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时正值崔旻兵败如山,残部被朝廷大军一路赶到了冰天雪地的长城以北。
瀚海无垠,举目荒凉,众人饥寒交迫,苦不堪言。
洛阳这边,新生的阿霁被视为小福星。
而降生在北方的崔大寒,却因生不逢时备受白眼。
颠沛流离三载后,一家人终于摆脱了二伯的追杀,并在奢延泽畔安家。
他的生母死在逃亡途中,可身为婴儿的他,却如荒漠中丛生的红柳,顽强又坚韧,奇迹般挺了过来。
他是兄弟中最省心的,无需特别照料,便能茁壮成长,同样也是最不起眼的。
所以当阿霁对他青睐有加时,他心潮起伏,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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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小雪当天就被送走,崔迟自告奋勇想同行,被崔旻严词拒绝,要他留下充当傧相。
“他是怕你认得路了,带人端了他老巢。”阿霁悄声道。
崔迟淡笑,他是来给阿霁送嫁衣的。
一整套头面并青绿连裳,丝履罗袜,虽说朴素了些,可都是崭新的。
阿霁抚弄着襟口连枝忍冬纹,好奇道:“不会是偷的吧?”
崔迟干笑两声,摇头道:“我不知道,肯定不是现做的。”
他见阿霁仍是一以贯之的沉着,忍不住问她:“今晚就要拜堂了,你一点儿都不紧张?”
阿霁垂眸,若有所思的望着他的脚。
崔迟连忙跳起来,悬空坐在了窗台上,“真是怕了,你别踩我。”
阿霁抬起眸子,撇嘴道:“我紧张什么?该紧张的是你!”
崔迟纳闷道:“与我何干?”
阿霁合上妆奁,冷笑道:“若不能阻止这场婚礼,于你而言就是重大失职,人生败笔,以后哪怕做到大将军,也抬不起头来。”
崔迟神色一僵,就势推开窗跃了出去。
第二十一章
午后,阿霁正小憩时听到喧闹声。
她爬上阁楼远眺,见宅中来了许多不速之客。
看打扮像是附近乡民,大都衣着朴素,行止拘谨,被几名提刀大汉吆喝着驱赶着,挤在前院茫然四顾,不知所措,其中不乏步履蹒跚的老者。
阿霁看得直皱眉,这崔旻好歹也出身大家,知书达理,怎么满身匪气,动不动就掳平民?
那些人陆续进来后,又有几辆辎车吱吱呀呀驶了进来。
阿霁心下好奇,奔下楼正待过去查看,矮墙后、深草中潜伏的暗卫齐齐现身,礼貌地请她回屋。
阿霁探身指着后院,“怎么来了那么多人?”
为首那人道:“主人说婚礼要有婚礼的样子,就请了些宾客,买了些物品,晚上好热闹热闹。”
“请?买?”阿霁一脸讽刺道:“我看是抓、抢吧?”
众人不置可否,只一味劝她回房。
她悻悻退回,重又爬上阁楼观望。
崔迟计划在婚礼上发难,可凭空多出这些‘宾客’,到时候难免误伤。
若崔旻用他们做人质,那可如何是好?
