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遥还在那里。
她独自抱膝坐在水边,捡周围的碎石打水漂,好像不想要别人靠近,此前那位“蓝师兄”找她时,她也并未怎么搭理。
百里川曾在百闻书上看过许多乌遥的事。
那些人说,乌遥时常笑盈盈,待人亲切客气却疏离。
看似漂亮可爱,实际做事不择手段又果断决绝,只要划出一条界限,就半分都不会让。
“乌遥的心又冷又硬,放在岩浆里也烤不热的。”
月夜下斩杀刺客的身影与眼前抱膝的少女重叠。
但乌遥会踩人脖颈狠厉威胁,也会将上品灵石赠给生活窘迫的孩子。
会不眨眼地杀人,也会不犹豫地救人。
她的心不是铁板一块。
乌遥的石头在水面上打出一串长而漂亮的圆漂。
在她身后,身着紫衫的青年向她走去。
百里川握剑的手加重几分力气,脊背警觉地挺直,想上前,又触电一般克制住步伐。
乌遥自然也注意到来人,回头对伏灼绽开笑容。
那笑容真是明媚灿烂至极。
百里川心头一抽。
差点忘了,乌遥应当对伏灼有意。
她生活在灰色地带,对许多事都能够十足容忍。也许对她而言,哪怕伏灼召出灵兽也无所谓。
远处两人详谈甚欢,好似一对璧人。
百里川将剑佩回腰间,转身离开。
他没有看见,就在那两人谈话结束、伏灼转身离开的瞬间,乌遥目光骤然变冷。
乌遥看着伏灼走远。
这世界以她难以理解的惯性运行着。
撤走幻鲛草,断尾蛇还是会来。
没有百想珠,百里稚水依然学会了治疗术。
还有……
她看向手中的纸条。
这是伏灼刚刚递到她手里的。
纸条上字迹清秀,只写着短短一行字。
“今夜祭神殿后庙殿见。”
第44章
◎我跟他才不是什么道侣。◎
夜幕降临。
祭神是凡界的习俗, 在真界,只有凡人集聚的云州有祭神日这一说法。
每逢祭神之夜,云州街头巷尾张灯结彩, 家家户户都挂上红色灯笼,有的也会摆上纸糊的红色神像,驱赶邪祟, 也祈求神明祝福。
在祭神灯光的装饰下,白日有些简陋的街道今夜也繁美起来。沿街设摊的小贩比白日更多更挤, 争相吆喝着吸引行人注意。
人潮拥挤, 乌遥独自逛街。
她下午谢绝了百里稚水的邀约,如今没有眼线也没人跟着,混在人堆里倒还算有安全感。
就,有一种独自过年的感觉。
乌遥东看看西摸摸,沿街买下一串糖葫芦, 在卖纸人的小摊前驻足。
小摊上摆了许多纸扎的神明塑像,纸像中放着彩色小灯, 五颜六色,在夜晚格外抢眼。
她拿起一只纸糊的小狐狸, 疑惑问:“这也是神?”
小贩连连点头, 热情介绍:“对, 听姑娘口音是外地人吧, 这是咱们云州本地的神明, 是不是很可爱?”
“还可以。”乌遥将小狐狸放下, 没有要买的打算。
小贩还想推销时, 有人拍了拍乌遥的肩膀。
乌遥回头, 看向身旁的陌生少年。
少年手中拿着百闻书, 他翻到一页, 上方绘着一个扎双髻的少女,朱唇明眸,甚是好看。
乌遥挑眉。
在她沉默的注视下,少年率先开口,红着脸拘谨道:“请问您是不是……”
乌遥还没回答,少年的话也没有问完,就有人走到两人中间,打断这场来得突然的对话。
脸戴面具的佩剑青年俯视着眼前的红脸少年,将乌遥挡在身后,声音淡淡:“你认错人了。”
随后拉起乌遥的手腕,在少年迷茫的目光下牵着乌遥往一旁走。
明明没有认错。
乌遥任由百里川拉着自己,用另一只手吃糖葫芦。
百里川带着她重新走入人群,沿着人流一路逆行。
到了人流稀疏处,他与乌遥走入安静小巷,松开她的手,低头对她说:“抱歉,这里人太多,容易走散。”
乌遥压根不在乎,含着最后一颗糖葫芦,用竹签指着他的脸:“李脸上戴的四森么玩意?”(你脸上戴的是什么玩意?)
