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世清正言语间,只见医童端了汤药入得内来。医童见帝后于殿内,正欲下跪行礼,便听元宏道:“免了此些俗礼,快些将汤药送于左昭仪服下。”
医童闻言岂敢怠慢,垂首疾步便往内殿而行。待医童行至内殿门口,便有近婢接了汤药转身入了内去。
内殿之中,众人已得了帝后亲至之讯。
待汪氏接过宫婢所端汤药,又与吉祥服侍禾饮下,王宛之对女侍医道:“左昭仪服下汤药不消半盏茶功夫必会开了产门,你且以热巾不断为左昭仪擦拭下身,直至产门全开。”
王宛之边为禾行推拿助产之术,便对禾道:“左昭仪,陛下现下里正于外殿候着,您便安心生产。您调整呼吸,随臣所推之势运气。”
禾满额晶莹,忍着巨痛随王宛之推势运气,然破羊水在先,虽产门已开,却不见龙胎顺利产出。
外殿里,元宏于殿中来回踱步,心急如焚。
皇后冯氏接过宫婢所奉热茶,对元宏道:“陛下,左昭仪恐这一时半刻诞不下龙胎,您不如坐下先饮盏热茶。”
元宏置若罔闻,冯氏讨了无趣,虽心内酸涩,却亦不敢再多言语。
罗氏素来与世无争亦无甚心机城府,虽平日里与禾并无过多交往,却因其笃信佛法,此时见禾生产困难,便于心中默念佛经为禾祈福。
禾难产与否于袁氏而言本就无关痛痒,且如今皇后亦不再似从前那般视禾为眼中钉,袁氏自是落得做个好人。虽随了皇帝同往永合殿,袁氏心中却只惦记先回了清扬殿的元愉。
唯右昭仪李氏,脸上现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容,只一弹指间,李氏便转了脸色,佯作一副担忧之状,然此事前因后果亦只其心知肚明。
昨日午间,尚膳署署丞孟睿先... -->>
孟睿先往昌霞殿向李氏禀报上元节祭礼所需食材与各殿节日供给食物之事,无意间孟睿先将永合殿需制元宵食材之事道出。李氏闻言计上心来,悄悄着近婢环丹趁人不备将制元宵所需食材的胡麻油中掺入了少许蓖麻油,尚膳署宫婢并不知情,便送去了永合殿。
这蓖麻油味淡无毒,常人食之非但无害,且有消肿拔毒之效。然此物若被有孕妇人食下,便可令有孕妇人宫缩频现,继而令其生产提前。
李氏知上元节巡游观灯禾定不会因生产在即而拂了皇帝兴致,故而设下此计。李氏本以为禾会于巡游之际生产,因花车速缓,前后绵延数里,百姓又于两侧围观,如此便可令禾延误生产之机且落了民间笑柄,却不料药效竟于任城王府饮宴之时方才发作。
此计未成,虽未尽李氏心愿,然现下里禾现难产之症,李氏心内暗自得意,只觉痛快十分。
内殿之中,顺着王宛之推拿之势,禾咬牙用尽全力,只听一女侍医惊道:“侍医令,龙胎,瞧见龙胎了…”
王宛之闻其言语之声有异,急忙忙近前查看。这一眼,令王宛之不禁打个寒颤,龙胎先出乃其足。
妇人生产,若胎儿头部先出自是顺理成章,倘若足部先出谓之脚踏莲花逆生,不论生产妇人亦或胎儿本身,皆是命悬一线之事。
王宛之侍奉两朝,妇人生产之事虽驾轻就熟,然这初产逆生且羊水将尽却是少之又少。
王宛之定了定心神,对守于禾身旁的吉祥道:“你速往外殿请太医令入内为左昭仪行针。”
言罢,王宛之转头又对身侧女侍医道:“左昭仪羊水将尽,我来为左昭仪接生,你去为左昭仪行推拿之术助产。”
交代罢二人,王宛之对禾道:“左昭仪,龙胎脚踏莲花,臣须将龙胎推回,再令其顺出,左昭仪您万万坚持住。”
禾咬牙颔首,因知元宏于殿外,恐其为己担忧,虽巨痛无比却不愿发出呻吟之声。
吉祥出了外殿,跪倒于元宏面前,道:“陛下,侍医令请太医令入内为左昭仪施针。”
宫中历来妃嫔产子太医只可于外殿候诊,非急症不可入。吉祥此言一出,众人心内皆惊。
元宏急道:“左昭仪如何?”
