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锐戏剧家竞演赛被安排在黑匣子剧场,一个容量比较小的小剧场,表演区域和观众席紧密相连,这类剧场一般仅供短剧或实验戏剧演出。
每年的竞演剧目由组委会从三百多个申报的青年短剧作品中筛选出18部,每三部为一组进行预赛,选出六部作品进行决赛,是那姆戏剧节最具新生代活力的部分,为国内戏剧界提供了不少新鲜血液。
比赛全程采取现场计票的方式,不接受报名参加,所以每天中午黑匣子剧场外都有人提前排起大队。
杨暹这么多天一直没去看过竞演,没有别的原因,就因为每回路过看着那条排队的长龙他就头痛。
祁一桐知晓他不耐烦挤在人堆里,找了个理由托他去别处买东西,自己在人龙里缓慢排起队来。
“叮”,手机响了两下,消息跳出来,是胡棠。
胡棠:一桐!
胡棠:你抬头,我在剧场入口。
祁一桐抬头朝入口看去,隔着人群看到胡棠躲在入口的门背后,和几个准备分发计票的工作人员在一起,正在小幅度的朝她挥手。
这还是几天来祁一桐第一次碰到胡棠,她太忙了,消息回的也不是太及时,这下忽然看到她祁一桐也很高兴。
胡棠还在勾手让她过去,看样子是想利用“职权之便”免去她的排队烦恼。
祁一桐笑笑,低头给她发消息:“这么多人呢,万一被发现不好,我还是老实排队吧。”
胡棠看了看排队的长龙,有点可惜的撇了撇嘴,收起工作牌,悄悄摸到祁一桐旁边。
“抱歉啊,你来这么多天我都没能陪你一起。”
“你要真抱歉啊,等回去可得请我吃顿好吃的。”
胡棠确实是不好意思,当初叫祁一桐来玩的时候,她想着自己在多少能照顾到学妹一二,结果真的工作起来,发现到处都是事,工作消息一刻不停,有时候跟祁一桐说不了两句,转眼又来了事儿。
“其实我也不是一个人啦。”见她确实很自责的样子,祁一桐开导她。
“嗯?你交到新朋友啦?”
“……”祁一桐沉吟了一会,点点头:“算是吧,认识了一个哥哥。”
“哦——哥哥——”胡棠听罢促狭的拖长了音,“什么样的哥哥,好不好看,靠不靠谱?”
祁一桐被她打趣得有些脸蛋发热,但还是老实的点点头:“好看,也……靠谱吧,反正不是坏人。”
胡棠对她一本正经的说法很是无语,她想听的不只是这些好吗,只好又进一步问:“你每天都跟那个哥哥一块?就你们俩?那他人呢,怎么没跟你一起?”
她的问题像炮珠接二连三,祁一桐慢吞吞的一个个回答:“也不是天天都在一起,他也有事情要做的。就我们俩。他去帮我买东西了。”
她们说话间,队伍越排越长,人群的龙头也开始向前挪动,这意味着剧场开始放人了,胡棠要回去工作了。
临走前她眯起眼睛,提醒祁一桐:“别怪我没提醒你哦,虽然这里看起来很好,好像没有社交壁垒,很容易就能和一个人建立友好亲密的关系,但你要知道,这只是很短暂的一段旅途,所有旅途中的人最终都还是要回归各自的生活。”
“你要自己把握分寸,可不要被美色迷晕了头。”胡棠对着学妹嫩滑的脸揩了把油,扔下几句叮嘱匆匆离去,消失在剧场黑黝黝的入口处。
祁一桐摇摇头,笑着给杨暹发消息,告诉他这边快开始了,可以回来了。
别看队伍排的长,一旦开始放人,速度就很快,祁一桐坐在第一排,有点担心杨暹赶不回来,好在他应该没走远,卡着最后几个空位进来了。
-
竞赛剧目都是四十分钟左右的短剧,加上短暂的中场休息,结束的很快。这一场预赛晋级的是一部讲一家祖孙三代的故事,出场人数只有饰演亲兄弟的两个男演员,在寥寥四十分钟内把三代的血脉亲情、波折变迁讲述的清晰明了,感人至深,坐在祁一桐旁边的女孩看到一半就开始抹眼泪。