百里川脸上敷着一张黑色面具,面具上是一张颧骨高圆、咧着大嘴的鬼脸。
鬼脸的眼睛上剜出两个洞,一对眼睛透过洞看着她。
灯影昏暗,少女身着石榴红襦裙,无妆亦无首饰,眼神亮晶晶。
她脸颊鼓鼓,娇憨可爱,此时此刻只看着他一个人。
百里川默了默。
随后手忙脚乱拿出百纳袋,从里面掏出一张一样的面具递给她:“这个给你,祭神夜有很多人会戴面具,走在街上也不会显得奇怪。”
乌遥“哦”了声。
之前不是还问她为什么戴幕篱么,现在却要她一起戴面具了。
这怪异的鬼脸实在不算好看,但比起这个,被人识破身份会更麻烦。
行吧。
她将竹签递给百里川。
百里川条件反射一样接过竹签,乌遥便拿过面具戴在脸上。
戴好面具,再将竹签从百里川手上拿回手里,乌遥领着他走出小巷,找地方扔掉垃圾,问:“稚水呢?”
百里川:“林姑娘说这里有一处卖古籍的书店,她就和那位乔医师一起去了。”
乌遥点头:“她俩还挺合得来。”
往祭神殿的方向走,人群中果然开始出现不少人和他们一样戴着面具。
面具的种类多有不同,有的是白面红脸颊,有的同他们一样是黑面獠牙。
乌遥觉得有趣,一路左右看个不停,奇道:“你怎么知道云州的习俗?”
百里川跟在她身旁:“我第一次外出做任务就是来云州,对这里还算了解。”
“等等。”乌遥停住脚,眼神怪异地抬头看他,“你难道是专程过来给我送面具的么?”
百里川突然噎住。
要怎么跟她解释?难道要告诉她,他远远地看见她独自在走在街上,发现蓝空和乔冉冉都不在她身旁,而她身后有人偷偷跟着,所以沿街买了面具来找她?
若真这样说,乌遥恐怕要误会吧。
百里川镇定道:“只是恰好买多一个,又恰好看见你。”
乌遥摸了摸脸上的面具,点头道:“这样啊,谢谢。”
这面具大抵是买给百里稚水的,碰巧送给她罢了。
乌遥又问:“那你也是来看祭神的?”这应该是通往祭神殿的路没错吧。
百里川面不改色地圆谎:“嗯。”
“我也是。”乌遥道,“既然如此,你就带我过去吧。”
百里川微顿,很快回答:“好,我带你去。”
乌遥沿路又买了些奶糕和糯米丸子,一手拿一样,偶尔掀开面具吃一点,也没有让百里川帮忙拿的意思。
百里川于是就跟在她身旁,不时为她指路。
去往祭神殿的路上,祭神仪式已经开始。
喧闹的人声中忽然传出一片锣响,有人高声震喝:“开路喽――”
人声鼎沸,行人开始推搡着退到路边。
乌遥皱着眉护着自己的奶糕和丸子,百里川张开手臂护着乌遥,两人随人群一起后退。
人群太挤,百里川几乎将乌遥半环在怀里。
他忧心自己的动作被乌遥认为是登徒子,谨慎地与她保持距离。
乌遥却将他挡住自己视线的那只手臂往下扒拉了一点点,睁大眼睛往街尾看:“这是在干什么?”
街尾的人群欢呼起来,锣鼓喧天,在唢呐和锣响的奏乐中,一行戴着面具的人跳着舞蹈而来,所有人脸上都有喜色。
百里川说:“凡界每年一度的祭神日,会将神明做成纸扎的人偶来祭拜,现在他们在巡街,收集行人的祝福。”
巡街的队伍很快走到他们身前。
身旁的男人将攥着的一束花瓣扔了出去,大吼:“月老保佑我今年找个漂亮媳妇儿!”
又一个小女孩将花扔出:“神仙神仙,我想要水灵根,想要进大宗门。”
此起彼伏的许愿声中,百里川低头靠近乌遥:“你也可以与他们一起向神明许愿。”
他的气息在乌遥耳畔吹拂而过,让她有点痒。
乌遥眯了眯眼,没许愿,只揭开一点点面具,咬一口奶糕。
等巡街的队伍走远,人群开始散开,百里川听见乌遥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可是我不相信有神明,神明也从未眷顾我。”
百里川眼睫颤了颤,还未与她说出什么,乌遥就已经兀自继续向前走去。
他跟上乌遥的步伐。
乌遥并未真的难过,沿街所有事物都颇为有趣,她觉得自己的确该快活些。
一路走走停停,走到祭神殿门前,她停在一间首饰摊子前,目光扫一圈,最后拿起一支银簪。
在这样的小铺子上,她手中的银簪显得格外出彩。
簪身细而轻盈,尾端以细致的工艺雕出一簇粉色三角梅,又以珍珠点缀。
乌遥想向摊主询价,摊主却抢先说:“我瞧您二位气质不菲,可是修道之人?给道侣买花簪,保佑以后一起飞升哦。”
听见这话,乌遥在面具后撇撇嘴,反而将簪子放下了。
是看中他们气质不菲,还是看到百里川腰上佩剑价值不菲啊?
