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祁骋解释过无数次,自己是离婚之后才遇到的邬丽芬,但在老太太这儿,邬丽芬就是拆散儿子与儿媳美满家庭的凶手,就算理智上接受了,情感上也说不过去。
邬丽芬不是没做过努力,可老人家心中认定了儿媳受了委屈,自然不可能认可她。或许这其中也有因儿子隐瞒她而产生的怒火,这把火也不可避免的牵连到了其他人身上。
“你们俩也别怪我,我老太婆只身一人,就只享得起一个儿媳的孝敬,多了,老太婆我无福消受。”
无论多少次上门,老太太都是客客气气的,可就是针扎不进水泼不进。
送礼就收,看望就站在门口看,看完了你们就可以回去了,态度坚决得让祁骋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要是放在别人家里,再硬的冰,捂个三五年的,总有化的一天吧?
可是邬丽芬跟着祁骋在外,注定无法做那个时时把冰捧在手心里的暖炉,于是婆媳关系就这样成了历史遗留问题。
直到祁一桐出生,才稍微有些缓和,好歹是让一家三口进家门了。
老太太这头对邬丽芬不冷不热的,对祁一桐也没有多亲近,肯定不能指望这家里唯一的老人帮带孩子了。
于是这一年,邬丽芬再一次调了岗,换到了一个能稳定上下班不必出差的行政岗,而祁骋,为了给母女更好的生活,辞职出来自己做生意了。
那段祁一桐已经记不起的幼儿回忆,是为数不多一家三口共同生活的几年。
她小学毕业后,祁骋的事业正逢关键的起飞阶段,邬丽芬在丈夫和女儿之间抉择许久,最终决定辞职跟着丈夫,帮着打理公司,夫妇俩白天工作晚上应酬。
一家三口虽住在一个屋檐下,却连坐下来吃个饭的时间都没有,更别提关心女儿的学业和生活。
就这样,祁一桐升入初中的第一年,成为了一名寄宿生,不过寄宿生活并不愉快。
原因无他,小荷才露尖尖角,初褪稚气的她已经有了美丽的雏形。
其实真要论起来,十几岁出头的孩子,能漂亮到哪儿去?
只可惜,在大家都穿着灰扑扑校服的年纪,无暇的白皮肤、大眼睛、健康红润的嘴唇,再加上一头顺滑的秀发,就已经够格当半个班男孩子的暗恋对象了。
祁一桐变得很扎眼,这种扎眼延续到了女生堆儿里,虽不至于霸凌、欺负她,但冷暴力多少是有的。
三年过去,祁骋并没有因为公司渐渐稳定而放弃事业上的野心。
祁一桐提出高中在学校附近租房住。夫妇俩并不知晓祁一桐那不甚愉快的校园生活,在他们眼里女儿乖巧懂事又上进,一直是令他们骄傲省心的存在,祁一桐很轻松就获得了搬出去自己住的机会。
无论什么事情,一旦她做了决定,就一定会做到。
至于她的奶奶,从她记事起,见面就仿佛完成任务,唯一一次向她展示她本应享有的祖孙温情,还是为了应付外人。
初二那年,也就是祁一桐走读的第一年,学校组织端午主题活动,要挑选一个班级,由家长现场带领孩子们包粽子,同时邀请市里的领导见证学生们的入团仪式。
最终选定了祁一桐他们班,并且她还是学生代表。
没有办法,祁骋只能拜托老太太去参加祁一桐的班级活动,为此,祁一桐忐忑了一个星期,生怕老太太当着众人的面给她难堪。
当然,这种事没有发生。
老太太收拾的精精神神的,提早半小时就候在了教学楼走廊里,全程慈眉善目,像每一个宠爱孙儿的老人那样,手把手教祁一桐包粽子。
祁一桐从未见过老太太这样和声细语的样子,那堂主题课是她上过最开心的课。
回去时,两人坐在公车上,一路无话。
老太太把祁一桐送进家门就转身走了。
站在玄关里,祁一桐听着老人逐渐消失的脚步声,缓缓地想,原来她不是不会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奶奶,她只是不做祁一桐的奶奶。
“所以你说我很难共情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某种程度上没有说错,因为我始终没有成为过某人的最优选,在每一个抉择的路口,我的家人都没有选择我。”
“这么说起来好像有些可怜,但我也能理解,我理解他们所有人的难处,所以我没有怪过任何人,我也依然爱他们,就像他们爱我那样。只是——”
她浅浅的笑起来,在那张白得破碎的面容上无声地牵扯肌理。
“人多少都能预感到一些事情,比如你未来的一生还会面临很多个被选择的时刻——那些你虽然不愿但必然会站在其中某一端的分岔口,如果你的父母都做不到毅然决然地走向你,那么毫无疑问地,世界上的其他人,也会转过头去。”
她站起身来,迎着山间的风轻盈的转了一圈,向着雪山山巅那捧不悲不喜的赤色霞光如此说到。
人类本应该和人类相联系,但她在这浩大的人间注定是不会有多么深刻的牵挂,平淡而庸碌的过完这一生,这一切原本她都接受了,原本。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有了十分渴望的东西,尽管清楚明白这不归她所有,但她真的很想拥有,哪怕卑劣的让他怜悯她。
爱为什么让人发疯呢?祁一桐有些阴暗地叹息。
杨暹许久没有说话,他就是这样的人,绝不会说什么不痛不痒的话语作为安慰,如果不能提供任何帮助,他宁愿沉默。
但他的目光追随着她,这是祁一桐第一次看到他露出如此切实的温柔,残阳如血倒映在他的双眸,连带着天湖里冰冷的琥珀石也一同煮沸。
不会有人能拒绝这样的杨暹,他眼里的不忍将祁一桐融化了。
直到气氛变得沉重而酸苦,祁一桐以为他会一直沉默时,他终于开口了,语气非常的平淡,就像在问你要喝水吗一样平淡。
他说:“你知道这个世界陪伴你最久的是谁吗?”顿了顿,他答道:“是你自己。然后到你的伴侣,之后是你的孩子,最后才是你的父母。”
“如果你始终计较得不到某些人完整的爱,不再相信与他人的联系,那就爱你自己就可以了。”
“人为什么不能为自己而活呢?”
