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像这样好好睡上一觉,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宗门议事在乌遥懊悔又留恋的复杂心情中拉开序幕。
会程遵循数年来的规矩, 琐碎次要的议程放在前头, 等这些小事一揽子解决, 再将重要的话题搬上台面, 三大宗门慢慢拉锯和商讨。
议事的流程称不上复杂, 一般先由某位宗主或长老提出议题, 陈述以后, 其他宗主与长老一人一票, 表决同意与否。
譬如今日最后一场, 伏玉说要在真界挑选几处重要地段增设观星台, 就将自己选好的位置用留影石投映,等将计划陈述完,再征询宗主与长老们的意见。
乌遥依旧跟在乌淳身后,随他一同出席,当他的装饰品。
乌淳向来爱财,也只爱财,对于钱财之外的事物称不上敏感。
然而他混惯了,如今也混出自己的办法,只需看着其他人脸色如何,就能对一个提案的好坏下出大致判断。
要是有人要他说两句,在这种庄重的场合下,他总不能使自己那几分小心眼,就摆出一副很懂的模样,将“如此甚好”“建议不错,但实施起来要小心些”之类的车轱辘话来回说,总出不了错。
伏玉站在星盘前,收回留影石,见长老们并未对自己的提案表现出多少兴趣,面色顿生尴尬。
她知道乌淳是个和稀泥的高手,也是个没长脑的傻蛋,便问:“淳长老,你怎么看?”
乌淳果然没多少话可讲,食指点两下桌面,一本正经道:“嗯……你的想法是有一定道理的。”
既然给了这模棱两可的意见,之后的投票也只能硬着头皮给个同意票。
乌淳这战术能蒙骗旁观的弟子,却混不过宗主和长老。
对面琉焰宗的位置上,百里无忧静静摇头,等到了投票时间,并不顾忌飞星宗连日讨好,往面前木牌灌输灵力,投出一张反对票。
随百里无忧摆出态度,琉焰宗几名长老纷纷给出反对意见。
这提案对飞星宗有好处,飞星宗的人自然同意,然而玄淼门的长老们又各有看法,最终同意者反对者各半,伏玉的提案以一票之差打个擦边球,险险通过。
散会时,几名长老退场时还在讨论议程。
百里溯还在为那一票之差愤愤不平,抖着胡子道:“说得好听,为了承天命设观星台!之后观星台怎么维护,那一带的灵气怎么分配,附近的凡人怎么安置,反而都模棱两可,一笔带过,留下不少空子日后慢慢钻!”
越说越生气,最后怒道:“有的人要是不想好好开会就别来,我看以他的水平,让他女儿替他坐那位置反而更好!”
听出百里溯在暗指谁,百里川抬眸看他一眼,道:“溯长老,倾枫方才发了一批内门最新绘制的刀剑图过来。”
百里溯顿住,匆忙加快步伐:“那赶紧走吧,回去看看这批武器如何。”
话头被岔开,然而百里溯此前声高气大,丝毫不顾忌乌淳和玄淼门的面子,哪怕被百里川止住,一番话下来,走在后面的人也都听见。
百里溯的嘴是痛快了,却在乌淳心里埋下针刺似的不快。
大庭广众被拂了面子,偏偏人家没点名道姓,总不能上赶着挨骂。乌淳只能将百里溯的怨意尽数吞下,面色铁青。
乌遥没想到百里溯竟真什么话都敢说。
她颦眉,像是为百里溯的话而困扰,轻描淡写骂一句:“这酒疯子又在说胡话。”
乌遥这句简单的辩驳听上去就跟羽毛似的飘飘无力,没有抚平他心头任何一点不畅快,反而在百里溯的话之外,又添多了一层堵。
走到摘星殿门前,乌淳拂袖背手,冷冷睨乌遥一眼,唤来随行弟子:“陈盈。”
陈盈答是,乌淳便让他换下乌遥的位置,领着他离开了。
暮色四合,乌遥停留在摘星殿前,知晓自己惹了乌淳不高兴,却只是对乌淳行礼,没有对他多做挽留。
弟子们大多随长老离开,留下乌咫停在乌遥身旁。
乌咫道:“你若不找时间同淳长老解释,他会同以往一样,不会轻易放过你。”
乌遥当然明白。
她不仅明白,还揣摩着乌咫的意思,考量自己接下来的每一个字要不要说出口,又怎样说出口。
昨夜绕寒水峰一行,除了雁竹走过的路之外,她也看见了长老所住舍馆的布局。
很不巧,长老们的住处挨得紧密。
若是想要在这里拔掉乌淳这根毒草,还需要让乌淳身旁的那个人短暂地离开。
即使不愿承认,但事实是,没有比乌咫更近的捷径。
片刻后,乌遥做好决定。
她依旧没有看乌咫,却难得好好回答他的话。
“我的父亲大人若真有这种程度的警惕,哪怕是出于他那指甲盖一般狭隘的心胸,也说明他不算太迟钝。”
她笑得天真可爱,“不小心说了胡话。咫哥哥,你就当做没听见吧。”
乌咫不置可否,沉默着看她。
乌遥等待几秒,一如既往同他行礼,要走。
转身离开时,她暗自数着步子,走得格外缓慢。
然而身后没有声音。
在她以为乌咫不会回答时,终于听见乌咫喊:“乌遥。”
乌遥扭头看他。
乌咫问:“你想做什么?”
