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四五岁左右的小沙弥清空,躲在倒塌的大门角落,探出圆溜溜的脑袋,乌溜溜的眼珠子转动着?,望着?从车马上下来的赵寰一行人。
掰着?指头,数了数人数,清空笑得牙不见眼,灵活地转身,一溜烟朝西边的禅院跑了去。
“师父,师父,来了,来了许多好看的女施主。走在最前面的,像金刚怒目的菩萨,可威风了。”清空喘着?气,喜滋滋地说个不停,眼都笑弯了。
盘腿坐在蒲团上的寒寂,拿着?手上的经?书,虚虚朝清空敲去,“蠢儿?!你可知他们是谁,可别乱跑乱瞧,仔细他们抓了你去。他们可不是来上香,寺里的菩萨都被毁掉了,哪还有上香之地?”
清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见寒寂又要说话?,嘟着?嘴,怏怏不乐转身溜了。
寒寂清秀的眉眼蹙成一团,翻身爬起来,往外走去。一路上愁眉苦脸,喋喋不休嘀咕道:“来了,又来了。就?那么点家当,女大王不易对付,我得去躲一躲。咦,清空呢?还有清空。”
清空双手合十?见了礼,抿着?嘴,乌溜溜的眼眸,眼巴巴望着?赵寰。
赵寰颔首还礼,笑眯眯道:“小师父,我们是来拜佛上香,你可带我们前去?”
第49章
清空绷着小脸不做声, 只他人小,心思藏不住,明显看得?出他的挣扎与犹豫。耷拉着圆溜溜的脑袋, 又飞快掀起眼皮, 偷瞄向赵寰。
“你?会杀了我吗?”清空终于嗫嚅着问道。
天真无邪的年?纪, 稚嫩的声音,令赵寰沉默了下,问道:“以前谁到寺庙里杀人了?”
清空想了下, 答道:“金国的人杀得?多, 大宋也一起帮忙攻打辽国。”
这时,在一旁的赵金铃听得?生气了,怒目而视还击道:“辽国也攻打过大宋!”
清空被赵金铃的怒气吓到, 往后退了一步,眼珠灵活朝左右扫去。他满脸的懊恼,似乎在寻着时机溜走。
赵寰上前摸了摸清空的光头?, 温和地?道:“你?才多大呀, 以前几国打仗的时候,那时你?都还没生出来?呢。如今你?已经是方外之人,不该管俗世间?的事情?。经书念完没有, 可是偷偷跑了出来??你?师父呢?”
清空小身子逐渐矮下去,尤其是听到经书时, 沮丧得?都快哭了, 怏怏道:“师父在禅房......”
答完, 他一下回过神,抬手捂住了嘴, 警惕地?看着赵寰。
“清空。”寒寂在转角听了一会,终是无语叹息, 转身出来?叫唤了声。
清空听到叫唤,苦得?脸都皱巴巴,跟个小老翁似的,扑腾着小短腿,朝着寒寂奔了去。
寒寂将?清空拨到身后,对着赵寰双手合十施礼:“施主若是前来?游玩,且请自便。若是施主前来?上香拜佛,寺已毁,施主还是请到别处去。”说完,双手合十再?次施礼,牵着清空就要?离开。
赵寰望着寒寂离去的背影,朗声问道:“敢问大师如何?称呼?”
寒寂脚步微顿,答道:“贫僧乃是出家人,籍籍无名,施主无需放在眼里。”
赵寰笑笑,继续追问:“大师是辽国人?”
