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点头, “所幸, 大老爷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老夫人叶氏替嫁过来后, 两人虽谈不上亲密无间,却是举案齐眉,过了一段相敬如宾的日子。”
窗外雨打芭蕉, 许青窈听着接下来的话, 更为心惊。
后来,那场震惊阖族的通奸案发生, 二房的蓝姨娘被沉塘, 老夫人也与老爷离了心。祸不单行,后面又大少爷腰受了伤, 再不能动,老夫人神智失常,自此便不再下楼,只专心守着儿子过活。
又过了几年,老爷带回来个婴孩,暗中交给乡下旁支宗亲抚养,随着那孩子逐渐长大,外面开始盛传那其实是老爷与旁人的奸生子,老爷见大少爷瘫痪在床,承继宗祧无望,便又重新绵延子嗣,以这种方式替大房续了香火。
“倘若老爷真有这种打算,纳妾不是更划算?”许青窈问。
“当年老爷因为老夫人替嫁,挽救了薄府的颜面,十分感激,曾当众作出过承诺,永不纳妾。”
许青窈点头,薄家商会的生意信条便是“一诺千金”,作为东家的大老爷怎么可能自毁长城?
听到这里,许青窈终于明白了,她的婆母叶老夫人,以为薄今墨是公爹的私生子,而老爷买她这个乡下媳妇进门,表面上是冲喜,实际是为了让自己的亲生儿子薄今墨过继到她这个长房嫡媳的名下,以儿代孙,好名正言顺地继承家业。
于是就在她被迎进门的那一日,老夫人在拜堂行礼的敬酒中动了手脚,打算毒死老爷,只是没想到被自己的儿子识破,又将计就计作了掉包。
“没有掉包,那杯毒酒被少爷自己喝了下去。”云娘双目低垂,颤抖着说。
怪不得,怪不得敬酒之后,他就倒在了地上,她记得鲜血溢满他胸膛的模样,就在那一刻,婚堂变灵堂,命运的滚滚洪流向她席卷而来。
怪不得,他说“娘别怪父亲……”、“父亲也要原谅……”
责怪谁?就在死前的最后一刻,这个曾经的天之骄子,后来瘫在床上不能自理的命途跌宕的可怜人,还在父母之间转圜,企图扭转母亲对父亲的仇恨,弥合他们跨越数十年婚姻生活的隔阂。
原谅谁?或许他想替父亲原谅母亲——原谅母亲弑夫的冲动,原谅他替父亲赴死,原谅他自己的不告而别,原谅他私自作出这样的决定,叫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骨肉至亲一场,就此走到尽头。
于他而言,到底是解脱,还是遗憾?
许青窈再说不出一句话。
“三年前,大少爷在被背去拜堂前,嘱托我告诉您,将你这样好人家的女儿卷进薄府的泥潭来,他很愧疚,也很无能为力,他的死,希望不会吓到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很温柔,他真的怕吓到你。”云娘陷在回忆里,挣扎着弯起唇角,转瞬却泣不成声。
许青窈深吸一口气,眼泪倏然而下。
即使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也值得这样的长歌当哭。
一瞬间,许青窈终于明白,老夫人正是怀着这样不为人知的痛苦,一夜白头,她不能承认,也不肯承认儿子竟然是死于自己亲手备下的那杯毒酒,从此只好卧床瘫痪,把自己活成逝者的模样。
如果说这样的自虐式惩罚可以减少内心的负罪感,那么对于这场悲剧源头的消灭,则将彻底消弭她的自我归罪,将她从漫长的苦刑中解脱出来。
这也正是为什么薄今墨现在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原因。
是她杀死了他。
她的婆母杀了薄今墨。
原来如此。
可是还有一点叫她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薄今墨真的是公爹的亲生儿子,公爹怎么会舍得把他撇给一个乡下的老赌鬼?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一个瘦骨伶仃的小男孩,灰头土脸,身上都是伤口,那样子实在叫人不忍细看。
“老夫人怎么笃定薄今墨就一定是老爷的子嗣呢,万一,我是说万一,”许青窈说:“万一他只是老爷发善心,从外面捡回来的孤儿?”
“若真是那样,为何老爷一定要将那孩子过继到大房名下,甚至不惜违背大少爷的意愿?少爷是个好人,他不愿拖累别人,一直不肯成亲,是老爷逼他这么做。”
许青窈沉默了,原来她能嫁入薄家,竟然是为这位身世离奇的嗣子铺路吗?