夕阳压着远方的似火枫叶而落。
乌遥依然是笑的。
是啊,她会对他摆出这种笑,这才是他们之间的常态,从很多年前就开始的常态。
乌咫知道自己下贱,一直都知道。乌遥说他是毒血的信徒、说他是玄淼门的狗,他大方承认。
下贱的他下贱地想要在乌遥心里谋求一片位置。
他不介意乌遥讨厌他亦或者恨他,因为他知道自己想要的和乌苓不一样,和乌菁菁不一样,甚至和百里川也不一样。
然而他现在的确有一种预感。
乌遥正在离他越来越远。
他警惕百里川,但也知道,自己与乌遥之间的变化并非由百里川带来。
他和乌遥之间的疏远,来自于一种真正没法弥合的、从根里就不一样的东西。
这东西也并非今天才有,它像是长在人身体里的顽疾和病灶,可以无视它带来的隐痛,可以将它当做不存在。
但它并非真的不存在,而会在某一天,抽出堆砌的砖瓦中最关键的一块,让整面高墙都轰然倾塌。
但乌咫知道,自己无法拒绝的恰恰是从乌遥骨头里渗出的疏离。
若乌遥从那“疏离”里抽出蚕丝似的细细一条“亲近”,哪怕她是装的演的,他也甘之如饴。
所以他才下贱。
乌遥不回答他,反而笑得更甜,“要是我决意去做,你会拦我吗?”
若要其他人听了,恐怕不知所云。
但乌咫听得懂。
更确切地说,他从很久以前就读懂乌遥看乌淳的眼神。
那时乌遥尚还年幼,在暗处看乌淳的目光已经是带着凶意的。
那种看猎物的眼神,他最为熟悉。
所以乌遥才会如此执着于宗门议事吗?
唯独在这里,山高皇帝远,亦没有任何眼线,乌淳孤立无援。
想要痛快地斩断乌淳这颗棋子,这的确是百里挑一的最佳时机、最优地点。
乌咫看着乌遥冷冰冰的笑眼,答:“我不会拦你。”
他觉得乌遥大抵不会多说什么了。
然而乌遥又问:“若我要你帮我呢?”
乌咫沉默着看她。
他由此知道乌遥发现了他的劣根性。
聪明的乌遥,狡猾的乌遥,即便讨厌他到了忍不住要绕开走的地步,也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大大方方地利用他。
她知道他一定不会拒绝。
乌遥歪头,像是看不懂他的眼神:“嗯?”
乌咫冰块一样面无表情,却的确没有拒绝。
“可以。”
乌遥言笑晏晏:“很好,记住你说过的话。”
夕阳在两人脚下投出长长两道影子。
乌遥转身离开,继续踩着夕阳走她的路。
**
夜幕降临时,蓝火幽幽,一灯引梦。
乌遥此时却不在桌前。
哗啦一片水声,她从脸盆中抬起头,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刘海浸了水,湿漉漉地贴在颊边,水珠沿着脸颊一路淌道下巴,滴答答往下落。
她从自己的眉梢看到鼻尖,从鼻尖看到下颚,确认这张脸的确和乌咫一点也不相似,才消解挥别乌咫后,久久没有散去的不适。
心头只有一个念头。
自己这副模样可真狼狈。
乌遥胡乱擦了擦脸,甩着头,想要把那些不快的心情都甩掉。
最后拍拍脸,走到书桌前坐下。
在第一次入梦以后,引梦灯内的蓝火比最初要稍显暗淡。
乌遥拿不准引梦灯对灵力的消耗有什么规律,只隐约能感受引梦灯与自己的联系,察觉出这盏灯并非一般的灯,恐怕对使用次数有所限制。
引梦灯的灯芯会随使用次数暗淡,灯罩却不会随灯消失。而且这灯罩制作得如此精美,上面的蝴蝶又与雁竹的蝴蝶耳坠相一致,恐怕寄托了云修白的念想。
她决定尽早用灯,好在宗门议事结束前将这盏灯还给云修白。
乌遥做好准备,同上次一样趴在桌上闭眼。
只是这一次,她抚摸着引梦灯上的银蝴蝶,主动往里面注入灵力。
昏昏欲睡时,她眼前再次陷入黑暗。那只蓝色的、由灯光凝成的手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慢慢伸向她。
这一次她仔细看,辨认出那纤细的手腕上有一环玉镯。
那玉镯制式独特,嵌一道精美金环,将它与其他玉镯区分开来。
的确是雁竹。
然而这时,随那双手出现的还有一道声音――“你来了。”
乌遥没想到雁竹会与自己说话,不确定此时是当答还是不当答,只在原处站定不动。
半透明的手慢慢靠近她,又忽然消散,化成一道蓝火,绕在她身旁,轻声道:“你今日很不高兴。”
乌遥后退一步,只慢慢点头,看着那簇蓝火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你这个年纪,我脸上也同样藏不住事。”意识到乌遥的警惕,雁竹咯咯笑了声,温温柔柔道,“别怕,随我来,一直在这里不走,多浪费灵力呀。”
蓝火又化成半透明的手,继续伸向乌遥。
乌遥终于伸手向前,缓缓握住雁竹的。
那瞬间,蓝光随两人交握的手逐渐延伸、凝聚,勾画出雁竹的肩膀、脖颈、四肢、面庞。
雁竹眼眸含笑,握紧乌遥的手。
她,亦或者她的魂魄牵着乌遥,又归于无言,引乌遥在黑暗中向前跑。
直到奔出光芒溢射的出口。
那头正是大晴天。
有人在风里喊:“还差最后一只,第一,这次一定是第一!!”