另一部戏是个独幕独角戏,那个女演员一个人无实物表演了四十分钟,故事比较简单,但是情节女演员用自我讲述和角色扮演的方式,带来了很多笑点。
祁一桐学校的社团里有一位大学长,就很擅长独角戏。她进校的时候,大学长已经在同市的另一所学校读硕了,只是听胡棠时常念叨这位学长兼前社长的厉害之处。
后来胡棠自己写了个剧本想要做出来参赛,邀请大学长回来演,就是一部独幕独角戏。祁一桐去看过几次他们排练。因此知道这一类短剧非常考验导演的编排和演员的体力、演技以及节奏把控水平。
祁一桐坐在第一排,连女演员愤怒时额角的青筋都看的一清二楚,轻易的就被带进了表演中,最后这部独角戏以微小的分差惜败,没能入围。
回酒店的路上,她一直在絮絮叨叨说着有些可惜。
“我以为你会比较喜欢那两兄弟的戏。”杨暹有些意外,亲情、爱情这类剧情最容易引起共鸣,因为贴近每个人的生活,是最不挑受众人群的主题,但祁一桐居然更喜欢那部有点吃亏的独角戏。
祁一桐被他问的有些哑然,半响讷讷的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打了个哈哈带过:“那部也不错,但是,个人审美有偏好嘛。”
杨暹隐隐猜测到祁一桐也许有她自己的故事,这么多天来一次都没见到她和家人或朋友通过电话联系,也没看到她那个所谓在这当志愿者的朋友。
对人与人的感情难以共情,却为转瞬即逝的景色而悲伤,不远万里来到喧闹繁华的庆典做形单影只的观光客。
与其说她是为戏剧而来,不如说她更像是来散心的。
也许他真的动了恻隐之心,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话,问她要不要去看卡瓦雪山。
卡瓦雪山是云省唯一一座海拔超六千米的雪山,归属云省藏族自治州内,是国内少数比较容易看到日照金山的4A雪山景区,一个祁一桐很早就想去看看的地方。
关于戏的话题戛然而止,他就像突发奇想发出了一个邀请,也不管会不会让人毫无准备,但祁一桐竟不感到难以适从。
在花了两秒消化他突然跳转的话题后,祁一桐居然真的开始思考可行性,她轻轻皱眉:“现在去玩的话应该已经订不到酒店了。”
杨暹翘起一边嘴角,“你只说想不想去,总之不会让你睡在大街上。”
祁一桐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对啊,杨暹是苍市本地人,自小在云省长大,肯定知道一些外省人不知道的门路。
“月底我们剧组里的人到齐我就要开始排练了,多半没有时间陪你。”
祁一桐没有立刻回答,杨暹猜得到她在纠结什么,眯起眼睛笑了笑,用一贯散漫的口吻悠悠道:“不想去的也没关系,我还省得开车。”
祁一桐只含混说让她想一想。
-
回到酒店,她洗了澡又换了衣服,把房间打扫了一遍,换洗晾干过的衣服由薄到厚叠的整整齐齐码在酒店衣柜里,又把相机的照片导到电脑按日期整理筛选完毕,点了外卖,看了一整部电影,终于在晚上的九点钟承认,自己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
不是为了雪山之邀,与这件事本身并无关系。
事实上杨暹话音刚落的瞬间,她就已经在心里雀跃着点头答应了,但问题就出现在这里。
她知道遍布牛羊的山岗有多漂亮,也知道日落金山的天际有多恢弘,她知晓此行一路会遇到浪漫的风景,也知晓追逐风的孩子注定得不到结果,却还是在那个恍惚的瞬间,朦胧的想象到自己同杨暹一起,与遥远苍劲的雪山达成会晤——一个极易发生爱情的场景。
