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窈年苦笑了一下,或许这世界只有她知道江与舟心中的那个答案。
一个明知对方已经不爱了的人,万念俱灰到不惜了结此生,你觉得他还会在乎自己的爱值不值得吗?这是一种明知不值,却甘愿一头撞去南墙的飞蛾扑火油尽灯枯。
她不爱了,他就连全世界都不要了。
曾窈年意识到这个可怕的答案,原本以为自己会嫉妒到发狂,可望着此时了无生机躺在重症室内的人,在玻璃上看见自己苍白的倒影,倏而手脚冰凉,似有无边苦涩漫上心头。
她对里面的人无言哭诉:好苦,与舟,你我都堕入了地狱般的苦海执迷不悟。
祝之繁在走廊上远远看见了郝红萍和曾窈年,脚步迟疑了下来,身后的齐远搡了她一把,粗着脖子道:“我都不怕她,你怕什么!”
祝之繁恍惚地转头望了一下齐远,抱歉地说:“原本是拉你来给我壮胆的,没想到在这碰上了郝红萍,你……还恨她吗?”
似有什么复杂的情绪从齐远的脸上一划而过,他脑海中想起了曹敏和曹汉青宽恕的笑容,学着像他们那样释怀地笑了一下,摇头道:“齐军都不恨了,郝红萍老子他妈恨个球?”
当年祝之繁和江与舟抛下一切飞去纽约,郝红萍整日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心中再怨恨,最终还是决定追随江与舟而去。当初她与齐军结合是为了两人一齐抚养与舟,给孩子一个优渥的成长环境,可与舟都不在了,她和齐军的这段婚姻也就没有意义了。
她知道自己自私卑鄙,是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可这世界唯一与她骨血相连的人只剩与舟了,她先是与舟的母亲,再是别人的妻子,她也知道齐军这些年待他们母子远胜过待亲子齐远,可到底不是所爱,即使内心深处有过眷恋,但那点留恋的分量也不足以令她就此停留。
所以就算心中饱含歉疚,郝红萍还是向齐军提出了解除婚姻。
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想要在异国他乡安身立命很难,难于上青天,但也并非没有捷径可走,正如当年她愿意为了孩子再次走入婚姻牢笼,她也可以第三次踏进利益深渊。父母爱子,把自己弄得全身狼狈龌龊也是甘之如饴,于是只身前往纽约,处心积虑和一个白人老头结婚,轻松拿到了绿卡,甚至哄得老钱老头为与舟的公司豪掷千金,出手就是近九位数的风投。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众人皆道她一婚还比一婚高,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些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灯影之下,是她内心深处爬满蛆虫的千疮百孔。
她没料到,在她和齐军办完离婚手续搬出齐家的那一夜,齐军失了理智发了疯,只身提刀上山,他以为是曹汉青从中作梗……
他恨错了人,以致于挥刀向曹汉青劈去,差点断送此生。是在工作室尚未下班的齐远替曹汉青挨了那一刀,齐远也因此失手伤了齐军,齐军落得终身残疾,从此父子俩彻底成仇。
齐军恨全世界的人,他恨毒了这世界,甚至冷漠地亲手将亲生儿子送进了监狱,唯独不恨将他无情抛下的郝红萍,他的爱卑微懦弱到连丁点的恨都不敢有。
齐远恨他,更觉得他可怜可笑。从小到大,父亲的暴怒无能只会撒火到弱小的自己身上,可齐军忘了,他已经长大了,有了一门引以为傲的谋生手艺,养得活自己,甚至可以接济身边的朋友都过得很好,再也不是那个任由暴躁父亲肆意抽打的孩子了。
从进监狱的那天起,齐军在齐远眼里,就不再是什么父亲了,他只是一个爱而不得的可怜虫,明知郝红萍的爱高不可攀,却愿为之付出一切肝脑涂地。
削肉还母剔骨还父,齐远背上差点送命的那一刀,也算他们父子之间的一个了断。
时隔多年,当祝之繁问起他还恨不恨郝红萍,毕竟当年是因为郝红萍的执意离婚,才导致齐军误入歧途,让他们父子二人的关系再没有转圜余地。
齐远的答案是不恨了。
“连齐军我都不恨了,郝红萍有什么好恨的?一个人的身体容量就那么大,都拿恨来塞满了,我拿什么存放爱?活在当下,我有曹敏,有小郭他们,还有工作室,有做不完的泥巴活,日子快活潇洒的很,谁说现在的我不幸福,我跟他急!”
