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汉子左顾右盼,压低了声音凑上去,兴奋地道:“听说北地的土地,没?分给当官的,权贵们,全部赁给了百姓耕种。规定是?不能变卖,允许子孙后代继续耕种。有了地,只要勤快,总少不了一口饭吃。”
“真当如此?”
“我骗你作甚,你若不信,去找商队打听就是?。姑且先观望观望吧,若朝廷再加税,被?逼得没?办法,就只能出去讨生路了。”
岳飞的耳朵灵敏,将?两人的话?一句不落听了个全。茶碗里的茶已经转凉,茶汤黏糊成一团。他尝了口,只感到苦不堪言,又慢慢放下了。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大宋虽富裕繁华,自太.祖起,各地的兵民叛乱,却从未断过?。
朝廷征收的赋税太重,百姓过?不下去,只能造反。冗官冗兵,兵吃不饱,也?会叛乱。
以前与金兵在广德打仗时,粮草耗尽,兵丁忍饥挨饿的惨状,尚历历在目。
岳飞想到麾下的神武军,眼?神黯淡下来?。“饿死不掠夺,冻死不拆房”。此句誓言,立下容易,守着却太难。
这时,一个年轻的男子,从后面走过?来?,面带忧色望着屋外的雨。
经过?岳飞的桌子时,男子不小心碰了一下,桌上碟子的干果滚落得到处都是?。
男子忙停下来?,手忙脚乱捡拾,嘴里陪着不是?:“老?天爷这雨下得太烦了,我一时没?看路。这果子掉在地上脏了,我陪你一份吧。”
岳飞看了男子几眼?,听他官话?中带着本地的口音,不欲横生枝节。对旁桌虎视眈眈的亲兵使了个眼?色,道了声无妨,准备起身会账离开。
男子飞快扫视周围,继续收拾着桌子,压低声音道:“岳都统,二十一娘请你前去一叙。”
岳飞愣住,他很快平静下来?,低低说了声好。
男子再次赔礼后,走出了大堂。
岳飞会过?帐之后走出茶楼,见到男子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骡车。亲兵驾了车来?,他低声吩咐:“跟上。”
转过?几条巷道,前面的骡车驶进?一条小巷,停在了一间宅子的后门处。
岳飞跟着下了车,先前的男子立在半掩的门前,躬身道:“岳都统,小的叫重山,原先是?郎君虞氏允文的小厮,如今在给二十一娘赶车。二十一娘与郎君,一并都在里面等你。”
岳飞颔首,问道:“虞郎君,可是?蜀地虞氏,虞永兴后人?”
重山脸上堆满了笑,道:“正是?我家郎君。郎君如今跟在二十一娘身边做事?,管着兵营的差使。”
听到赵寰来?了利州,岳飞迄今都还没?回过?神。虞氏本是?蜀地世族,虞允文投靠了她做事?,她入蜀的所图,定会不小。
能到赵寰身前做事?的人,嘴不可能这般碎。岳飞斟酌之后,问道:“可是?二十一娘让你知无不言?”
重山侧身在前面引路,恭敬道:“是?。二十一娘说,仓促之中请岳都统前来?,恐岳都统觉着冒犯,要尽量真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请岳都统莫怪。”
岳飞情不自禁微微笑了,赵寰上次也?这般,虽唐突,却坦坦荡荡,满腔真诚。
院子里别有洞天,亭台楼阁流水淙淙,院落隐在花草树木中,不时有丝竹管乐声传出。
进?了一间隐在角落的宅院,穿过?抄手游廊,来?到了门前。
重山停下脚步,抬手在门上轻轻叩击几声。静待片刻,伸手推开门,肃立着道:“岳都统请进?。”
屏风里,传来?了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岳飞看到人影一闪,赵寰含笑出现?在屏风前。
虞允文落后两步,跟在了她身后,朝他打量了过?来?。
岳飞只扫了身形异常高大的虞允文一眼?,便看向了赵寰,随着她的笑,拱手笑着见礼:“没?曾想,能在此处见到赵统帅。”
赵寰曲膝还礼,笑吟吟道:“世间没?那般多巧合意外,我是?特意在此地等岳都统。多日未见,岳都统别来?无恙?”