尽管后来的祁一桐从未如此认为,但当时警小慎微的她,将爱情视为烈火燎原及其他一切灾难。
此时,她躺在床上,抬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夜晚九点零七分刚过,她用了四个小时又三十二分钟,终于承认这场她与自己的战争其实早已经宣告了胜者,四个多小时她只是在与自己的内心做无谓的挣扎。
她看着天花板,嘴上神经质的一遍遍念叨:“一个聪明的人是不会这样做的。”
晚上九点三十分。
祁一桐把自己接下来一个星期要看的戏票挂上转手网站,宣告自己的彻底失智。
第十四章
杨暹说看日照金山最好的季节是冬春季,夏季雨多,如果不是连日的晴朗天,山间很可能就会被雾气弥漫,什么也看不见。
但似乎老天也眷顾祁一桐,天气预报显示,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有连续两天的大晴天,为了赶上这两日的晴朗,他们只用了半天时间准备,在第二天的下午就出发了。
出发前一晚,祁一桐去找了胡棠,把已经打印出来的剩下的几张票寄放在她那里,只留下了《爻祭图》一张戏票,如果转手网站上有人买下这些票,拜托她代替自己与买家面交。
祁一桐以为胡棠会对她的行为表示不赞同,在她的预想里,对方一定会对她的昏头痛心疾首,或许还会认定她迟到了多年的青春懵懂叛逆正在一口气爆发,喷发出的岩浆势必会打破她原本平静的生活。
这些祁一桐都预想到了,她甚至已经酝酿好了要以怎样的说辞证明自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如果理智真的无力阻挡她那颗蠢蠢欲动的冒险的心,那就松手放开那根绳。
但出乎意料的,胡棠一句唠叨也没有,收下票后,复杂又扭捏的叮嘱了几句记得带氧气瓶,又翻出了一顶毛线帽,说山上风大让她带着。
祁一桐惆怅的想到,开学她就大三了,戏剧节结束胡棠也要开始离校在外的毕业实习,也许这一别再见要到明年夏天了。
直到毕业在即,她好像才意识到,夏天不仅是夏天,夏天,也是离别的季节。
快回到酒店的时候,收到了胡棠发来的消息。文字很长,发的很快,应该是很早就已经写好的。
胡棠:一桐,我知道你应该才是最纠结的人,但纠结过后,你还是做了这个决定,那么我一定也会支持你。
胡棠:很抱歉之前对你说了丧气的话,你一定不要记住,马上忘掉!你只要记住我现在说的这些话。
胡棠:你特别好,你走到哪儿都会让人喜欢,所以如果你喜欢上了某个人也不要因此感到害怕,不要否定自己,因为你是那种很宝贵很宝贵的人。
胡棠:你一定会过得很好很好,不管做什么决定都会顺利得到最好的结果,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能战胜而不挫败,哪怕哭过摔倒也有站起来的勇气,你一定能做到,我清楚这一点。
胡棠:但是我也希望你能拥有快乐,世界上最大的快乐,我希望你的每一天都是精彩发光的,你可以大胆奔向这一切,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做永远支持你的人,永远。
-
其实苍市本地的古城附近就有著名的雪山,与其山脚下的湖泊并列为云省“风花雪月”四绝中的两绝,是几乎来到云省就必不能错过的美景。
但是杨暹说那几处地方比较好的观景地已经被各种网红民宿、酒店占据,这个时候去,除了人挤人什么也感受不到,不如走的更远点去看卡瓦雪山。