齐远拍了拍祝之繁的肩,目光鼓励地看着她:“我们都幸福了,你呢?”
祝之繁微微垂下眼帘,摇头说:“我很好,只是我的悲喜不会再由世上任何其他人主宰了。一个人只要熬过无边的寂寞和绝望,就能迎来强大的重生,只有弱小的人,才会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别人身上。我不做蠢人了,齐远,这世上能审判我幸福与否的人,只有我自己。”
齐远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一丝诀别的意味,眼前的姑娘不再是十八岁时的明媚无邪,是风吹雨打后的不屈不折,这样的祝之繁,他既熟悉又好陌生。
他目光冷淡地轻扫过前方连背影都透着悲伤痛苦的郝红萍,轻声说:“姓曾的看到你了,她在喊郝红萍看过来……”
祝之繁的眼神与转过身来的郝红萍对上,她在一个母亲的眼中读到了恐惧、衰老、挣扎和痛苦。
齐远进了重症室看望江与舟,祝之繁没有一起进去,她觉得这种看望并没有多大意义,郝红萍却很希望她能进去亲口唤一唤与舟,或许能奇迹般把与舟叫醒呢?毕竟与舟是为了她才不愿意活。
甚至为了这一丝渺茫的希望,郝红萍一改昔日傲慢与憎恶的态度,约祝之繁一起下楼去医院一楼的咖啡厅坐坐。
郝红萍以为她是心硬,不肯原谅当初她家遭遇变故时与舟的冷眼旁观,所以今日才这么冷漠无情报复,巴不得与舟躺在里头永远昏睡下去。
“他瞒你瞒得那么苦,甚至从不让身边任何一个知道内情的人提起我们两家的纠葛,我一跟他提这些,他就冲我发火!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和你说了这些,我和他连母子都没得做,他会恨死我!当年你爸在法庭上一次次把我们逼到绝路,案子全部了结,我们只拿到了最初的两万赔偿,可我们家为了这案子,一路付出的何止两万?!连明诚和我辛苦半生攒下的房子都折了进去。最难的时候,亲戚们路上见到我就像碰见瘟神,生怕我开口向他们借钱!为了这官司,我们两母子见识过最丑陋的人性,也在交不起房租的时候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时不时听一些冷嘲热讽,个中滋味,活得比有窝棚可住的畜牲还不如。”
回忆不堪的过往,郝红萍不禁伏在桌上失声无助痛哭,“这些痛苦,全是拜你那个为了巨额代理费就枉顾道德人伦的父亲所赐!他作为肇事者的代理律师,助纣为虐,让我们雪上加霜!我的傻儿子啊,人人都道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只有我知道他傻到了什么地步……爱上一个不能爱的人,患得患失到所有的痛苦自己独自承受,他爱你爱得煎熬,明知道爱你是在犯不可饶恕的错误,却还是甘愿让自己这一生生不如死!他要你一生无邪快乐,绝不容许任何人告诉你真相,破坏这份完美无瑕的爱,但阳光背面就是阴影,那些黑暗的痛苦把他吞噬得太过凶猛破碎,你知不知道那些年你有多快乐,他就有多痛苦?因为你的快乐,是建立在他对不起死去的父亲那份愧疚之上!”
祝之繁看着眼前大哭不已的郝红萍,无法不为这位即将失去儿子的母亲而动容,可扪心自问,她又有什么错呢?
她只不过是在最单纯的十八岁,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一个心仪的少年而已!
她比任何人都无辜,她曾经爱江与舟,绝不比江与舟爱她爱得少。
如果在那个本该轰轰烈烈爱一场的年纪爱上一个人也有错的话,那么她承认,她是真的错了,而且大错特错,因为这世上本就不配有什么义无反顾痴心绝对的爱!
这世界太复杂癫狂,根本配不上她年少纯粹的爱!
