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路走过来,都像是踩着刀刃。
而这一刀,是他亲手放在她脚下的。
季淮初近乎颤抖地吻她的手背:“宝贝,没有人会伤害你,医生都是很好的人,为了帮助你生宝宝……”
她根本听不进去,处在极度的应激状态里。
季淮初绝望地叫着:“宝贝……你看看我,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一个世纪那么久,又像是一辈子转瞬已经过去了。
齐悯慈清醒过来的时候,虚脱地看着天花板,然后眼珠子转了一下,看到半跪在那里的季淮初。
她抬手,擦掉他的眼泪,面无表情地呢喃一句:“你哭了。”
季淮初抱着她的手,将头埋在她掌心,肩膀耸动着,无声哭泣。
这大概会是他这辈子都无法跨越的噩梦。
是个小姑娘,被护士抱去称重洗澡了。
抱回来季淮初都没去看,齐悯慈也没来得及看,她对季淮初的关心俨然超过了对孩子的关注,她的手指一直勾着他的掌心,眼泪把她手掌都濡湿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哭。
从她认识他都没见过他哭。
为什么会这么伤心呢?
“季淮初,你是不是怕我死。”她虚弱地问他。
季淮初再起身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静,他凑过去亲了亲她的额头:“我没有低估女人生孩子的痛苦,但我低估了你生孩子的痛,我觉得我该死。”
齐悯慈笑了笑,她在昏睡过去之前,抓了抓的手:“别伤心,我很小的时候,就不怕痛了。”
习惯了。
她只是,出现了短暂的幻觉。
季淮初转身,死命按着酸胀到痛的眼眶,缓了许久都没有缓过来,只好去用冷水洗了把脸。
顺产,是个小姑娘,五斤二两,很健康,季家的长辈在看孩子,小姑娘出了刚出生的时候哭两声,这会儿一直在笑,是一种无意识的笑容,长辈却忍不住逗她,尽管她并不会给反应。
这个新生命的出现,却让季淮初觉得更沉重了。
如果齐悯慈出生的时候,也有这么多人爱她,该多好。
第44章
三年后。
昭宁寺, 齐悯慈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保镖递上些纸币, 她码整齐了,塞进功德箱。
今日是初一,又逢周末,人格外的多, 她起身,避开人群, 走了出去。
出寺庙的时候下着雨,保镖为她撑起伞, 她把墨镜戴上, 黑衣黑裤, 宛如刚参加过葬礼。
她确实参加了葬礼。
过去, 彻底埋葬了。
她把祁免免葬进了海潮里, 她的灵魂大约乘着海鸥飞向了天空。
网上铺天盖地的消息。
已故的心理学教授祁某某因残忍的动物实验和对孙女惨无人道的伤害,作品被全部下架,并受到了激烈的声讨和谴责。
时隔二十年后的今天, 几乎所有的证据早就消散在时间的长河里了。
从季淮初决定查这件事开始, 他花费了整整四年多的时间才还原了真相并联合媒体做了披露。
然后被父母责备。
“可是你这么做, 对悯慈来说,难道不算二次伤害吗?以后别人怎么看她?”
季淮初觉得有些荒唐, 加害者“寿终正寝”,受人爱戴,体面离世, 受害者却惶惶不可终日,就连曝光罪行都是一种二次伤害。
“她一直在意的都不是伤害, 她无法将自己当做一个完全的受害者,她认为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加害者。我也没想过她获得什么救赎,我只是希望有个了断。”
把脓疮剖开,清洗干净,哪怕很疼,总能结痂。
人死债消,有时候并不公平。
爷爷的死对于祁免免来说是一个永不消失的枷锁,他用他的死亡结束了长达六年的罪恶,也给了祁免免最后一击:善良本就是愚蠢的,人类愚昧而无知,真理常常以谬误存在,人们永远也挣脱不开黑箱子。
齐悯慈本来觉得自己并不会在意,那短短的六年确实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已经快要记不起来爷爷的样子了,所有的感觉都变得模糊。
当一个伤害当下没有回击的时候,过了那个时间段,无论怎么回击都会变得隔靴搔痒。
何况他早就去世了。
郑医生问过她:“你恨他吗?”