吉祥道:“龙胎脚踏莲花,左昭仪恐生产困难…”
不待吉祥言罢,元宏便对梁世清道:“快,入内为左昭仪施针,不得有误!”
梁世清得了皇帝旨意便随吉祥疾步入了内殿。
梁世清向王宛之问明龙胎之况,便取针先入禾人中、合谷,而后入三阴交与至阴、独阴三穴。
不片刻,禾只觉腹中收缩加剧,疼痛入骨。王宛之道:“左昭仪,您用力,您用力…”
眼见龙胎所出仍为其双足,王宛之额间晶莹,对禾道:“左昭仪,臣不敢强行拖龙胎而出,您再用几分力道,龙胎若能现手,便可平安。”
禾虽已精疲力竭,闻王宛之之言复又使力,只见龙胎又往外几分。正值紧要关头,禾却是力气耗尽,原本提着的那口气忽地一松,昏死过去。
梁世清与王宛之见状顿时失了颜色,梁世清取长针直入禾印堂、人中、百会三穴。
汪氏与吉祥泪水夺眶而出:“左昭仪,左昭仪您醒醒啊…”
哭喊声传入外殿,元宏心头一颤,一个踉跄幸得三宝及时扶起。
只见女侍医疾步至御前,伏跪于地道:“陛下,侍医令请陛下旨意,倘若有异,左昭仪与龙胎,保哪位?”
第一百四十五回 风云起(二)
闻女侍医之言,元宏不假思索道:“保左昭仪,务必保左昭仪平安!”
言语间元宏已疾步奔内殿而去。三宝见状急忙忙追了上去,扑跪于元宏面前,道:“陛下,陛下止步,这生产内室陛下万万进不得啊!”
元宏一脚将三宝踢开,便要抬脚前行,只见皇后冯氏已奔来近前,央求道:“陛下,您乃一国之君,纵是不为自己亦要为天下子民计…妇人生产乃为血光,您身为天子岂可入内?”
冯氏言语之间,右昭仪李氏与二位夫人罗氏、袁氏亦赶至圣驾之前。见冯氏已跪倒于地,三人亦急忙忙伏跪于元宏面前。李氏虽心内窃喜,却是不愿元宏入内探视,一来皇帝入产室于一国不利,二来若传了出去岂非更令他人知皇帝待左昭仪之心。
念及此,李氏开口道:“陛下,您待左昭仪之心妾等自是能知。只妇人生产须铆足全身之力,倘若陛下此时入内殿,左昭仪岂非分了生产之心?”
见李氏之言似被皇帝听了入耳,不及其往下言语,袁氏便抢了话道:“陛下,您入了内去,只会使太医令与侍医令因圣驾在侧而乱了手脚,不如陛下您于外殿稍坐,左昭仪吉人自有天相,陛下切莫太过忧心。”
李氏与袁氏之言倒是令元宏缓了心神,转头望着三宝,元宏肃色道:“你去传朕口谕,左昭仪若有闪失,梁世清与王宛之自行了断。”
众人闻言皆知皇帝已雷霆在即,各个屏息凝神不再言语,一时间外殿之内针落有声。
内殿之中,禾经梁世清施针已经醒来。得了三宝所传口谕,梁世清与王宛之又岂敢有半分怠慢,梁世清道:“请大监回禀陛下,臣与侍医令定当竭平生所学,保左昭仪平安。”
禾声音孱弱,对三宝道:“大监…请大监…转…转告陛下,求陛下保…保下吾腹中孩儿…”
三宝垂首宽慰道:“左昭仪,您安心生产,您与龙胎自有天佑,定能平安无事。”
不及禾再出声,梁世清便将三宝拉至一旁轻声道:“臣方才恐左昭仪知晓再受了惊吓,龙胎脚踏莲花,若左昭仪分娩不下,臣只得强行剖腹将龙胎取出,以保左昭仪平安,望大监务必禀于陛下知晓。”
这剖腹取子虽有耳闻,却是见所未见,三宝闻梁世清之言大惊失色,一时怔住。几个弹指间,三宝回了心神,急忙忙奔外殿而去。