杨暹长久地凝视着远方,像是在注视那雪山,又像落在更遥远的虚空,带着一点点令祁一桐难过的静谧。
“等到你爱自己多过任何人的时候,等到你不需要其他人的爱和认可才能找到自己的时候,到了那时候,你再试试去付出爱,人也好,世间万物也好,什么都行,万物有灵,总有一个会予你回音。” 他说这话时,肃穆又庄静,好似天地万物的神在与她对话。
“祁一桐,你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吗?有过什么特别想做的事,特别想得到的东西吗?”
杨暹问到,半晌,没有得到答案,于是,在祁一桐微微空白的表情里他替她回答:“不知道,没有过。”
虽然难堪,但祁一桐无法反驳,只能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与他对视。
就在这对视里,杨暹那种从初见到现在,贯穿了所有时间的违和感终于找到了答案。
在那姆的日子里,祁一桐就像一只第一次走出饲养栅栏的羊羔,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
戏剧节的宗旨是自由、包容、热爱,来到这里的人无不血液里藏着这样的因子,可这一切好似对祁一桐是完全陌生的字眼。
所以她一边被这样的氛围吸引,一边清楚的认识到自己的格格不入。只因为她是一只没有吃过真正青草的、栅栏里的羊羔。
而现在,她又要回到她的栅栏里去。
杨暹长这么大第一次有这种无力感,他不能帮助祁一桐找到自己,这是每个人必须自己应对的课题,于是他尽量简短地说明。
“什么能让你快乐就去做那件事,等到它不能带给你获得感了,就去找下一件快乐的事。”
祁一桐望着杨暹的脸,痴痴地想到,她现在就很快乐。
在那姆时杨暹带着她见证了无数梦想的启程与热爱的狂奔,那时她感到快乐,快乐得想和人群一起大叫大笑,而现在她又和杨暹一起见证了日落金山,传说中会令人幸运一整年的景象,她也快乐,浑身轻飘飘的,下一刻就要下雨。
可她明白,杨暹说的不是这种快乐。
他要的,是她能够找到自己人生的意义,然后成为能够爱自己的那种人。
这是杨暹要送给她的人生的礼物。
后来祁一桐无数次回忆这个场景。
恍然自己的世界就好像是一间停止运作的暗房,在此之前的岁月就是一卷卷被遗忘的真空冷藏的旧胶片,还没等到想起来冲洗就已经老化模糊,从杨暹出现伊始,这间暗房才开始运转,冲洗每一帧最新的画面,那么鲜活,那么准确。
杨暹,才是祁一桐人生的礼物。
20岁的祁一桐不知道未来的走向,此刻的她只是吸了吸鼻子,小声问道:“摄影算吗?”
女孩一副他再多说一句就要哭鼻子的模样,因此尽管感到荒谬无比,杨暹还是耐着性子应和:“如果你有想要记录下来的东西,那就算。”
短暂的寂静后,祁一桐嘴唇微动,一声“有的”轻之又轻,散在风里,或许只有风和她自己知道。
良久,日落的霞帔都快要从雪山的身体褪去时,杨暹静静地问她:“不拍照吗?”
祁一桐看了一眼那遥远的神灵之所,摇了摇头。
重要的不是她的眼睛看到了什么,而是在这一分这一秒,她和谁一起,看到了什么。这些是无法用照片记录的,如同心声无法用言语表达。
她留恋的目光若有实质,又悄悄将他裹挟。
杨暹不是不知人事的愣头青,他知道那视线意味着什么,他是被倾慕拥护着长大的天之骄子,有一百种方法来谢绝一切麻烦。
可祁一桐此刻是一只湿漉漉却奄奄一息的初生牛犊,令他话到嘴边转了个弯。“为了庆祝你找到喜欢的事情,哥答应你一个愿望。”
她笑了,灿如星辰,提出要求:“那你给我跳个舞。”
“在这跳舞?你可真会给我找事。”
“拿我以后给你拍照换你一支舞。”祁一桐讨价还价。
“糊弄谁呢?”