卡瓦雪山气候不稳定,攀登难度比珠峰更甚,迄今为止没有人能够成功登顶,是藏传佛教四大神山之一,藏区八大神山之首,每年都有无数的藏民绕山顶礼,在他们心中这座连绵的雪山神圣不可侵犯,也因此,卡瓦雪山在多年前被命令禁止攀登。
想要远瞻神山,最好的观景区域之一就是白塔顶。他们的计划就是先回一趟杨暹家拿车,然后开车走老国道,去较少人选择的白塔顶观景台。
白塔顶周边的民宿不多,还都是很多年前建成的,不出意料地都已经被订满了,所以直到回到杨暹家之前,祁一桐还在猜想杨暹是不是打算在观景台搭帐篷露营。
但事实证明,她还是小看杨暹了。
他不知道从哪儿开来了一辆一体式的小型房车,看里面构造是改装过的,中厢面对面摆着两张硬沙发,中间横着一张桌板,车厢后尾有一张三层长柜子为底的床,整个车厢里很有生活痕迹。
在她自以为不动声色的打量里,杨暹淡淡解释道:“不是我的车,是我爸的,他经常开车到处晃悠,为了方便就买了个一辆。”
祁一桐眨巴眨巴眼睛,天真单纯又理直气壮的呛他:“我又没猜是你的,你常驻京市那么忙,哪有时间房车旅行啊。”
这话听起来一股怪味儿,杨暹眯起眼睛刚想发作,她又是一句先发制人,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这就一张床呀,你打算睡哪儿?”
杨暹指了指硬沙发中间的桌子,“那张桌板可以放下去,两张沙发拼起来就是一张床。”祁一桐走过去研究了一下,发现还真是如此。
“可以自己做饭吗?”
“车尾有个抽拉灶台,你要做饭?”
“那你来做吗?”
杨暹脸一黑,转身就走。“不做。”
“……”
检查过车里的设备确认没有遗漏什么后,他们就开车上路了。
祁一桐没想到会去雪山,带的最厚衣服也只是秋季的衣服,胡棠更是只带了春夏季的,两人都没有足够应对高海拔的衣服,最后是杨暹从家里拿了件长款的羽绒服借给她。
祁一桐试了试,衣摆能盖到她脚脖子上面,就是拉上拉链里面空荡荡的不贴身,不过也不打紧,里面多穿几件就行,而且房车里面有暖气,只有下车才需要套羽绒服,这时候她由衷感激杨暹那个喜欢“到处晃悠”的父亲。
路上祁一桐才知道,杨暹的祖父是国内最早的一批民族企业家,而他那个喜欢“到处晃悠”的父亲,实际上是国家摄影家协会的副主席,一位有名的风光摄影大家,他的母亲是一家世界500强企业的高管,在这样家庭长大的杨暹,会对自己取得的成绩不以为意似乎也不奇怪。
对于他所认为的“道路论”,祁一桐并不完全否认,这个世界上先天起点高的人,他们的跑道确实会比其他人更顺畅一些,但也未必就不需要努力了。
尽管杨暹视“努力”为最不值一提的小事,但他每天五点晨跑,接着回酒店练功,晚上九点后除了水什么都不沾,哪怕其实是个非常散漫的人,在该对自己严格的地方一点也不放松。
彼时他们已经出发,祁一桐屈膝坐靠在车厢中部的餐桌椅上,苍市城市里繁华的街景在车窗外渐渐远去,她开始想象在这座高原城市的土地上,杨暹是如何行走,如何长大,会在哪朵云下跳过舞,又在哪片风里吹干汗渍。
她转过头看向前面专心开车的杨暹,他一头长发依旧披在背上,发尾因为磨蹭椅背有一点卷翘的痕迹,穿着宽松的海马毛线衣,整个人都是柔软的气息。
她想象他萝卜丁大小的样子,想象他棱角青涩少年的样子,发现很难将常规意义上调皮捣蛋、人憎狗嫌的小男孩,又或是幼稚中二、故作成熟的青春期少年与面前这个他联系到一起。
就好像,他应该从小就讨人欢喜,在一片呵护和赞扬中长大。
10/56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