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人翻动书页,另一个女声补充道:“……分别是九号、十七号、三十六号……”
两人一边走动一边汇报,声音越来越近。
乌遥耳朵听着,脑子记着。
忽然听见一个微微沙哑的女声道:“带我看看。”
弟子们答“是”。
乌遥的气息紊乱一瞬。
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是乌瑛。
乌瑛在这里。
难怪往日的赛程从不缺席,偏偏今天没去看。
那头,乌瑛似乎正在将那几个合格的试验品一一看过,每个都认真检查,从头到尾地点评,言辞冷厉,批评起弟子来毫不留情。
跟随她的弟子们纷纷记录,不敢辩解,一句话也不敢漏下。
乌瑛的声音停在前方不远处。
静默一会儿,似乎终于满意:“三十六号,成熟度很高,不错。”
她吩咐:“这只要特别关注。还有,参考它的培育路线,选几只数据相近的,用他的培育办法来培养,有不会的可以问小咫。”
弟子终于松下气:“是。”
但乌瑛的声音很快又停下来。
弟子心又重新吊了回去,犹豫道:“老师?”
乌瑛并未回答。
乌遥突生不好的预感。
明知鬼粟藤没有破土,没有她的指令,她的反应也不会具现在鬼粟藤上,却依然心头一绷。
果然,黑暗中不可见物,听得平稳的脚步声慢慢靠近。
正因为身在黑暗中,那脚步才格外清晰。
踩着她的心跳而来。
隔着一层厚土,那脚步停留在她面前。
不好。
乌遥当机立断,驱使鬼粟藤疯狂回缩。
土层外,乌瑛垂眸,面色冷淡地看着墙面中的缝隙。
随后伸手撵起墙缝中的黑色泥土,送到眼底。
她身后的男弟子紧张道:“幻鲛迁过来以后,这一带的灵力波动就常常失衡。”
乌瑛果断道:“那不是幻鲛的气息。”
那气息一晃而过,确切在这个位置,但若只看这些土,又什么都看不出来。
异样也许来自这里,也许并不。
恰逢真界大比,玄淼门内鱼龙混杂,身怀异术的人物不少,说不准是哪里出了问题。
乌瑛甩掉指尖的土,带上愠怒的厉色,与那弟子续道:“你平日里做任务也是这种敷衍了事的态度吗?”
两个弟子顿时一哆嗦,同时噤声,大气都不敢喘。
乌瑛取出令牌递给弟子:“给我查,一间一间药田去找,看哪里的药田有异常。”
**
温水崖,地下五层。
真界大比没对温水崖带来太多影响,对大部分沉迷研究的弟子而言,若非有自己的赛程,不去赛场可以。
紫黑皮肤的高大男子扛着一株与人等身高的树状植物自走廊而过,路过的弟子与他热情打招呼:“苓少爷,今日也来下药田啊?”
乌苓笑呵呵,晃了晃手上的树,随树叶哗响道:“我把,这个,搬下来。”
那棵树枝干粗壮,枝叶繁厚,翻遍温水崖,恐怕也就乌苓能徒手将它往下送好几层楼。
弟子看乌苓的眼神更尊敬了:“哎,扛着这个怪重的吧?您赶紧走吧,不耽误您了。”
两人分别后,身后又有其他弟子的声音,匆匆忙忙的,边拍门边说:“开门,检查药田。”
乌苓扛着树稍稍回头。
那几个查药田的他认识,平日里在甲级药田为瑛长老办事的。
药田里的弟子不耐烦地开门:“干嘛啊?”
查房的亮出乌瑛的令牌:“奉瑛长老命令,检查药田。”
里面被打断实验的弟子们怨声载道,小声骂了两句,然而对方手持令牌,他不敢忤逆,还是将人放了进去。
大概是丢了什么东西,着急要找吧。
乌苓“嘿咻”一声,耸了耸肩上的树干,回头继续往自己的药田走。
温水崖的药田围绕圆坑而建,走廊呈弧形,乌苓的药田在走廊另一头。
他扛着树,将要走到自己的药田时,余光却瞥见一道人影。
红色。
两个药田之间的巷道,方才有红色的人影一闪而过。
谁?
