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皇宫朝华殿。
因天弘帝龙体欠佳,听朝臣草草上奏后,便命贴身内侍宣布退朝。
早朝毕,沈韫玉几乎走在最后,他步出殿门,下了丹墀,远远见孟松洵唤住了工部侍郎贾洹。
两人立在那厢,言笑晏晏,不知在说些什么,想起昨夜之事,沈韫玉步子不由得快了几分,走近二人时,依稀听见那贾洹殷勤道:“侯爷放心,下官说过的话自然算数,今日酉时过后,下官在红襄馆门口静候侯爷……”
孟松洵闻言喜笑颜开,“贾大人果然够意思!”
红襄馆……
沈韫玉不由得蹙眉,虽不曾去过,但那地方他知道,听闻不少达官显贵都爱在那处眠花宿柳,是京城有名的风月之所。
难道这武安侯是要去那样腌H之地吗?
那厢,贾洹恭维地笑着,冲孟松洵拱手鞠了一礼,提步先行离开,沈韫玉见孟松洵也作势欲走,一时忍不住开口,唤了声“侯爷”。
孟松洵步子一顿,折身看来,眸中瞬间闪过一丝摄人的寒意,但很快,他抿唇轻笑道:“沈大人可有要事?”
见沈韫玉上前,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孟松洵挑眉道:“怎么,沈大人莫不是对本侯送去的人不满意?”
“自然不是。”沈韫玉沉默片刻,定定地看去,“下官只是想问问侯爷,不知柳氏是否安好?”
听他问起柳萋萋,孟松洵在心下发出一丝冷笑。
人在沈府时不见他待她多好,如今离开了,又来假惺惺地做什么!
“她好不好的,如今应与沈大人毫无关系了,何况本侯的内宅之事,沈大人不好多问吧。”
孟松洵似笑非笑的神情若锐利的针无形地扎在沈韫玉心口,他想起在升平坊那日对孟松洵说过的话,没想到如今却被孟松洵以相同的方式还了回来。
柳萋萋如今已不是他的人,他确实不该多加干涉,可柳萋萋不过入武安侯府两日,这位武安侯便急着寻花问柳。
她在武安侯府的处境有多悲惨可想而知。何况她生像又不好,年纪也双十了,哪比得过那些貌美又年轻的侍妾。
纵然他对柳萋萋无情,但毕竟她在沈府那么多年,还是他给送进武安侯府的,不管怎么说,他都得关心几分,不然岂非显得没有人情。
“下官并非想插手侯爷的内宅之事,只是……毕竟柳氏伺候过下官一场,下官不求侯爷多么宠爱她,只希望侯爷能好生待她,不教她吃太多的苦。”
吃苦?
孟松洵只觉这话可笑至极。
武安侯府纵然对她再不好,能有沈家对她做的过分!
孟松洵思及今日一早,手下人禀报给他的关于柳萋萋这些年在沈府的遭际,大掌不由得握紧成拳,手背青筋暴起。
怪不得昨夜他冒犯了她,她会显得那么害怕,怪不得她背上有那么多令人触目惊心的鞭伤,怪不得她总是畏首畏尾,行事瞻前顾后,似在畏惧什么。
他甚至不敢想象这些年她一个人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孟松洵努力隐忍,拼命压下在此地发作痛揍沈韫玉的想法,片刻后,只以不屑的眼神笑道:“本侯宠不宠她,愿不愿意对她好,那都是本侯自己的事,就算本侯再将她转手送人或丢出府外,都与沈大人没有一点关系,往后请大人别再过问本侯的家事……”
他重重强调了“家事”二字,说罢,阔步往宫门方向而去。
沈韫玉听得孟松洵这一席话,不由得心下生寒,愈发肯定柳萋萋在武安侯府过得悲惨。
懊悔之余,他倏然想起昨夜那宋美人说过的话,不禁心生怀疑。
难不成这武安侯是有什么问题,才至于他那身为刑部尚书的老师特意派人监视。
毕竟无缘无故,褚裴不会这么做,也没有胆量这么做,恐是背后有人授意,若说能授意他老师的人,便只有……
正当沈韫玉沉思之时,被一句“沈大人”一下拉回了思绪,他抬首看去,便见那位新科状元郎,如今的翰林院编修江知颐缓步朝他而来。
靠近沈韫玉后,江知颐含笑低身凑到他耳畔,神神秘秘道:“贾大人热情,方才邀下官今晚一道去那红襄馆,不知沈大人可有兴致一道去看看?”