第72章
宽敞舒适的屋子, 布置得异常雅致。香炉里徐徐飘散着清淡的熏香,小红泥炉上?铜壶里烧着的水,咕嘟嘟在滚。
案几上?只摆了清茶盏, 圆肚瓷坛中温着几坛酒, 配着干果等时令小菜。
赵寰难得穿了雨过天青色褙子, 配雪白宽幅裙。随着她的走动?,裙摆的银线光影闪烁,发髻上?的绞丝缠枝卷草纹鬓簪, 亦微微颤动?。
岳飞从未见过盛装的赵寰, 英气中不?失艳。他只看了两眼,便错开了目光,与虞允文互相见礼。
赵寰介绍了两人, 他们彼此再见礼寒暄。赵寰请岳飞落座,问道:“天气湿冷,岳都统可要吃杯酒驱寒?”
岳飞沉吟了下?, 坦白道:“以前我贪恋杯中物, 险些误事,被参了一本。后在官家前许诺,从此不?再吃酒。还请赵统帅见谅。”
赵寰笑笑, 没有勉强他,倒了清茶递到他面前:“我不?会分茶, 还是?得请岳都统吃清茶了。”
岳飞接过茶道了谢:“清茶亦好。上?次与赵统帅吃过一次, 如今我也喜欢上?了这般吃法, 反而能吃出茶叶的滋味。”
虞允文坐在一旁,自顾自提壶斟酒。见赵寰的杯子空了, 顺手给她加满。
赵寰端起酒杯,朝岳飞举着:“他乡遇故知?, 总值得庆贺一番。”
岳飞端起了茶碗,对着虞允文与赵寰分别举了举,吃了几口茶。
两人都喝完了杯中酒,虞允文从热水中,重新捞了一坛拍开。
岳飞看着案几边空了的酒坛,不?禁赞道:“赵统帅好酒量。”
赵寰顺着岳飞的眼神看去,笑了声,道:“先前在屋内的琴师与歌伎,他们喝了大半下?去,我不?过刚吃了一杯。”
岳飞愣了下?,赵寰放下?酒杯,细细解释道:“我与虞郎君此次从燕京而来,扮做前去西夏榷场做买卖的夫妻。利州城里的客栈,早住满了外乡来的买卖人,瓦子酒楼都满座。陆家园子向来以清雅出名?,不?提早半个?月交定银,连雅间都排不?上?。来与西夏做买卖的客商,出手都阔绰。我咬牙掏空了钱袋,才?勉强凑到银钱,充做阔商,要到了这座院子。”
虞允文身穿深青圆领锦缎长衫,长身玉立,看上?去与赵寰极为般配。
先前在茶楼里,岳飞也听?到了汉子们的闲话,利州来了许多买卖人。
只能来到陆家园子里的买卖人,非富即贵。赵寰花了大价钱,在此处要了一间院子,打听?到的消息,自然非同一般。
思?及此,岳飞斟酌了下?,问道:“不?知?赵统帅,可有听?到边关?动?静?”
“边关?动?静啊。”赵寰感概了声,不?紧不?慢道:“来的客人多,园子里的人,听?的闲话也多。每人说上?几嘴,也没个?准头。我大致理了下?,不?外乎是?南边赵构想与西夏做买卖,稳住西夏,好腾空手来对付北地。或是?西夏与赵构合谋,想要一并攻打北地。”
岳飞皱起了眉头,一时没有作声。
赵寰顶着岳飞,问道:“可我着实想不?通,既然赵构意欲与西夏交好,岳都统,你的兵马前去临洮,究竟是?为了镇守边关?,还是?防着我?”
岳飞手握着茶碗,清茶苦涩,他的笑也跟着发苦。
对于南边朝廷的打算,以赵寰的聪慧,岂能猜不?到。她这句话,不?是?在真问朝廷,而是?在问他。
岳飞心头滋味复杂难辨,过了半晌,他抬眼直视着赵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赵统帅,你到利州,又所为何事?”