郝红萍紧紧握起她的手苦苦哀求道:“是我错了,是我的执着拆散了你们,繁繁,你原谅我,原谅与舟的欺骗好不好?当年他不是故意不救你哥,你哥被逼债上门,那些赌债以及你家后来遭遇风波被清算的债,与舟不是冷眼旁观不出手相助,他只是在向他的父亲赎罪!他爱你,却不代表他可以像爱你那样,不计前嫌也爱着当年亲手将我们推入深渊的人。”
郝红萍说的这些,祝之繁静静坐在对面听着,其实这些她都知道。
在她和江与舟分手伤心欲绝回到沪城后,有一段时光实在难熬,她也曾向他低过头,企图挽回那些甜蜜的时光。她给江与舟打了通电话,可接起电话的是曾窈年,她残忍地告诉了她这些真相,祝之繁迷茫了,原来她的爱会令她爱的人如此窒息般痛苦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种爱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他煞费苦心隐瞒一切,只是为了让她快乐,而她何尝又不希望他快乐?
是他将她想得太过脆弱不堪,就如那些年里有好多时光,她想向他展示自己的光芒一样,她是那么想大声告诉他,她绝不是一个需要被小心翼翼呵护在掌心的水晶女孩,而是那个可以与他并肩共淋风雨、日月同辉的不羁姑娘。
祝之繁想到了大学那个歌手大赛的夜晚,舞台散场、操场的灯光全都熄灭了,她一个人孤寂地坐在操场冰冷的台阶上,江与舟姗姗来迟,在月光下向她频频道歉,他以为她是生气他爽约迟到,其实她更加生自己的气。
她不是生气那种对他日复一日的无边等待,而是生气自己在这种无望的等待中,渐渐丧失掉自我。
他永远不知道她真正在乎的是什么,到了纽约,他忙得更加不可开交,她成了那个在家里永远为他亮起一盏灯火的人,说好的继续学业念个硕士,也因为忙着照顾他的日常生活而搁浅。
那是陷入一种烦躁循环生活的无力妥协和无奈。
怀疑他对自己的爱,也怀疑自己到底快乐不快乐。
从沪城到纽约,仿佛只是她这个笼中之鸟,从一个牢笼飞入了另一个牢笼。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竟是在雾城那短短的一个月,在那里她是脱笼之鸟,无忧无虑没有束缚,身边有最赤忱的朋友和最亲密的爱人,友谊和爱情都是那么纯粹而珍贵。
祝之繁满眼疲惫地道:“都过去了……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
郝红萍惊讶不已,惊诧过后却是灭顶的绝望,紧张极了,死死握住祝之繁的手,慌声道:“他不是你眼中那个吝惜钱财薄情寡义的人,你埋怨他为了挣钱很少有时间陪你,岂能知道,他从上大学时候起就没日没夜一头扎在实验室,连寒暑假都很少回家,其实是为了能早点挣够钱,有朝一日,即使不被全世界祝福,也能带着心爱的姑娘远走高飞,远离沪城是非之地,也摆脱我这个母亲日夜倾倒痛苦给他的束缚!现在我不执着了,只要他能醒过来,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恨不怨,只要他能醒来,我由衷祝福你们,孩子……你替我去叫醒他好不好?”
那是一个母亲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最无助的哀求:“繁繁,我罪该万死,可该死的人绝不是与舟!你替我去病房里叫一叫他,医生说这种植物人状态,或许只要他最在乎的人在耳边多叫叫他,他就会醒!”
祝之繁望着多年不见明显衰老许多的郝红萍,胸口一阵刺痛。
她闭上眼,脑中是过往种种,实在心痛不已,哽声答应道:“好……我会去帮着叫醒他,但是我很快就要走了。”
“走?”郝红萍止住泪眼,迷惑不解地望着她。
“是啊。”祝之繁凉凉一笑,“去国外念书,我做了好久的决定,才有勇气重新迈开这一步,这次回沪城,也只是回沪大拿材料和档案办一些手续,以后也应该不大会回来了。”
郝红萍急了,与舟的状况尚不明朗,非得急着这一时走吗?