沈韫玉闻言纳罕地看了江知颐一眼,他自认与这位新科状元郎并未有这么好的交情,反是因着先前的事,他该记恨自己才对。
他张口本想说“不”,可忆起孟松洵的古怪,却又改口笑着道了句“好啊”。
他那老师既在派人监视这位武安侯,他定然哪里有问题,若他快一步替他家老师解决这桩心事,必能得老师赞赏。
倒也是好事。
才到寅时,孟松洵便提前自大理寺下值回来,径直去了轻绯苑。
他已提前派李睦来传了消息,故而这会子,玉书玉墨正在替柳萋萋梳妆。
她今日一身藕粉团锦绣花对襟长袄,烟紫凤尾罗裙,万分娇俏,鬓间插着一支桃花簪,簪尾流苏垂落,末端莹润的珍珠轻轻贴在她小巧的耳垂上。
她染了胭脂的眼尾微红,自偌大的铜镜中看到他的身影,忙转过头,眸中跃动如星光般璀璨的点点笑意。
“侯爷,您回来了……”
看清她面容的一瞬,孟松洵有片刻的失神,但很快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唇角浮现温润的笑。
虽周围人都说她生得其貌不扬,但他从来都不觉得他的念念生得不好看,只是实在太瘦弱了些,如今上了妆,便愈加明媚惹眼了。
见他阔步上前,柳萋萋站起身,头上的流苏打在了侧脸上,她陡然生出些许紧张,用手攥住了衣裳。
今日仔细从镜中看着玉墨替自己上完妆的模样,她一时竟认不出自己来,只觉得好看非常。
可她不知面前人会作何反应,会不会觉得她这副打扮很怪。
正当她忐忑不安之际,孟松洵自袖中取出一块轻软的丝制面纱,抬手替她戴上,刚好遮住了下半边脸,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眸。
柳萋萋心下一坠,蓦然生出些许失落,难不成他是觉得自己生得太难看,登不了台面吗。
见她眸光黯淡下来,孟松洵笑道,“太美了,我怕你教人觊觎了去。”
闻得此言,柳萋萋怔忪着眨了眨眼,旋即轻笑出声,纵然他只是安慰自己的,她也觉得很高兴。
“侯爷可真会开玩笑。”
“我不是说笑。”孟松洵正色道,“不过除了这个原因,也是因为那红襄馆鱼龙混杂,不好让你露出真面目。”
他没告诉她,这其中其实还有第三重缘由。
打她入府的那一日,孟松洵便发觉她上完妆后的面容像极了已故的顾夫人。
或是因着她平日暗沉的肤色,瘦削的脸庞和没神采的模样,他当初竟是没一眼认出她来。
可如今京中认得顾夫人的依然不少,毕竟当年的顾夫人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人,且制香手艺绝妙,教授过不少京中贵妇甚至皇室妃嫔们制香。
但戴上面纱后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柳萋萋,既不必担忧教人认出她如今的身份,也不必担心被人猜测她过往的身世。
因她那双眼睛并不像顾夫人,而像她远在澜州的外祖母。
一切准备罢,孟松洵便带着柳萋萋坐马车赶赴红襄馆。
贾洹已然在那飞檐高耸,朱瓦白墙的高楼前等了,见孟松洵下了车,正欲上前迎接,不想孟松洵又折身,自车上扶下一个娇滴滴的女子。
见此情形,贾洹不由得傻了眼,从未见过有人寻花问柳还自带女人的,他小心翼翼地上前道:“侯爷,这位是……”
“本侯新收的爱妾。”孟松洵无奈道,“听闻本侯要来这红襄馆,不依不饶,一定要和本侯一道来,说怕本侯教旁的女子勾引了去,这不,本侯实在拗不过她……”
说罢,孟松洵用宠溺的眼神看向身侧人,还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
男人身上特有的香气扑面而来,柳萋萋身子微僵,但晓得孟松洵不过是在做戏,便努力放松身子,故作依恋地倚靠在男人身上。
见贾洹面露难色,孟松洵顿时不悦道:“怎的,莫不是这红襄馆还有规矩,不许旁的女子进去?”