现在哪还有什么飞升,大家拿着小小的超能力,活个两百岁就死翘翘啦。
最重要的是。
她嘟囔:“我跟他才不是什么道侣。”
百里川却拿起那支簪子,向摊主递去灵石:“这个我要了。”
乌遥:“?”
这个也是给百里稚水买的?
人声喧嚷,青年的眼神透过面具看向她。
好像在此刻带来呼吸可闻的片刻宁静。
百里川将簪子送到她面前,“那天晚上是我说话不周,这个算是我的赔礼。”
他顿了顿,眼神微闪,续道:“那时我应该更相信你。”
看着他手中银簪,乌遥想,她都快忘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祭神殿内歌声不歇,又传来一阵汹涌的欢呼。
狭长的鸣音划破天际。
摊主走出货架,抬头望向天空:“哇――”
绚烂的烟花在夜空炸开。
乌遥和百里川却都未抬头去看。
乌遥被面具挡住脸,此时她垂着眼睛,睫毛在夜色中遮住半只眸子,他也并不能由此判断她的喜恶。
等第一朵烟花落尽,他听见乌遥在灭下来的光线中哼了声:“有这样送礼物的吗,连个像样的匣子都没有?”
百里川有些不知所措。
他并未给谁送过这种礼物,也不曾了解送出礼物该有的规矩。
乌遥是不是不喜欢,不愿意原谅他?
但下一朵烟花升起时,乌遥在烟花带来的明灭彩光中,朝他别过头:“簪上吧。”
砰――
空中烟花绽放。
烟火将少女照得很亮。
她戴着面具的侧颜有几分骄矜,面具边缘露出些调皮的碎发,随后是漂亮白皙的耳朵。
乌遥指了指发髻,朝他追加要求:“就簪在这里,要簪得又正又好看。”
“……好。”
百里川谨慎小心地拿着花簪尾部,扶着乌遥的发,将那簪子慢慢送了进去。
生怕自己簪弯了戳到她的头皮,又或是勾住头发让她难受。
就连头一次运用琉焰都没有这么谨慎。
压根忘记就在几天前,乌遥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了人。
怎么在一根花簪下,她就变成易碎品。
确认那簪子真的被他簪得又正又好看,百里川才松开手:“好了。”
乌遥摸了摸簪子,冲他抬起下巴:“好像还不错。”
烟火长鸣,祭神殿前在进行最后一场表演。
乐音长而噪,不论男女老少,会唱歌的人都唱起千回百转的民谣,在音乐中围着篝火起舞。
人太多,乌遥和百里川一路悠哉,赶到场时被人潮挤在外围,已经看不见殿内的盛况。
乌遥却没有返程的意思,朝上方指了指:“跟我来。”
她提起裙摆,跃上殿前高树,坐上枝桠低头看百里川。
百里川随她一起跃到高处,坐在她身旁。
在欢天喜地的乐音中,两人将面具斜带,并肩坐在树梢。
乌遥将手中奶糕和丸子分给百里川吃。
百里川用牙签戳起一只丸子,却迟迟没有入口。
他拿着丸子,同乌遥说:“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乌遥:“什么?”
百里川看着糯米丸子上的糖浆,说:“那年你在内门拿走的花,种得好不好?”
乌遥慢慢嚼着嘴里的奶糕。
等甜味褪尽,她说:“都死了。”
糖浆从丸子上滑到百里川手指。
“温水崖可以种药种毒,却种不出漂亮的花。”乌遥拨弄着剩下的奶糕,顿了顿,还是抬高些声音对他说,“不过那时带走的那株草,我的小鹿却很喜欢。”
树梢之下,云翳低处,在欢呼声中,乐声戛然而止。
乌遥包起剩下的食物,扔进百纳袋里,拍了拍手:“结束了。”
“我还有事,今天就到这里吧,多谢你帮我指路。还有这个,”她指尖点了点花簪,难得对他笑了,“很好看,谢谢你。”
乌遥走得很急,没给百里川回答的机会。
她跃下树枝,混在人群里,几个呼吸的时间就走到远处消失不见。
百里川咬下糯米丸子,拿出帕巾擦干净手指,也跃下树枝。
月亮掩在堆叠的云幕之后,一滴水忽而砸在他头顶。
人群中,两个沿街乞讨的小孩边跑边喊:“落雨啦!落雨啦!”
小孩走路不看路,一路横冲直撞,撞在百里川身上。
他们刚想道歉,看见百里川腰间佩剑,又整齐划一地朝百里川伸出手:“大哥哥,祭神日,有福啦。”
百里川从袖间摸出一块碎银递给他们。
一个惊呼:“哇――”
另一个欢天喜地:“祝大哥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每天都这么开心!”
百里川顺着斜带在一旁的面具,摸到自己的脸,低头问:“我……看起来很开心吗?”
“嗯!”
“很开心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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