寒寂默然片刻,道:“辽国已亡。如同此?寺般,贫僧不过寄蜉蝣于天地?而已。”
赵寰唔了声,肯定地?道:“大师是辽国人。”
寒寂终是回过头?,看了眼赵寰,旋即垂下头?,神色慈悲,望着清空道:“他是大宋人。”
清空讶异不已,一脸茫然。寒寂轻抚着他的头?,道:“不知为师还能护着你?多久,你?早些知晓也好。”
赵寰不置可否,道:“既然大师在,寺就在。不知大师平时在何?处礼佛,劳烦大师带路。”
寒寂身子微僵,见赵寰坚持,无奈之下,只得?侧身道:“施主请。”
赵寰道了谢,跟在了寒寂与清空身后,穿过被烧毁的大雄宝殿,到了地?藏王菩萨殿。
地?藏王殿亦破旧不堪,里面倒洒扫得?一尘不染。地?藏王菩萨身上的金身被刮了去,伤痕斑驳。
石头?香炉里,里面点?着剩了半截的香,袅袅青烟缭绕,散发出阵阵浑厚的檀香味。
赵寰深深吸了口气,随口道:“这檀香,真不错,好香。”
寒寂双手合十立在一旁,垂下眼帘没做声。
赵寰在菩萨前半旧的蒲团上跪下,认真磕头?叩拜。赵瑚儿她们跟着上前,一一磕头?。
清空在旁边歪着脑袋,满含期待望着赵寰她们。见她们磕完头?,既没上香,也没往破了一块的功德箱里扔香火钱,他眨巴着眼睛,掩饰不住的失望。
赵寰对清空笑道:“菩萨胸襟开阔,知晓我们穷,不会计较我们的些许供奉。”
清空脱口而出道:“施主为何?要?来?拜菩萨?”
赵寰认真答道:“信仰。人总要?相信一些东西,不然就没了制衡。”
清空不懂,听得?一头?雾水。寒寂依然一动不动,双手合十,半闭着眼睛站在一旁,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念经。
赵寰对着赵瑚儿她们道:“虽说寺庙毁了,先前我们上山时,所见之处的风景极美。趁着外面日头?好,你?们出去逛一逛吧,我还有些不懂之处,要?向大师请教。”
她看向清空,微笑道:“小师父,可劳烦你?,领着她们到处走一走?”
寒寂终于停下了念经,睁开眼,对清空道:“去吧,别淘气,领着施主们去了危险之处。”
清空脆生生应了,很是小大人模样走在前,道:“诸位女施主,跟我来?吧。”
赵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对寒寂道:“大师将?小师父教得?极好。”
寒寂道:“清空的父母在他生出没几月时,死于当年?黄河决堤的瘟疫,他命大活了下来?。贫僧怜惜他,就由着他的性子去,未曾多加管束。”
“大师慈悲。”赵寰颔首夸赞,很是随意?问道:“大师可知,当年?下令凿开黄河堤岸的罪人杜充,已经被愤怒的大宋百姓千刀万剐了?”
寒寂神色庄重,双手合十诵了声阿弥陀佛。
赵寰觑着寒寂的神色,点?点?头?,道:“原来?大师已经得?知,大师的消息真够灵通。”
寒寂愣了下,与清空那般,清亮的双眸里,懊恼闪过。
赵寰看得?想笑,怪不得?寒寂一直垂着头?。估计他也知道,自己不会撒谎,七情?六欲全部写在了脸上。
有其师必有其徒,师徒俩如出一辙的纯粹。
赵寰在蒲团上随意?坐下来?,将?另一只蒲团踢到寒寂面前,道:“大师也坐吧,不用客气。”
寒寂瞄了眼反客为主的赵寰,不情?不愿在蒲团上盘腿坐下,嘀咕道:“寒寂,贫僧法号寒寂,不敢称大师。”
赵寰爽快说了声好,“寒寂师父,请问你?在华严寺多少年?了?”
寒寂一下抬起头?,警惕地?望着赵寰,道:“赵施主问这句话,所为何?意??”
赵寰迎着寒寂的视线,面色从容。倒是他一下反应过来?,眼里后悔闪过。
“寒寂师父乃是至诚至信之人,出家人不打诳语。”赵寰煞有介事点?着头?,再?次夸赞。
寒寂紧抿着薄唇,很是倔强地?不搭话。
赵寰笑起来?,道:“先前我从大殿一路过来?,包括地?藏王菩萨殿,没见着铁铸佛,以及铁铸人的影子。华严寺身为古刹,实在是不应该啊。”
寒寂脸色变了变,眨动着眼皮,仿佛又陷入了挣扎。
华严寺建得?早,大宋以前风行铁铸佛与铁铸人。后来?,辽国的寺庙受其影响,也多了许多精美地?铁铸佛与铁铸人。
赵寰没去香火鼎盛的天宁寺,因其是先前的魏王,后被推举为天锡帝的耶律淳所修。耶律淳到辽国快灭亡时,还不惜举其国力,不计代?价全部用铜所铸。
如今天宁寺依然完好,金人未曾损坏,赵寰肯定深知其究竟。
佛门源源不断的香火银子,金人也眼馋得?很啊!