虞允文微楞,情不?自禁看了眼岳飞,再看向赵寰。
他们端坐在两边,迎着彼此的目光,冷静自持,互不?退让。
虞允文感到一阵茫然,他不?懂赵寰,为何对岳飞这般看重。
赵寰重情重义,只要不?负她,哪怕是?滴水之?恩,亦会涌泉相报。
岳飞虽说驰援过赵寰,论及功劳,却远不?及本是?敌国贵族的寒寂。
离开燕京时,赵寰将燕京的一应事务,分别交给了郑氏以及赵青鸾,寒寂则被派了看管清空赵神佑等几人的差使。
寒寂自然不?悦,赵寰认真对他道:“他们才?是?大宋最重要的人,我将他们托付给你,一切有劳你了。”
寒寂生?气前来,最后欢欢喜喜离开。虞允文不?知?赵寰言语间的真假,寒寂是?借此下?了台阶。
只反正?他不?信。
赵寰从没给寒寂过兵权,却给了岳飞无尽的信任。
虞允文垂下?眼眸,缓缓往酒杯中添酒,暗自紧张等着赵寰的回答。
赵寰毫不?掩饰,平静地道:“我想要巴蜀。”
虞允文手一抖,酒洒出了酒杯。他忙提起壶,轻轻置放在案几上?。
岳飞倒是?从容不?迫,眼里浮起了笑意,道:“赵统帅果真一如既往地直率。”
“将巴蜀留给南边朝廷,只能滋养出一群软弱的废物。”赵寰傲然地昂起头,道:“我不?敢称能使得天下?百姓,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但?我敢保证一句,为了天下?一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岳飞的笑意更甚,频频颔首,肯定道:“我信赵统帅。”
赵寰话锋一转,问道:“岳宣抚可否回答我先前的问题,你是?要防着我,还是?要防着西夏?”
岳飞不?假思?索答道:“当是?防着西夏!自从我从军起,就莫敢忘,抵御外侮,守护大宋河山。”
赵寰紧追着道:“敢问岳宣抚,你可曾想过,到了临洮之?后,你的粮草从何而来?再有,你可知?晓,朝廷与西夏的交易中,含着刀箭军饷?你以为,朝廷给了西夏刀箭,他们的要求为何?是?攻打西夏边境,还是?与金人一同入侵燕京?”
前去临洮时,朝廷难得干脆给他拨了军垧。岳飞顿时脸色微沉,失声道:“刀箭?赵统帅的消息可真?”
赵寰点头,肃然道:“至于真假,岳宣抚应当很快就能得知?。”她拿出封书信递上?前,岳飞忙伸手接过,打开匆忙扫过,神色凝重起来。
西夏修书给赵寰,欲谴使节拜访。一边与南边往来,一边与赵寰交好。西夏不?讲道义,且野心勃勃。
岳飞怒从心底升起,厉声道:“西夏向来爱趁火打劫,眼下?还背信弃义,实在可耻!”
“我回了信,称若西夏能将占去的大宋疆土归还于我,我则愿与西夏修好。”赵寰淡淡道。
西夏占去的大宋疆土,有些与赵寰的势力范围相邻,有些与陕西六路接壤。
赵寰先前说欲取巴蜀,照着她话里的意思?,自发连陕西也算了进去。
岳飞不?由得看向赵寰,她神色自若,冲着他展颜一笑,看上?去势在必得:“大宋的疆土,自当寸土必争。我知?晓西夏打的何种主意,一味讲究平衡策略,按照赵构不?要脸的做法,我自当与西夏暂时修好为上?。”
虞允文也不?插话,手上?握着酒杯,放在嘴边,不?时吃上?一口。
不?知?不?觉中,岳飞见他已经吃了好几杯。顺着他的眼神看去,他正?望着赵寰,满脸自豪,与有荣焉。
赵寰缓缓道:“我却不?这般选,西夏金,南边,北地之?间周旋挑拨,漫天要价,想要选价码高者?为盟。对西夏来说,此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对金与大宋来说,却是?增长了其气焰,待其强大,等于在养虎为患。完颜宗弼不?会那么傻,更不?会理会他们。除了赵构,他会主动?送上?去。”
南边朝廷就是?丢了熙宁路,只要在兴庆府驻扎大军,依托天险,南边朝廷就可安稳无虞,继续苟且偷生?。
岳飞心情低落下?去,忽地转头看向虞允文,问道:“彬甫出自望族虞氏,令尊乃是?朝廷的官员。如今彬甫与令尊算得各为其主,不?知?令尊作何想,当初又如何来到了燕京?”
