跪下去,回抱住老太太,泣不成声,“我就知道老夫人腿好着呢,什么叫吉人自有天相,这就是。”
放在地上的伞顷刻间被风刮走,飘到极远的地方,两人谁都没有去管。
旷野之中只有细细的啜泣。
“旁人都说夫人善妒,毁了我的脸,哪里知道,是夫人把我从那个吃人的魔窟里救出来,才叫我捡了一条命,没被那家人打死。”半姑从前还不叫半姑,是个市井里的小贩,受婆家虐待,走投无路,逃到庙里,藏进了上香的贵妇人轿中,那贵妇人便是如今的薄家老太太。
获救后的几年,于某次外出采买又遇到那家人,那男人心中不平,毁了她的脸,老夫人给她报了仇,又给她画了半面妆,从此以后,她一直以这样的面目示人,人便也都叫她半姑。
“别叫我夫人了,从今往后,我不再是谁的夫人,也不是薄家的老太太,我叫叶凤阁。”
被风刮走的油纸伞转了一圈,又回来在她们的脚下。
叶凤阁捡起伞,大半朝半姑倾斜。
两人搀扶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朝渡口走去。
伞下一瀑华发,银丝三千,在风雨中飘摇,老妇人一回头,竟然化为韶齿红颜。
船载走了两岸如黛青山,风一吹,留下的是秋天。
淮安的秋天猝不及防地来了。
“大夫,人怎么样?”
“不幸中的万幸,差一点就刺中心脉,幸好,性命算是保住了,后面就看小少爷的造化了。”
“大少奶奶,不好了,老太太和半姑都不见了。”
怎么会?
老太太长期卧床,行动不便,身边只跟着一个沈默寡言的老婢,两个人又都上了年纪,能到哪里去。
床上的人面无血色,嘴唇苍白,嘴角蠕动,大约是想要说什么,许青窈见状俯身凑近,只听见几个断断续续的词,“孽种……我不是……”“不……”
薄今墨被刺,老太太离开……想起那些隐秘的传闻,一瞬间脑中电光火石,许青窈好像明白了什么。
当即唤人来,“去祠堂里大爷的牌位底下,看看有没有烧剩的香!”
人很快回来,手里拿着根烧残的线香。
“回大少奶奶,还好祠堂大火及时被扑灭,在香案上找到了这个。”
许青窈闻了一闻,味道古怪,迥异于平日祭祀用的那种香。
叫来郎中,很快给出结果,果然,里面掺了迷药。
横眉看向自出事就一直藏在屏风后,失魂丧魄沉默寡言的人。
许青窈冷着嗓子发话,“云娘,你知道的是不是?”
云娘虚弱地走出来,面如土色,颤着嗓子,“小少爷不是我杀的。”
许青窈神色了然,“你知道是谁,对不对?”
第99章
接下来, 云娘终于肯讲出那桩始末。
“老爷年轻的时候,按照老太爷的遗愿, 继承了祖业, 又发扬光大,直做到江南首富,后来与一个侯爷的女儿相恋, 只是商宦有别,那侯爷不肯让女儿下嫁,便选在同一日, 将女儿嫁了旁人,幸好, 那位小姐有位表妹,早对大老爷芳心暗许, 自请替嫁, 因为这事儿还与家里人断绝了关系。”
“就是婆母吗?”许青窈脑海中浮现出长明阁上那位谵妄的老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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