她摇摇头。
谈不上恨,也谈不上不恨,只是觉得有一点迷茫。
可现在,她看着无数的文章和报道,那些骂声和议论,反而让她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结束了。
都结束了。
她把手套戴上,将自己严丝合缝裹藏起来,坐在车后座假寐,再睁开眼的时候,季淮初正打开车门,弯腰冲她伸出手:“今天去哪儿了?”
“去了画展,回来路过景山,去寺庙上了香。”
季淮初笑了笑:“怎么想起来去上香?”
“铃铛想要平安符。”
铃铛是他们的女儿,大名叫季乐宁,是齐悯慈取的,思索再三,左右斟酌,最后选了这么两个字出来。
季淮初却说:“挺好的。”
于是就这么定了下来。
那两个字,是她对孩子最真挚的祝愿。
季淮初牵着她的手往家走。
歪着头说了句:“你太宠着铃铛了,不能她要什么就给什么。”
齐悯慈皱眉:“我答应她了的。”
“你答应的太多了。”季淮初无奈,“哪天她要星星你也给她摘?平安符就算了,你不喜欢小狗,为什么同意她养小狗,她才三岁,并不具备养小狗的能力。”
“可她喜欢。”齐悯慈再次皱眉,“我和她商量好了,小狗不许出现在二楼和三楼,不可以进爸爸妈妈的卧室,每天遛狗她要陪着一起,她负责给小狗清理便便,如果做不到,小狗就送给别人养。”
季淮初叹了口气:“宝贝,她喜欢的东西太多了,你要帮她做取舍。”
齐悯慈打断他:“拥有过才称得上取舍。”
回了家,推开门,一只五个月大的萨摩耶和一只三岁大的小孩分别躺在沙发的两端。
保姆坐在旁边守着,看到东家回来,笑着点头致意。
齐悯慈走过去把铃铛抱了起来。
小姑娘几乎长着和齐悯慈一模一样的脸。
她睡眠不深,被妈妈一抱,就醒了,眼睛瞬间亮起来,搂住妈妈的脖子亲了下她的脸:“妈妈!”
齐悯慈有些嫌弃她的口水,躲了躲,说:“别亲。”
铃铛眨着眼睛,眼泪瞬间涌上来,比水龙头还灵敏,有些委屈地看着妈妈:“不可以亲吗?妈妈不喜欢我吗?”
齐悯慈几不可闻地叹口气:“那你亲小口一点。”
铃铛小鸡啄米似地抱着妈妈小口亲了四五下,然后把脑袋埋在妈妈脖子里蹭了好几下,像个小狗一样,“妈妈好香。”
齐悯慈求救似地看着季淮初,季淮初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把铃铛抱进自己怀里:“别闹你妈妈了,来爸爸抱,跟爸爸说,今天在家有没有很乖。”
铃铛掰着手指头:“有哦,有乖乖吃饭,有乖乖喝水,我自己穿了衣服,还有给小狗梳毛。”
季淮初点点头:“这么棒啊我们铃铛。”
铃铛骄傲地点头:“嗯!”说完充满期待地看着妈妈。
齐悯慈反应了一下,然后抬手拍了拍:“宝宝好棒。”
说完看着季淮初,意思是:这样可以吗?
季淮初冲她眨了下眼,意思是:很棒!
齐悯慈便也翘了翘唇角,表情和铃铛有异曲同工之妙,一大一小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
上了楼,季淮初陪铃铛做了会儿手工作业,然后练了一小会儿小提琴,铃铛困了,齐悯慈带她去洗澡。
两个人泡浴缸里,季淮初站在外面一直听着动静,怕出意外。
齐悯慈已经和宝宝很好地互动了,但不太会应对突发状况。
不过好在今天一切正常。
铃铛每日三千问,话密到季淮初常常口干舌燥觉得自己一天比导游还累。
她这会儿在问妈妈:“妈妈,可不可以生一个姐姐。”
“不可以。”
“妈妈绝育了吗?”
“小狗是绝育,人不叫绝育,而且妈妈没绝育。”
“那不可以生个姐姐吗?”
“生不了。”
“可我想要个姐姐,妈妈求求你了。”
“求我,也没有。”齐悯慈似乎有些无奈,“你问你爸吧!”
她觉得她解释不清。
铃铛明显开心了:“所以爸爸可以生姐姐吗?”
齐悯慈“额”了声,半天没憋出来话。
“应该……也不行。”
第45章
齐悯慈把平安符给铃铛看了, 然后塞在了她的枕头下。
她亲吻女儿的额头,轻声说:“宝宝好梦。”
铃铛觉得妈妈像机器猫一样有求必应,好厉害啊!