见禾气弱无力,梁世清对王宛之道:“快将老山参片含于左昭仪口中,我于左昭仪百会行针,可助左昭仪提了力道,你便快速助龙胎安位。”
此时王宛之已着女侍医为其手中涂了胡麻油,闻梁世清之言点头应下,复又对禾道:“左昭仪,臣要委屈左昭仪,臣将龙胎再行推回您腹中,待太医令为您再次施针,您定要运足气力,臣便将龙胎拖出。”
禾依二人所嘱,含下参片,待梁世清施了针,禾忍下巨痛随王宛之之势运气,直至软瘫无力,龙胎虽有所出,亦不过见其双腿。
王宛之望着梁世清,道:“太医令,左昭仪产门太小,我亦不敢太过下力,若照此下去,龙胎许会窒息而亡。”
梁世清冷... -->>
梁世清冷汗涔涔,道:“遵陛下旨意,舍小保大,快些预备,为左昭仪剖腹取子。”
禾本已气若游丝,闻梁世清之言,喘息道:“不可…不可,要保…保吾孩儿…”
恰此时,外殿之中元宏已得了三宝转述禾方才之请,元宏疾步至内殿门畔,对内大声道:“宝儿,朕只要你平安!”
毕竟殿内人众,元宏强忍下眼中泪水,又接着对内道:“宝儿,你可记得朕在昌邑驿站之时对你所道之言,朕断不容你有失。”
元宏之言,禾于内殿听得真切。当日于昌邑驿站遭遇伏击,元宏为禾挡下那一箭,养伤之际帝妃二人互述衷肠,皆知若有一人离去,余者绝不独活。
许是护儿求生心切,又或因了元宏对己之情,禾忽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叫声。只听那叫声过后,王宛之惊喜道:“左昭仪,瞧见龙胎的手了,您再用力,您再用力!”
汪氏于一旁泪目道:“左昭仪,您再用力,龙胎便得保了。”
梁世清见状,忙接连于至阴、独阴两穴下针,以为禾助产。
禾双目紧闭,额间青筋突起,将身上最后一丝力气使出,王宛之借势将龙胎掏出,禾只觉腹中一空,便昏死过去。
梁世清急忙忙为禾施针抢救,王宛之将产儿交于汪氏,亦与女侍医一道为禾止血清创。
知皇帝于外殿心急如焚,汪氏边与另一女侍医为产儿清理包裹,边对吉祥道:“快往外殿于陛下报喜,左昭仪已产下公主。”
元宏方才未入内殿岂是因了那血光之说,只袁氏所劝入了元宏之耳。此时听闻产儿啼哭之声,再顾不得旁人劝阻,便往内殿而来。
元宏疾步向前,恰与吉祥撞了满怀,吉祥急忙忙伏跪于地,道:“奴向陛下道喜,左昭仪为陛下产下公主。”
元宏急切道:“左昭仪如何?可是母女俱安?”
吉祥道:“小公主平安无事,左昭仪现下里却昏迷不醒。”
吉祥话音将落,元宏便已大步入了内殿。外殿众人皆知再无力阻挡皇帝,亦不得不随了他去。
见皇帝入得内来,殿内众人齐跪于地,元宏只摆手示意众人起身,便已行至禾身旁。
望着眼前禾苍白憔悴的面容,毫无血色的双唇,元宏心如刀剜之痛。
见皇帝如此神情,梁世清近前小心道:“陛下莫忧,左昭仪只因生产耗尽体力从而导致昏迷,臣已为左昭仪施针,一炷香后左昭仪便可醒来。”
元宏微微颔首,方将悬着的心落下。汪氏瞧着元宏神情有缓,便抱了公主近前行礼。元宏此时方想起初生产儿,连忙接过,心内百感交集。
细细端详,只见这女婴已睁了双眼,水灵灵的眼睛闪烁有光,虽是初生产儿,却已能瞧出其乃眉目清秀之容。元宏瞧着欢喜,连声道:“好,极好!”