赵寰不紧不慢地?道:“看来?寒寂师父很是为难,你?在考虑,究竟是为了护着这些铁铸佛撒谎,违了你?出家人的品性。还是干脆闭嘴不言,以自己的命护着这些铁铸佛。先前寒寂师父现身,就打着了以身赴死的想法,故将?清空的身世托出,不外乎是为了我们看在同为大宋人的情?况下,饶了他一命。”
寒寂心底的想法被戳穿,不见惊慌,反而松了口气,挺直脊背,一下变得?庄严而肃穆,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
赵寰凝视着寒寂,平静地?道:“先前,我曾对清空言,我不是来?上香,我是为了心里的约束与信仰。不管是寺庙还是道观,哪怕是破土地?庙,我都拜。”
寒寂清亮如雨后晴空的眼神,回望着赵寰,坦然道:“赵施主,你?已知晓贫僧的心意?与打算,何?须再?多言?”
赵寰微笑道:“因为我从不会放弃,比起求菩萨,我更愿意?自己先去拼一拼。”
寒寂顿了下,又闭嘴不再?说话了。
赵寰也不理会寒寂的态度,细细道:“我从金人的浣衣院一路到了燕京,入目之处,看到的皆是满目疮痍。如今正值春耕,肥沃的土地?荒废在那里,无人耕种。我打算给百姓一些种子,让他们多少种一些地?,等到秋收时,总能有些收成。我收取一部分,给他们留些活命的口粮。”
寒寂讶异地?看向赵寰,她一本正经问道:“是不是比起只念经求佛,要?更能普度众生?”
“别说来?世,往生极乐。”赵寰见寒寂欲张嘴说话,径直打断了他:“上苍有好生之德,佛不舍杀生,连蝼蚁命都舍不得?伤。佛还说因果报应,劝人向善。人世间?也有些道理,寒寂师父不如听一听。比如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亦勿施于人。寒寂师父去随便寻个燕京的百姓,问他们是愿意?拼命活着,还是干脆一死,求得?来?世不遭罪。”
寒寂脸一白,道:“赵施主好口才,贫僧辩驳不过,甘拜下风。赵施主有自己的道理,贫僧亦有自己的道理。己所欲,勿施于人。贫僧是佛门弟子,实难见到生灵涂炭,再?起杀戮。阿弥陀佛。”
先前赵寰的话,被寒寂还了回来?。她神色不变,眼里渐渐浮起了笑意?,道:“寒寂师父也好口才,以前应当经常与人辩经。不过寒寂师父,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二。”
寒寂身子动了动,防备地?道:“赵施主请说。”
赵寰道:“不知寒寂师父可曾听说,以前在汴京皇宫当差的宫女,在年?老或者?生了重病之后,会出宫去开圣寺,妙法广福寺等尼姑庵养治。说来?也奇怪,前去到这些地?方的宫女,近□□成都很快没了命。直到神宗时,周王的乳母岐国贤寿夫人朱夫人生了病,前去开圣寺养着,神宗令太医随着前去替她诊脉医治。朱夫人年?逾百岁,竟然能神奇痊愈回了宫,着实令人称奇。前面那么多的宫女,可都没能活下来?呢。朝廷也为了去世的宫女,付给了尼姑庵大笔的丧葬银。户部就开始琢磨,开始想办法。后来?,宫女前去尼姑庵,太医会跟着前去诊治,变成了定例。按照宫女的生死数,对太医进行赏罚。自此?以后,活下来?的宫女大大增加。”
寒寂叹息一声,低头?开始诵经。
赵寰问道:“寒寂师父,对于谋财害命的佛门弟子,你?们一般都如何?处置?”