乌苓脚步一顿,向那处看去。
那道红色已经消失不见。
只在巷道后的转角,有一枝黑色藤蔓晃过。
乌苓想要放下小树去看看情况时,那转角后探出一张熟悉的脸。
看见那张脸,他的动作立刻止住。
是乌遥。
乌遥从墙后探出半个身子,手背上还残留着使用鬼粟藤过后的黑色纹路。
她却没有遮掩,看向乌苓,竖起食指放在唇上。
――嘘。
乌苓瞬间会意,将小树放在地上挡住远处的视线,随后换了个地方站着,将另一头的视线也封死,在原地活动胳膊,看起来像搬累了在休息。
乌遥对他翘了翘嘴角,向下指了指,示意自己要回自己的田里去。
乌苓还在活动胳膊,对她微微点点头。
墙角后,乌遥的鬼粟藤还绑着百里川。
与乌苓无声沟通过后,她终于回头看百里川。
她手里牵着鬼粟藤一头,手环着百里川的胳膊,近到能听见彼此呼吸,却都没感觉有什么不对。
百里川刚被拽进来时还有些惊讶想要挣扎,等发现拽他的是鬼粟藤,反而安静下来。
此时被她挽着,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地低头看着她,好像知道她不会伤害自己,便等待她的指示。
乌遥在心里啧了声。
真是好听话啊。
如果无视他闯入温水崖的行为的话。
温水崖涉及玄淼门机密事务,最近为了防止外门修士偷溜进来窃取植物或机密,下了不少功夫。
擅闯温水崖?
乌遥还以为只有她会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儿。
方才鬼粟藤撤退时,枝叶路过暗道,她偶然在八层发现百里川的身影,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刚想走,又发觉不对。
真是百里川。
他速度快,走得又急,一通抓瞎向上走,她收好鬼粟藤往外赶,追上他还挺费力气。
乌遥对百里川挑眉,嘲笑道:“师兄,原来你也会做这种事啊。”
第55章
◎他的肩膀的确很适合靠一靠。◎
温水崖, 八层。
药田大门紧闭,门外偶尔有脚步声。
乌遥在药田旁扯过两张坐垫,自己一张, 百里川一张。她盘腿坐上坐垫,示意百里川与自己对坐。
百里川于是也与她一样盘腿坐下,离她一米远, 端端正正,浑身上下散发出“头一回来人家家里做客”的拘谨。
乌遥指着他的坐垫, 动动手指:“坐近点。”
坐近点。
百里川说:“好。”于是起身挪挪坐垫, 克制地挪近半米。
还真只坐近了一点。
乌遥叹气,将自己往他跟前挪了挪。
百里川垂眸看着她的裙摆,抿着唇,心脏随她动作剧烈跳动一瞬间。
如今再见乌遥,不知为什么, 总觉得有些许紧张。
乌遥却一切如常,拿出百纳袋翻找, 边翻边问:“你偷偷来这里做什么?又是怎么溜进来的?”
难道琉焰宗里还有窃取机密药材的任务么?
百里川抱手,露出思考神色:“……我也不知道会到这里来。”
乌遥的动作顿了顿:“?”
百里川直视她的眼睛, 对她认真地点点头。
他尾随伏灼而来。
乌遥比赛结束后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对, 他原本只想跟上去看看情况, 走到云梯时, 这趟班次的云梯却迟迟不来。
等待许久, 在他都想放弃时, 却发现伏灼也同样在附近。
自从那次雨夜后, 他就没再见过伏灼。
那时伏灼显然与他一样, 刚刚看完乌遥的场次, 想要去哪里, 却又显然更为着急,于是神色诡异,行色匆忙,在人群中格外扎眼。
他转而跟上伏灼。
伏灼在赛场附近的树林里使用传送阵。
在赛场附近,那传送阵的灵力波动可谓微乎其微,只要使用得当,基本不会引起注意。
百里川跃上树梢,观察着伏灼要用那传送阵去哪里。
那空间缝隙的另一头,却晃过他此前见过的地点。
玄淼门正中央的巨大深坑,长梯盘绕,雾气氤氲,结界封锁,轻易不得入。
能让伏灼如此焦躁,甚至用上传送阵,果然不是什么简单去处。
不仅如此,那传送阵显然并非为一人所用。
在伏灼进入后,空间裂缝依然继续停留在远处,似乎在确认还有没有其他人要一并进去。
在传送阵关闭前,他没有犹豫,一跃而入。
乌遥掏出几个小陶罐摆在两人中间:“你就不怕他给你设陷阱,进来以后你就完蛋了?”
陶罐碰撞出轻微的“当当”声响,百里川看乌遥摆弄陶罐,摇头道:“他并不能拿我如何。”
那可不一定。
既然“伏灼”同为穿越者,身上就很可能有其他手段。
乌遥皱皱眉,给百里川一个警告的眼神:“他虽行事怪异,但你不要看轻他。”
百里川此前但凡想到乌遥,半个脑袋还都是与她切磋的事儿,如今坐在乌遥面前,却将什么蚀骨钉、修炼、步法云云都无意识地抛在脑后。
乌遥又是拉他坐下又是瞪他,又是与他絮絮道来。
他看着乌遥的脸,又望着乌遥嗔怪的眼神,左耳进右耳出,听一半悟一半,最后在心里转化成一句话:乌遥是在担心他么?