可是事情兜兜转转,老爷的初衷却还是实现了,甚至更快。
当然,也正是因为薄今墨过继到她名下,叫她作了嗣母,三年前才保住她一命。
窗外大雨滂沱,油灯昏黄,明瓦窗上水流如注,罅隙间升腾起股股白雾。
事到如今,二人对坐垂泪,似乎除了一句“造化弄人”,再无别话可言。
有叩门声响起。
门外白管家问:“大少奶奶,老夫人失踪了,要派人去寻吗?”
许青窈想了想,“不必了。”
她的婆母,被这座宅子困住大半生,又在榻上蹉跎三年,任凭双腿萎缩,现在终于肯重新下地,走到万水千山中去,就让她去吧。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她本来也只是过客,为何要充当守墓人?
想来很有些荒诞,她算计离开几次,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阴差阳错,都没走成,倒是她早已年过半百的婆母,揣着一把带血的匕首,带着一位残面的老婢,就这样把那些扑朔迷离的过往,连同大雾弥漫的薄府,以及运河上古老的淮安城扔在身后,奔向人生下半场。
在她面前,自己似乎活得太纠结,也太没有底气。
床上的人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声音。
许青窈过去给他喂水。
看着少年生息淡薄的眉眼,许青窈苦笑,“遇上你们这一家人,真不知前世修了什么孽缘……”
现在他到底是她的嗣子,还是小叔?
命运像网一样,将他们收得越来越紧,她身处其中,简直不知道如何自处,有时候想着,认命算了,到目前为止,这个宅子里发生的桩桩件件,都告诉她,越折腾越悲凉,每个人的因果都错综,每个人的人生都不幸,她好像停在水中央,四面都是烟波浩渺,天地苍茫,然而下一步,她自己也不知道要朝哪儿去了。
许青窈俯下身去,朝床上面无血色的人耳语道:“薄今墨,你快点醒来,你醒来,告诉我,下一步该干什么……”
她坐在床边,捉住他的手,脸上挂着迷茫的微笑,像是在说梦话一样,“如果你能醒来,我就原谅你,我们到建阳去。”
“这是要去哪儿?”薄青城从楼上下来,身上只披一件单薄的青袍。
见她正坐在床边,执着薄今墨的手,他古怪地笑,“现在你又有一个小叔了。”
许青窈看着他,没有说话,神色复杂。
薄青城愣了一下,微微扬眸,以一种连自己也不确定的口气,问:“怎么,你不会以为他是我害的吧?”
许青窈失笑,“那倒不会。”
薄青城有点意外了,“为什么?”她竟然肯信任他?
许青窈看着门口漏下的一束天光,“其实我早知道,你们两个聚在一起,共事的原因远远大于我,你要借他的力,他不知道什么地方也要依仗你,像你们这样的人,为了一个女人自相残杀,这是没可能的事,我还没自负到认为男人肯为了我放弃自己的大业。”
他听完,似乎疲倦不堪,慵懒地靠在桌边,打量她良久,“你这样活得不累吗?”
说完饶有深意地笑,像是在劝慰自己,“人生在世,难得糊涂,糊涂人才是有福的人。”
“我要是糊涂,不知道死了几回了,”许青窈笑得悲凉,眼睛却依旧明亮,“人不是因为糊涂而有福,而是有福才能糊涂。”
薄青城长叹一口气,语气无奈,又好像有点甘之如饴的意思,“你永远知道怎么赢我。”
“我本来没想赢你,是你胜负心太重。”
薄青城表情微妙地啧了一声,“还说没想赢?”这不是又赢了一局……
见她姿态冷硬,大有送客之意。
知道她忙了一夜没睡,薄青城也不再讨嫌,起身朝门外走去,“昨天晚上谢谢你照顾我。”
“举手之劳,无足挂齿,”
许青窈将手搭在薄今墨额上,头也不抬,“请你离开,现在我要照顾他了。”
薄青城拂袖而去,走出几步又踅回来,站在门口,犹豫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道:“族里给你请了个牌坊。”
他下意识地捕捉她的表情。
然而,许青窈先是一愣,随即缓缓抬起头来,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两个人都僵住了。
清风过廊,阳光半倾,竹篾帘子光影错落,谁都没料到下了一夜的雨,这时天会放晴,像是老天爷同他们开了个玩笑。
第100章
薄青城走后, 许青窈静坐了大半晌。
她又开始耳鸣了。