寒寂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无论?是尼姑还是僧侣,皆是佛门子弟。佛门中亦有坏人,不能因着他们做了坏事,就不承认他们的身份。
赵寰的问题,环环相扣。前面他以不忍见到杀戮推脱,佛门弟子谋财害命,莫非就能置身事外?
寒寂万万不敢妄言,如若这般,佛门子弟的势力,会大得?令人忌惮。
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以及唐武宗与后周世宗,都曾灭过佛法,烧毁佛教典籍,惨遭镇压。
若是让他们偿命,那他坚持的不杀生灵,岂不成了谎话?
赵寰视线一瞬不瞬,紧盯着寒寂,道:“寒寂师父是辽国人,要?护着你?的国,你?的菩萨。但你?的菩萨,你?的国,不是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护法。对于作恶的人,我以为,要?让他们永远不能作恶。佛讲究轮回,因果报应,让他们去十八层地?狱反省,才是他们该得?的归宿。”
寒寂肩膀一下塌了下来?,再?没了先前的自在。
赵寰从头?到尾,目标明确。说话轻柔细语,言笑晏晏间?,先礼后兵。礼之后,她不是要?杀他,而会灭了他的佛。
寒寂双手合十,飞快地?念着经。地?藏殿阴森寒冷,细汗却从他阴郁的眉眼间?滑落。
赵寰也不急,抬头?望着头?顶的屋脊,随口道:“先前我许了愿,是杀退金人。让地?里的庄稼到了秋收时,能不被金人前来?抢夺走。在佛前许杀生的愿,不知菩萨会不会怪罪。”
寒寂停下念经,眼眸积起了一层薄薄的怒意?,生硬地?道:“我都给你?!以后,你?莫再?来?了!”
赵寰朝他展颜一笑,道:“先前,清空问我,可是要?杀他。我当时没有回答他,因为我很难过。”
寒寂怔住,怒意?散去,变成了悲悯与怅然。
赵寰脸上的笑淡了下去,道:“不过四五岁的稚童,无论?他是辽国人,还是大宋人,都不该从小就就担心着会被杀掉。乱世的百姓性命,比蜉蝣还不如。”
寒寂惟余长长太息,站起身道:“赵施主,且随贫僧前来?。”
赵寰起身,跟着寒寂往殿外走去。太阳照佛在身上,天高云淡,空气清冽得?令人沉醉。
清空小小的身影,从墙角闪出来?,他脸颊红扑扑,看似很高兴,不时自顾自地?笑。
寒寂朝他招了招手,问道:“怎地?就你?一人,其他施主呢?”
清空蹦蹦跳跳朝寒寂跑来?,笑嘻嘻道:“她们去赶车马了,说是天色已晚,要?赶紧装车。师父,装什么车呀?”
寒寂霎时气恼地?看向赵寰,见她神色从容,悻悻转开头?,对清空道:“快回屋去洗一洗,别着凉了。”
清空胡乱朝赵寰合手见礼,蹬蹬瞪跑开了。
赵寰望着寒寂气鼓鼓地?背影,缓缓道:“清空先前的问题,我想答一答,劳烦寒寂师父转交给他听。”
寒寂虽然生气,还是很守礼地?克制了,干巴巴道:“赵施主请说。”
赵寰道:“待天下一统,皆是华夏儿女,不再?分辽国,大宋。千万万万如清空那般的稚童,就不用再?提心吊胆,会死于他国人之手。”
寒寂脚步一顿,猛然回头?望着赵寰,神色隐隐动容。
赵寰颔首见礼,十分诚恳地?道:“寒寂师父消息灵通,请问寒寂师父,可认识辽国的铸铁工匠?”
寒寂脸上的神色,迅速一僵,回转头?,闷声不响朝前冲。
来?了,又来?了,这个女人,实在是得?寸进尺!
赵寰抬腿跟上,闲闲道:“燕京之地?,多为辽国的百姓。唉,我这种子,给他们种了也就种了。就怕到了秋日,他们也吃不到嘴里去啊!”
寒寂的脚步慢了下来?,僵直的背影,渐渐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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