“自然没有。”贾洹呵呵笑了两下,哪里敢说个“不”字。
这儿是没这个规矩,但从来没人这么做过,看来这武安侯近日沉迷美色之事确实为真,不然哪里会有男人来妓馆,还将妾室一道带来的,实在荒唐。
但他也只能笑嘻嘻将人请进去,入了红襄馆,贾洹同上前招呼的伙计打了个奇怪的手势,那伙计登时会意,毕恭毕敬地道了句“贵客们请”,将三人领至一楼一间不起眼的雅间。
入了雅间内,贾洹同孟松洵解释:“侯爷头一回来,怕是不知道,婴香贵重,这购婴香的客人与楼中寻常的客人不一样,需得去些隐蔽的地方。”
正说着,那伙计已然绕过屏风,在床榻处捣鼓了一番,少顷只听细微的挪动声响,床榻后蓦然出现一个通往地下的入口。
入口不大,仅能容一人通过,但还算干净,看来是常有人从此进出。
伙计躬身道了声“请”,贾洹走在最前头,后头依次是孟松洵和柳萋萋。
下楼梯时,孟松洵握住了柳萋萋的手腕,留意着他的每一步,柳萋萋虽是不大喜与男人接触,但此时自孟松洵掌心传来的热意却透过肌肤渗透到了心底,令她感到万分安心。
下了大抵二十余步,眼前灯光璀璨,豁然开朗,一个偌大而华丽的厅堂出现在三人眼前。
衣装妖冶的舞姬在中央的木台上袅娜而舞,木台四下是一个个的小隔间,相邻隔间之间以木板遮挡互相看不见,隔间前有薄透的轻纱垂落遮掩,端着酒盏果点的婢女在各个隔间来回穿梭伺候。
伙计将人领到此处,便算完成了任务,一个貌美的女子迎上来,将他们引至其中一个隔间内。
隔间不大,只置了一张花梨木螺钿小榻,一把红漆梳背椅,一盏白玉坐屏和一张红漆长桌,其上放满了酒水点心。
孟松洵自然是坐在了小榻之上,柳萋萋正欲紧挨着他落座,却觉身子一轻,竟被他揽住腰肢,一把抱到了腿上。
柳萋萋双颊陡然泛上热意,正当她不知所措之际,却听那低沉醇厚的声儿在她耳畔响起,“抱歉,你且忍一忍,装上一会儿,那位贾大人正在看……”
她偷偷用余光去瞥,果见坐在梳背椅上的贾洹正看着这厢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她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臂,配合地揽在了孟松洵的脖颈上,垂着脑袋羞得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
片刻后,却听那位贾大人蓦然道:“呦,没想到江大人也来了,他好像还带着一人,那是刑部的沈大人……”
听得“沈大人”三个字,柳萋萋不禁愣了愣,刑部姓沈的大人,她只知道一个,她忍不住转头看向那轻纱外,果见一清隽的男子含笑入了他们斜对面的隔间。
此人正是江知颐。
在他身上跟着的那个双眉紧蹙,抬眼打量着此地,满面厌嫌的不是沈韫玉是谁。
可沈韫玉为何会来这儿,他不是向来自诩清高,怎会来这青楼楚馆。
正当柳萋萋疑惑地盯着那厢瞧时,下颌教突然伸开的大掌轻轻捏住,被迫转过头后,她一眼撞进男人漆黑冷沉的瞳眸里。
他蹙眉开口,不容置疑的语气里揉着几分显而易见的不虞。
“不许看,现在你是我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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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孟松洵语气中的强硬令柳萋萋不由得愣了神, 她无措地咬了咬唇,便听一侧贾洹发出低笑。