乌遥从高空坠落。
这地点在乌遥的意料之外,她吓了一跳,反应过来,迅速运起步法,去踩空中修士们的剑。
然而乌遥这次来得太突然,修士们御剑飞得又快,她一个没踩准,一脚踹在百里溯头上,腿从他头顶穿过。
乌遥心道不好,然而形势紧急,又连忙变换姿势,就势落在百里溯身后,踩上他的剑。
百里溯摸摸头,“哎哟”一声。
他左看右看,咆哮:“谁在这种关键时候偷袭我?!”
收获左右修士一溜鄙视的目光:“谁有空管你啊,别是发癔症了吧。”
乌遥:“……”
不好意思啊,是我。
第76章
◎酒和毒一样,你是喝不醉的。◎
百里溯很尴尬, 然而又的确觉得自己被人狠狠打了一下。
他不甘,忽然想到这回队里有个新人,虽然貌似憨厚老实, 但没准能做出这种缺德事。
百里溯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回头吼:“云修白!是不是你!”
云修白飞在大部队后头,正跟人说话, 听见自己被点名,茫然地看向百里溯:“什么?”
百里溯:“别装傻充愣, 不是你还是谁?!”
然而跟云修白说话的是大姐头雁竹。
雁竹打定主意要罩着云修白, 向前吼:“百里溯,人家离你八百米远,没事偷袭你干什么?”
又补一句:“关键时刻不要影响队内和谐!”
云修白人缘好,不止雁竹被他“收买”,周围一众队友齐声道:“就是啊!”
百里溯委屈地摸摸头:“那还能是谁……”
乌遥伸手扯了扯百里溯的头发。
手从他头发里穿过, 变成一道风吹起头发里的两绺。
她发现了,自己虽然没法触碰梦境里的东西, 却可以造成一些细微的、无伤大雅的影响。
然而这个发现小之又小,如今更重要的问题是, 她似乎错过了什么。
这次的梦境并非衔接着上次的继续, 而是落在了后面的时间点, 但她无法确认这时间具体在哪里。
乌遥望向队伍后头并肩骑在飞鹤上交谈的云修白和雁竹。
这两人什么时候变成队友了?
这时又听见百里溯埋怨:“看看看, 自从这小子说要换过来, 雁竹就没有哪次不是跟他一起飞的。”
飞鹤上的队友露出神秘微笑:“就让他们一起吧, 我看挺好。”
百里溯不明所以:“好什么好, 之前练好的队形都被他破坏了。”
队友调笑道:“依我看, 你长了个榆木脑袋, 不懂是正常的。要是懂了, 那才是大大的不正常了!”
其他修士也哄笑,只余百里溯一脸莫名,看看后头并肩飞着的云修白和雁竹,难得沉默下来。
乌遥还在捋着眼前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忽然看见那簇蓝火再次出现,在百里溯眼前跳跳两下,再飞到后头,绕着云修白和自己飞了两圈。
挨个看完,那蓝火慢悠悠飞回乌遥身旁,里面传来雁竹的声音:“哎呀,这时候的大家真可爱。”
乌遥指指后头,问雁竹:“上回不是才刚和云修白见面吗?你什么时候跟他那么好了?”
“嗯……”蓝火里的雁竹想了想,“隔得太久,我也记不太清了,大概从他又是说要来我们这队,又是说要我教他阵法开始的吧。”
“我那时年纪小,什么都不太会,有条条大路也是不爱走的,一门心思都放在阵法上,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看书画阵,宗门有那么多课业,就唯独阵法学得还不错。”
“而云修白呢,那时什么都会,不过跟百里溯一样,在阵法上是个半吊子。他说要来找我学阵法,我一点儿都没起疑心,且觉得他的灯也很有意思,就同他说好了,我教他阵法,他将他的灯借给我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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