元宏爱禾,自是渴望与禾有二人共同的孩子,那是彼此情意的结晶,此时怀抱这初产女婴,元宏如获至宝,爱不释手。
第一百四十六回 风云起(三)
待禾缓缓睁了双眼,便瞧见元宏怀抱产儿坐于席榻一侧。
禾本欲抬了手抚摸产儿,却因生产所耗,四肢只觉无力,动弹不得。元宏见状,急忙忙凑了近前,柔声道:“宝儿,你可还好?快瞧瞧,这是我们的孩儿。”
禾闻元宏之言,不及开口,已是热泪盈眶。
元宏伸一手轻拭禾眼角泪水,轻声道:“宝儿,是个阿女,你与朕的阿女。”
禾亦百端交集,声音孱弱道:“元郎,我们的阿女…”
元宏望着禾,道:“是,我们的阿女,她眉目清秀,像你。”
见禾渐渐面有血色,元宏接着道:“这孩儿是你拼了命为朕产下,朕不能负了你对朕此番情意,朕要赐咱们的小阿女尊号…”
本朝公主封号依汉制,先帝姊妹称大长公主,皇帝姊妹称长公主,皇帝阿女称公主。然大魏另有祖制,皇后嫡出长女,可上尊号称圣尊公主。元宏欲加尊号于禾所出之女,那必是圣尊无疑,禾虽产后无力,心中却是明白其中利害。
禾努力摇了摇头,弱弱打断道:“元郎,切莫如此…阿女有元郎对她的爱便可…阿女尚为襁褓之婴,妾只愿她一生平安,温暖纯良便好…元郎不如先为阿女赐个名,可好?”
元宏闻禾之言便知其心中所虑,本欲进言劝慰,又恐禾将才生产,倘若坚持己见再令禾徒生烦恼。念及此,元宏微微颔首,道:“如此朕便依宝儿所言,先为我们的阿女起下闺名,日后再议尊号之事。”
略作思忖,元宏对禾道:“诗云‘终温且惠,淑慎其身’,朕便为阿女起名淑,号温惠,如何?”
禾心内欢喜,挣扎着欲起身谢恩,便被元宏阻止道:“淑儿是你我的阿女,朕理当为其赐名,宝儿又何须多礼?宝儿安心调养,朕以后每日下朝便来陪伴于你。”
禾轻声道:“元郎日理万机,切莫因妾误了军国大事。”
元宏知禾明理懂事,将襁褓女婴交于身侧的汪氏,轻抚禾额发,元宏只言道:“让乳母带了淑儿去,你且小睡养神,莫要再言语。”
是日晨起,左昭仪产下小公主之讯已传遍后宫。
椒坤殿内,众妃嫔皆齐聚正殿向皇后冯氏例行问安之事。
行罢跪拜之礼,众人于两侧坐定,冯氏开口道:“左昭仪昨夜产下小公主,陛下赐了封号为温惠。左昭仪乃逆生难产,须当静养,待左昭仪七日产褥期满,尔等再前去探望。”
闻皇后之言,众人自是齐声应下。
这些年后宫妃嫔产子,冯氏除去生产之时依祖制须当亲临,倒是鲜少有关切之言。此时闻皇后如此言语,夫人袁氏迎合道:“左昭仪昨夜生产着实辛苦,理当好生休养才是。”
夫人罗氏亦接口道:“逆生乃命悬一线之事,昨夜妾闻之只觉惊心,左昭仪产下温惠公主实属不易。”
右昭仪李氏心中最忌皇后与左昭仪结盟,此时闻皇后之言,李氏心内一怔。略一思忖,李氏开口道:“温惠公主脚踏莲花而生,着实苦了左昭仪。莫说陛下情急之下入了产室,便是妾亦是担惊十分... -->>
担惊十分。”
瞧了一眼于座之人,见众人皆面露妒意,李氏心内窃喜,接着又道:“亏得有陛下与皇后福泽庇佑,小公主方得以平安降生。”言语间,李氏又丢了眼色于卢嫔。
卢氏会意,便接口道:“宫里这许多姊妹曾为陛下产子,亦未见陛下欲入产室陪伴之事,陛下待左昭仪当真与她人不同。”
与袁氏一宫而居的赵嫔如今亦是有孕五月有余,卢氏转头望着赵氏道:“不知赵阿姊日后生产,陛下可会如昨日待左昭仪这般待赵阿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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