牌坊?这东西她是听过的,从前□□曾下诏令, “凡民间寡妇, 三十以前,夫亡守志,五十以后, 不改节者,旌表门闾,除免本家差役”, 后面因为大户之家攀比,加上牌坊数量纳入地方政绩, 许多人动起了歪脑筋,被逼守寡的人数增多, 甚至连“未嫁之女为夫守贞”, “遭寇守节致死”或者“因调戏羞忿自尽”, 都要上报至朝廷, 成为地方获得旌表的途径。
贞节牌坊, 城外就有许多座, 林立高耸,形成一个牌坊群,除了那些华丽的斗拱和浮雕, 上面还往往刻着“冰寒玉洁”、“竹香兰馨”之类的赞语, 只是那煌煌碑文背后,却深埋着一个又一个可怕的故事, 有时是断手断脚的年轻烈女, 有时是孤苦终生的耄耋老妇,甚至还有因为丧夫而被迫殉节的童养媳和望门寡……绞者、刃者、鸩者、溺者、触柱者、绝粒者不计其数。
许青窈不寒而栗。
这东西上面现在要加一个她, 怎么想怎么可怕,而且离谱。
她虽然瞧不上这牌坊,但自己也知道,她的名声一直都不怎么好,那些得了贞烈之名的节妇,虽然不一定是自愿,但要跟她并列,恐怕也会感到辱没吧。
听薄青城的话,好像是族里的意思,可是族里真要想请牌坊谋誉,也该以二房媳妇沈韵秋为先,为什么是她?要知道,曾经为了这个牌坊,她两次被殉节,都侥幸叫她死里逃生,如今她活得好好的,再叫她得个美名,从此高枕无忧,那帮老家伙会甘心?
——除非是薄青城的意思。
可是薄青城这个人,要说汲汲营营争权夺利,那是真的,但要说他会沽名钓誉,尤其是在乎这么个贞节牌坊,那是说不通的。
那他为什么要替自己争这个牌坊呢?
为了羞辱她,还是为了羞辱这个可恨的旌表烈女和贞妇的习礼,替自己惨死的母亲报仇?
如果是这样,那他应该早就替她请牌坊了,不会拖到现在。
不如换种思路——牌坊有什么用呢?地方政绩,为族谋誉,减免税役……可这些都是为旁人,为门闾,薄青城会为了薄氏宗族做这些事?
他的母亲是被那些人沉塘,他自己幼年遭受虐待,后来少年时期又被逐出族谱,纵使现在他发达了,衣锦还乡,又被请上族谱,摆脱了外室子的身份。
可是,痛苦一旦形成,就成了永远洗不掉的烙印,依她对他的了解,不灭他们的九族都算轻的……
还有呢,对于她个人来说,牌坊会有什么好处?
好像是说,节妇一旦得到朝廷的牌坊嘉奖,之后再犯了什么罪,需要取消牌坊的时候,必须层层上报,地方不得轻易处置,对于她们这种乡野小民来说,无异于短时间的获得一个免死金牌。
可是,她这个人一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犯得着用这个东西吗?
难不成将要发生什么牵涉朝堂的大事?
许青窈百思不得其解,看向床上长睫紧扣唇色苍白的少年,那如鹤一般修长的脖颈上悬着细绳,极细一股,几近透明,不仔细几乎看不见,而且圈索极小,勒得很紧,许青窈沿着细线,自薄今墨怀里抽出一块螭龙纹墨玉,这玉,仿佛是漕帮的号令信物,从前他都揣在怀里,用的时候悬在腰间,现在怎么戴到了脖子上——
徐伯端着药碗从外面进来,见她正抓着那块玉,大喝一声,“大少奶奶!”
许青窈被吓了一跳,惶然起身看他。
徐伯自知失礼,讪讪地解释道:“这个绳子是特殊材质制成,极为锋利,硬要取玉的话,很可能会将人割伤。”
许青窈点点头,“是我莽撞了。”
忽然,如同白昼流星闪过,有什么东西亮起来了!
心里浮浮沉沉,从前的事情全浮出水面,再联系起漕粮海运,蜀中之行,以及,离淮之前薄今墨忽然的背叛——她明白了!
一瞬间七窍都被打通了似的,她全明白了。
在徐伯喂过药后,她重新坐回去,看向不省人事的少年,笑中带泪,“还不醒来吗?”
见床上的人依旧悄无声息,许青窈俯下身去,附在他耳边,定声道:“我已经知道你们要干什么了。”
“你要做的事那么危险,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是她第一次抚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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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牌坊公举期间为了避嫌,又或许是眼不见心不烦,许青窈照顾薄今墨这几天,薄青城再也没有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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