她依依不舍地抓着妈妈的手, 困得睁不开眼,却还希望再看妈妈两眼,她含混不清着说:“妈妈也好梦,晚安哦~”
齐悯慈伸手给女儿盖上被子, 轻轻拍着哄睡。
等她彻底闭上眼,她才轻声轻脚出去。
季淮初等在外面, 近乎欣慰地看着这一幕,想起她生产那会儿, 已经是恍若隔梦了。
齐悯慈生产后至少两个月没有见女儿, 孩子生下来就是和母亲分开的。
她身体和精神都很不好, 一直在医院住着, 郑医生并不出外诊, 但季淮初还是想尽办法请求郑医生每周来一次。
季淮初每天都会告诉她女儿当日的近况。
小姑娘身体很健康,能吃能睡,很亲人, 谁都给抱, 但很娇气, 挺费神的。
“宝宝有些折腾人,不过还好, 她晚上不太闹。”季淮初坐在病床前陪她。
他每天大概陪她两个小时,其余时间在上班,或者在家里照看孩子。
家里有保姆, 爸妈也时不时在照看,但是他希望自己能尽力参与, 如果齐悯慈想要知道照顾宝宝是什么感受,他希望可以告诉她。
也希望能完整地参与到宝宝的成长中,他知道齐悯慈内心无法弥补的遗憾就是童年,也害怕自己的不幸影响到孩子的成长。
他不希望这些事发生。
那段时间挺累的,但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好。
她很喜欢听他谈论宝宝,有时候没什么讲的,他干脆就不分享了,她还会主动问。
再后来他甚至会为了哄她高兴,绞尽脑汁地想一些细节。
他有次试图把孩子抱过来给她看,她反应却很大,有一些抵触情绪,对于她来说,刚出生的幼儿,和弱小的动物没有分别,那种通人性有没有那么通人性的生物是她的梦魇。
她害怕自己伤害孩子已经怕到了病态的地步。
郑医生第一次主动而直白地问她:“你参与过杀害小动物是吗?”
齐悯慈闭着眼,脸色变得苍白,因为压抑,浑身变得僵硬而发颤。
有些记忆是无法从身体里抹去的,无论时间过去多久,那些感觉都留在脑海里,像病毒一样霸占着每一根神经。
那些记忆幻化成的毒虫时时刻刻都在啃噬着她。
尽管那并不是她的本意。
但被迫和自愿,有时候是可以等量代换的,尤其当你发现,那些记忆里,你对生命的漠视并不来源于无知,而是发自灵魂的。
郑医生告诉季淮初:“真正的反社会是不会反思自己的行为的,哪怕懊悔也只是一种伪装,但她不是,这是一件好事。”
季淮初有时候看着她,就开始心疼。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但无论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人们从爱里获得爱,他有时候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一个人,但毋庸置疑,每当给与她些什么,他都能获得加倍愉悦。
铃铛也是齐悯慈起的小名,她有一天午睡,听见铃铛响了很久,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然后看到穿着白裙子的小姑娘,小姑娘笑着冲她挥手,叫她妈妈。
那时候还没有生产,她说,梦里自己很平静。
她喜欢那种平静。
铃铛两个多月了,齐悯慈才第一次抱她,她像是个故障了的机器人,呆呆地抱着铃铛,手臂僵硬到不敢动。
铃铛冲着她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齐悯慈匆匆把孩子递给他,然后跑出去了房间。
他找到她的时候,她蜷缩在窗帘后的露台上,窄小的露台,她盘在那里,眼泪濡湿了手臂大片的衣料。
她抬起头看他,比划:“好小,软软的,她冲我笑……”
季淮初走过去,把她抱进怀里,和她一起挤在露台上,窗外是浓稠的夜色,寂静的夜空下,月光微弱地闪着光亮。
他拍拍她的背,轻声说:“是啊,铃铛喜欢妈妈,她都没对我笑呢!我今天逗了她一天,她都不笑,真偏心啊!”他撒了个善意的谎言。
从那天之后,齐悯慈才慢慢开始接触铃铛,她很少抱她,只是站在她的小床前看着她。
季淮初有次笑她:“出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拐卖小朋友。”
齐悯慈狠狠地皱眉,季淮初顿时明白她意思,她虽然不大看管孩子,但护雏情结一点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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