若换作其他人问,虞允文会以为是?在故意挑衅。岳飞看上?去满脸诚挚,实乃真真切切不?解。
虞允文想了想,答道:“当初离开蜀地到燕京,是?接到二十一娘的亲笔书信。我先前听?过她抗金的功绩,不?免心生?好奇与敬仰。起初我只想走一遭,就当作出门游玩,没曾想最后留了下?来。”
想到与赵寰共事的日子,虞允文心神激荡,情不?自禁笑了,扬首喝完了杯里的酒:“二十一娘问我,可愿与她一并逐鹿天下?。我当然百般愿意,且无悔。家父没来过北地,未曾亲眼所见,难免会替我担心。我已经与家父仔细解释过,后来家父来信,只叮嘱了我一句话: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民,自无愧于心。我无悔,亦无愧!”
话到最后,虞允文声音铿锵有力,眼神坚定。岳飞听?后,抚掌叫好:“好一个?无悔无愧,彬甫胸有沟壑,我甚是?钦佩。”
虞允文拱手,忙谦虚道不?敢不?敢。他见岳飞神□□言又止,顿了下?,站起身道:“你们说话吃茶,我出去瞧瞧。”
门轻轻关?上?,屋子里剩下?了两人。沥沥秋雨声,透过支开一半的窗棂传入屋内。伴随着微风吹进来的湿润,令酒香茶香熏香变得丝丝缕缕,扑进鼻尖肌肤里。
岳飞抬头朝窗外看雨,好似看得入了迷。赵寰没打扰他,慢慢抿着酒。
不?知?过了多久,岳飞低低开口道:“巴蜀下?雨时,与北地的寒冷不?同,冷雨仿若下?到了骨缝中去。二十一娘可冷?”
赵寰朝他晃了晃酒杯,笑道;“我吃了酒,一点都不?冷。要真说冷,还得是?大都,起风时,吹到人身上?,像是?一刀一刀在割。”
岳飞怔了怔,神色歉疚,道:“许多事,不?亲身经历,无法窥其全貌,更不?该断言。我没经过大都的寒冷,是?我狭隘了。”
赵寰笑笑未说话。
岳飞还是?站起身,走到窗边,合上?了窗棂:“你吃多了酒,别着凉了。”
赵寰道了谢,岳飞客气了句。关?了窗,屋内暗了几分。他在窗棂边来回踱着步,垂首沉思?,脸隐在暗处,一时看不?清神情。
“从头算来,如今是?我第四次从军。前面三次,以擅自行?事,不?听?号令等名?头,被除了名?。”岳飞背靠着窗棂,晦涩地道。
赵寰道:“我知?道。岳都统一心从军,抗金守护大宋。身为大宋的兵将,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上?峰怕死临阵逃脱,使得山河破碎,百姓受苦。离开兵营,就等于断了岳都统的手脚。”
果然,赵寰懂他。岳飞舒了口气,接下?来的话,说得就流畅了许多。
“许多人一辈子,都难得一知?己。此生?能与二十一娘相识,乃是?我之?幸。官家,于我有提携知?遇之?恩。”岳飞说到这里,语气又开始涩然。
赵寰沉默着,左手端着酒杯,右手一下?没一下?,拍着琴师留下?来的琵琶。
岳飞神色怔怔,盯着赵寰右手的动?作。她的手依然没甚力气,行?动?迟缓。
琵琶不?算顶好,随着赵寰的动?作,琴身发出咚咚声。
一声接一声,如战鼓,旋律逐渐激昂。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诗经》中的《无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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