丝毫没没记得自己一刻钟前还在躲藏玄淼门弟子的搜查,现在又在玄淼门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
甚至忘记了自己此前还自我催眠,将自己那些小心思安上冠冕堂皇的由头。
这下好了,按下葫芦浮起瓢,那些小心思又咕噜噜地冒了出来。
带着些细微的甜。
他匆匆低头,“嗯”了声。
乌遥却没想这么多,只调配着手上的易容泥,心中半是疑惑半是感叹。
如今“伏灼”岂不是也在药田?
她误打误撞让乌瑛起了疑心,如今乌瑛正在命人手搜查温水崖,他就如老鼠进了猫窝,想逃过去可没那么容易。
这样说来,她可真是“伏灼”的天煞克星。
乌遥与百里川相对而坐,距离很近,却各想各的,脑子里的念头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去。
这时,药田的大门被人敲了敲。
三轻一重,来的是乌苓。
乌遥放下手上和泥的工具,用令牌开门。
大门缓缓打开一条缝,乌苓手里的小树已经放下,关上门道:“他们,还在,六楼。”
搜查的速度比想象中要慢。
乌遥点头:“好,苓哥哥,有多余的弟子服给他吗?最简单的那种就可以。”
乌苓:“有。”
她叫他哥哥。
百里川又看乌苓一眼,后者回敬以憨实的笑容,从百纳袋里拿出备用衣物给他。
他站起身接过弟子服,郑重道一声:“多谢。”
乌苓:“不,客气。”
乌苓身材太高太壮,衣服大了些,也能穿。
百里川将弟子服罩在自己的衣衫外,挡住下面的红色。
见百里川这头似乎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乌苓指了指大门:“我,去外面。”
乌苓走后,乌遥最后调试着手头的易容泥,与百里川轻声道:“他是我哥哥。”
“我知道。”
“哦?我听说你很少看百闻书,还以为你对这些都不感兴趣。”
“……之前偶然听说过。”
乌遥狐疑地看百里川一眼。
百里川岔开话题:“你今天看起来很紧张。”
见乌遥脸色一黯,他又小心翼翼看她:“不是因为比赛,对吗?”
乌遥没说话,易容泥在她手中的小碗里搅成与百里川相同肤色。
百里川以为乌遥不会与他多说。
这问题原本便有些越界。
沉默的空气里,乌遥依然垂着眼,慢慢搅着那易容泥:“百里川,我很生气。因为该做到的事没有做到,因为我感觉自己什么都做不好。”
百里川突然为自己的多嘴而后悔。
要是这问题会让她这样不快,他宁愿不要问。
如今又要怎么办……
他见过师弟师妹被焦头烂额的任务累哭,打铁打哭,却没有见过哪个女孩儿因为自己多嘴多舌而哭。
但其实乌遥并没有哭。
她只是低头,深呼吸,默默的。
可不是只有流泪才算难过,不是吗。
百里川发现自己的确不想要她这样。
他发现自己觉得乌遥最好是笑着,哪怕捉弄他、支使他也无所谓。
就算端起遥小姐的架子不理她,也好过如今这般难过。
他实在后悔。
百里川壮起胆子,向前倾身,小心翼翼地靠近乌遥,在乌遥瞬间茫然的眼神里,轻轻揽过她的肩,将她的额头小心靠在自己肩上。
一个弥补似的、越界的安慰。
乌遥僵了僵,等理解了百里川的动作,肩颈又重新柔软下来。
百里川体内有琉焰,靠近时,往往会感受到温和的暖意。
她发现他的肩膀的确很适合靠一靠。
百里川轻轻拍着乌遥的背,与她说:“乌遥,你已经做得足够好。”
做得足够好。
她从来不敢给自己这么狂妄的评价。
逆天道而为,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说出一个“好”字。
百里川对一切一无所知,却说她做得足够好。
真傻。
乌遥瘪着嘴,脸埋在阴影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吸一口气,又随呼吸咽进去,往胸腔里送去酸涩空气。
乌遥低着头,百里川就只能看见她的发梢。
他又开始后悔,疑心自己是不是太冒犯。
好一会儿,乌遥闷闷地说:“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就说我做得足够好?”
她几乎是在他怀里抬起头,近近地看他。
百里川感觉从未与乌遥靠得这么近,心跳更甚,动作僵硬起来,小心说:“我不知道,但也不一定需要知道。”
乌遥:“你坐下,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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