“看来侯爷对您这位妾室甚是宠爱啊。”
孟松洵没有回答,只那揽着怀中人纤细后腰的手臂紧了几分, 举止间充斥着独占欲。
看着他沉冷的面色, 柳萋萋心下只道他演技好,竟演得这般惟妙惟肖,好似真对她喜爱得不得了,不许旁的男人沾染半分一般。
她轻笑了一下,自然没有当真,须臾, 却见厅中烛火熄灭, 圆木台边缘亮起一盏盏明灯,清脆的银铃声随即响起, 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黑暗中一个身着异域舞裙的女子在烛火的簇拥中缓缓而出,盈盈一握的腰肢如水蛇般扭动,带动手腕足踝的银铃叮当作响。
她生得一张异域脸孔, 浓妆艳抹, 妩媚妖艳, 几乎将厅内四下所有男人的视线都夺了去。
“侯爷许是不知, 这红襄馆中不仅贩婴香, 还有这般美色可赏, 只消出得价钱够多, 便能占得美人一夜。”贾洹微微凑近, “不知侯爷可有兴趣?”
“嗯, 确实是美人。”孟松洵懒懒道, 随即垂首看了一眼, “可本侯若出了价,只怕有人要不高兴了……”
他话音方落,那厢一舞罢,便有一个三十上下的青衣妇人上台,以五十两为底,让厅中众人竞买与此女一夜风流。
今夜来此地的,不乏一些常客,很快,价钱便从七十两被喊到了一百一十两,又几息的工夫,被喊高至一百五十两。
柳萋萋默默地听着那些人亢奋地出着价,觉得荒谬疯狂的同时,心下若堵了块大石,愈发滞闷难受。
那些竞拍之人和售卖之人一样,并不视这些红襄馆的姑娘们为人,她们就像是珍稀的货物一般待价而沽,遭人争相哄抢。
亦若在狂风巨浪中沉浮的小舟,只能随波逐流,任由命运摆布,无论被如何对待,都只能默默承受,不得反抗。
第一次竞拍最终以二百两告终,没得手之人,却也不急,毕竟后头兴许还会有更好的,而得了手的,则迫不及待地伸手唤来美人,揽入怀中毫不收敛地肆意玩弄,眉宇间得意的神色似在炫耀一件战利品。
透过轻纱,见那位姑娘即便被揉疼了却依然勉强自己维持笑容的模样,柳萋萋实在瞧得难受,忍不住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孟松洵垂首看着她发红的眼眸,明白她或是因从前身不由己的经历生出几分感同身受,缓缓抬起大掌落在她脑后,将她轻柔地按在自己怀中。
柳萋萋没有反抗,反是顺着他的动作往他坚实的胸口靠了靠。
木台上,笙歌曼舞不停,竞价亦是不休,可柳萋萋实在不想再听,不想再看。
斜对面的隔间里,沈韫玉远远看着这一幕,压了压唇角。
虽隔着轻纱瞧不真切,但透过那坐在武安侯腿上女子窈窕的身姿,和自发髻下露出的修长白皙的脖颈,及武安侯对她那副珍惜爱怜的模样,一看便知是个美人。
他不屑地勾了勾唇角,不禁呢喃了一句“色中饿鬼……”
他这声虽是轻,但仍是教坐在一侧的江知颐听了个真切,他挑眉笑道:“看来沈大人似是对武安侯此人有些意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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