“啊——是你说答应我一个愿望的!”
……
如果万物真的有灵,天地雪原为她见证,她的心上人在4000米海拔的高原上为她起舞。
长风万里卷起他的衣角,牵起他的长发,携带着天际最后一线光亮,永远永远地,停留在她心的脊梁上。
第十七章
祁一桐在做梦。
她梦见她站在一片广袤的森林里。
这里是一片烈火燃烧后的痕迹,入目可及的地方尽是烟熏火燎,无数的枝干被熏的焦黑,透过残余的焰火和熏烟看去微微扭曲着。
空气里满是木屑焚烧的气味,吸进鼻息里似乎还带有滚烫的温度。
祁一桐想逃离却无法移动,她向自己的双腿看去。
哦,原来我现在是一棵树。
她感到自己在飞速生长,抬眼就能看到新生的顶层枝桠肉眼可见的向上窜,从细嫩变得浑圆,又再分岔出新枝。
这当然不合理,可谁会去追究一个梦的合理性呢,不见她的树根仍然在燃烧吗?
她竟不觉得疼痛,只苦恼于空气里存量告急的氧气,随着她生长的速度变得愈发稀薄。
呼吸不上来的同时她还发觉体内什么东西正在流淌,似乎快要突破皮肤的表层,预感提醒她这十分危险。
她开始惊惶地望向自己每一处枝干,直到发现它们开始溢出金黄剔透的液体,缓慢而黏稠的顺着她曲折的纹理向下流淌,滴落进火焰中,又融进土壤。
呼吸困难令她的尖叫如鲠在喉。
也许是大脑听到她的呼救,梦境开始旋转,像一盘被打泼的颜料,混作一团,丧失了原本的模样。
祁一桐被不知名的引力卷起,抛至半空,最后一眼俯瞰那片黑黝黝的土地,灿红余焰中属于她的那棵巨树在燃烧中无尽伸展,生与死的神之力在她身上拉锯,最终形成某种荒谬的平衡。
再睁眼时看到的是杨暹的脸,那双桃花眼因为背光看不清虹膜的颜色,但她知道日光下它们是闪耀的金珀。
祁一桐突然意识到,树脂凝固变成的琥珀,远比黄金钻石珍贵,因为它们是生命留下的、时间抹不去的遗迹。
“先坐起来。”杨暹一手托着她的背一手握着她的小臂把她扶了起来。
祁一桐这才回神,他们还在白塔顶,窗外天还是黑的,房车里灯光明亮,杨暹一身宽松舒适的卫衣裤坐在她的床边,让她一时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了?
叫醒她之后,杨暹从柜阁里的医药箱里拆了一包鼻吸管插进氧气瓶递给她。
“你睡着之后又高反了,可能是晚上吹了太久风。”她不知道她的嘴唇已经紫了,杨暹发现的时候她还气若游丝的睡着。
“怎么睡那么沉,头疼吗?”
祁一桐接过鼻吸管给自己系上,呆坐了一会儿才想起杨暹问她话呢,她摸了摸脑袋感受了片刻,摇了摇头。
倒不是她缺氧意识缓慢,只是上次高反的经验告诉她,头疼持续久了身体就会产生惯性,乍一下分辨不出。
“几点了,你怎么没睡?”看杨暹的样子不像是睡过,祁一桐拉住又想起身的他。
杨暹原意只是想给她倒杯水,闻言又坐下来。
她拽住他的手心微湿,杨暹用空着的另一只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心,确认祁一桐的确是身体温度有些高。
“别捞衣袖,一会儿体温就降下来了”,他个子高,坐在床上伸长手就能碰到车板上的温度调节器,操作几下后把车内温度适度调低了一些,又说:“快三点了。”
却是没解释他为什么还没睡。
祁一桐歪歪身子,看到中车厢里他的床边上升起了可移动桌板,上面放着他的电脑,许是之前在工作吧。
“我还以为我已经完全驾驭了高原海拔,毕竟来时一路上也都好好的。”
祁一桐把手心的汗在睡衣上蹭了蹭,感到衣服里也略带潮气,背着杨暹悄悄扇了两下,车里凉凉的空气接触到皮肤才舒服些。
杨暹还是倒了杯水给她,喝了水,又吸了半瓶氧,呼吸回归顺畅的同时也没了睡意,这期间杨暹一直陪在她的床边。
祁一桐低头看着还被她握在手里的杨暹的手腕,他任她拉着,一副迁就的姿态,祁一桐与他肌肤相贴的地方奇异的开始发烫,但就算这样,她也不想松开。
封闭的车厢里气氛有些暧昧,祁一桐悄悄吞咽,再沉默下去她就要露迹。
“要看看星空吗?”
“我想出去透透气。”
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一处去了。
祁一桐抬眼,杨暹弯着唇角,神情异常的柔和,好像现在祁一桐凑上去吻他都不会被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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