“能晚点再走吗?与舟他……”
“我也想晚点再走,但是我不能再一次放弃自己的人生了。”
也许世人眼中的她,此时是一副铁石心肠、麻木冷漠的形象,但那又如何?说好的不让悲喜再由他人主宰。
也不会有人知道,江与舟出了事不曾来医院看过一眼,背负薄情寡义骂名的她,不吃不喝不睡只身开了一夜的车前往世人称颂的灵寺,平时最怕黑最怕鬼怪的一个人,像那年一意孤行冒雨攀登长白山一样,孤勇无畏摸着黑爬了数万层山路阶梯,只为了到佛前替他虔诚叩首祈佑。
天还黑着,她是寺中第一个进晨香的香客,在佛像前泪眼朦胧地听着僧人早课诵咏,像世间无数善男信女那样,心有所求。
是谁说的,不爱了也是一种爱?那么请容许她为江与舟在心中供起一盏长明灯,祈祷他岁岁平安,年年得花结果。
晨钟旷远山间,佛鼓驱散薄雾,老僧人为她在佛前问了一卦,得知卦象结果,天地仿佛贯入一道霹雳雷霆,祝之繁霎时大哭不已,转身一遍遍跪在蒲团上向佛祖叩首祈祷。
老僧许是见过太多世人的执迷不悟,只是对祝之繁伶仃倔强的伏拜背影摇摇头,叹息道:千眼万年,凡人所有的放不下,都不过是佛前的拈花一指罢了。
第42章 番外二
◎为你筑一座永不坍圮之城◎
人人都期待一个奇迹, 可奇迹终究还是没有发生。
离开沪城前一天的那个下午,祝之繁趴在与舟的手边做了一个梦。
她看见他的手指在洁白的床单上动弹了一下,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揉她的脑袋, 她惺忪地地从梦中醒来,很是惊讶地说:“你醒了?”
与舟的唇色很苍白,却还是冲她微微一笑,呢喃道:“以前都是你等我, 繁繁,这些年的等待, 我终于懂了那种滋味,太苦太痛太寂寞……这一次,我不能再让你这么绝望地等下去, 自然是要醒的。”
祝之繁心有不忍,却还是告诉了他真相:“你醒来就好,我明天要走了,这次离开, 不会再回来。”
与舟执着得像个陡然丢失心爱玩具的孩子,不肯轻易松手,眼神负气又笃定地说:“你不会走的!”
祝之繁没有回避他灼热的目光, 面对他的挽留,锁紧眉头沉默不语。
见她没有回应,江与舟焦灼道:“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一直骗你?繁繁, 我只是想要你快乐, 只有我一个知道真相就够了,那些不愉快的犹豫和纠结, 我来承受就好。一直是我想爱却又不敢爱, 反反复复推开你, 又反反复复说要你,如果一开始我就给你明确无误的爱,你会不会对我的爱更信任一些?我是爱你的,繁繁,我真的爱你,请你不要怀疑我对你的爱,我好痛苦,明明是那么爱你,却从不开口那些本该说出口的情话,我好恨自己……”
一个一无所有的冷漠少年赤手空拳走出雾城,在沪城沉默刻苦地奋斗,一步一个脚印,酷暑寒冬从不敢行差踏错每一步棋子,小有成绩后便心急火燎带她一起逃脱令人窒息的噩梦之城,不惜一切重头再来,两人在陌生的国度相依为命,这一路历经千难万难,终于赢得斐然声名和一生无忧。
明明初心是为了给这女孩幸福,他却不知什么时候把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弄丢了。
祝之繁想起了十八岁的那个夏天,雾城乡下的河坝边,少年们都是青涩脸孔,他们赤脚走在乱石堆砌的河滩上,年少时的欢声笑语是那么简单纯粹。
那个夏天,她有了一次毕生难忘的旅行。天下着雨,山上又好冷,她一意孤行冒雨攀到山顶,惊喜等到了心爱的男孩,男孩卸下身上所有的冷漠与疏离,第一次紧紧牵起她的手,两张懵懂又绚烂的笑容驱散了山巅所有的风雨阴霾。
40/42 首页 上一页 38 39 40 41 4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