“娘子,您怎么又跑到这里了?”身后传来袁二嫂的声音。
阿霁回过头,见她正拂开飘坠的蛛丝,艰难地迈过积灰的地板,皱眉抱怨道:“此处空置多年,又无人打理,太腌臜了……”
她真的是农妇吗?阿霁心下狐疑,指了指箱笼倾覆的角落,压低嗓音道:“我刚才看到一群耗子钻了进去,你轻点,别惊扰到它们了。”
袁二嫂怔在原地,面上满是嫌恶和震惊。
“……您还是下来吧,该试衣服了。”迟疑了一下,她轻手轻脚退了回去。
阿霁听着她逃也似地脚步声,心头不由狂跳。
她曾说过家里很穷,六口人挤在一座破房子里,阿翁早年服徭役死于军中,阿姑年迈体弱,丈夫常年在外奔波,家里一老三小全靠她照顾。
若真如此,她绝不可能如此娇气,除非她并不是真正的村妇。
阿霁将手指插入鬓间,懊恼得揪扯着发根。
夕阳暖融融的,照在她额头却如火烧一般灼烫。
掌灯之时,阿霁也已沐浴更衣罢。
前厅隐约传来笙管云锣之声,阿霁不觉微怔。
袁二嫂跪在一边替她整理裙裾,她的手忽然握住了阿霁的右脚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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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荒宅内外灯火通明。
院中结了青庐,主座和客座皆已设好。
场中宾客神情呆滞,满面惶恐。
崔旻竟真的请来了一班乐师助兴,不过都是道士,所持乐器也是从观中带出来的。
新人出场时,明明乐声已停,却有铜铃叮咚作响。
阿霁羞愤欲死,藏在却扇后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那铃声正是从她脚踝上传出来的。
“公主想必有所觉察,我不是普通农妇,而是崔家死士。”袁二嫂给她扣上镣环时得意道:“崔迟已被我们擒住,他有伤在身,今晚怕是翻不出风浪了。公主放心,等婚礼结束后,家主就会带您去郁致城……”
行至主座前,司仪的祝颂声刚起,阿霁却怒不可遏,将却扇掷在地上,指着上首道:“我只跪天地君亲师,绝不跪乱臣贼子。”
迄今没看到崔迟,显然他的确着了道。
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崔旻也撕下了伪善的面具,望向阿霁身后的袁二嫂道:“夫为妻纲,自古通理。公主若是不肯拜堂,你便帮一帮她,看看大卫公主的骨头究竟有多硬。”
话音刚落,阿霁肩头便搭上了一只手掌。
“休得无礼。”不等阿霁开口,崔大寒率先转过头,粗声呵斥道:“崔援,你退下!”
阿霁眼底泛酸,转头望着他道:“你也瞒着我?”
崔大寒愧疚地别过头去,不敢看她泪光莹然的双眸。
阿霁定下心神,坦然望向崔旻道:“你们践踏我,就是践踏皇权。摧折我,就是摧折皇权。若你们没有推翻大卫、横扫中原的实力,就对我客气点,否则只会显得自己胆怯又懦弱,竟会臣服于所鄙视的东西。”
崔旻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这话无疑戳到了他的肺管子。
他的确没有实力和朝廷硬刚,经过十五年前那次惨败后,他的雄心壮志丢了一半,且永远都找不回了。
“福生无量天尊……”正当他将双拳握得咯咯响时,旁边陪坐的老道站了起来,将拂尘挟在臂间,朝阿霁抱拳一礼,和蔼道:“殿下,听闻女皇崇道,故而长生观香火鼎盛,一度超过白马寺?”
阿霁警惕地瞪着他,反驳道:“女皇既不崇佛,也不信道。她去长生观,是为了探望慈幼院鳏寡孤独之人。至于百姓们跟风效仿,那与她无关。”
老道微笑道:“殿下不要激动,贫道虽与国师同属正一派,但相隔万里素昧平生,并非想要与他攀亲。”
“有话直说。”阿霁缓了口气道。
“今日是殿下大喜之日,可您的父母长辈皆不在场,您不愿拜别人也在情理之中。陛下既然常去长生观,想必偶尔也会拜三清四御,那么殿下拜天尊如何?”老道笑吟吟道。
崔旻适时道:“素和真人乃是逍遥观住持,我特意请他过来证婚。”
道士证婚,真是闻所未闻。
阿霁心头蓦地一动,再看向那鹤发童颜的老道时,忽然有了异样之感。
她微微欠身,肃然道:“请真人赐福!”
老道捻须一笑,摆手示意道童布置香案,供奉神像。
“应该拜月老吧?”崔大寒悄悄扯了扯阿霁的袖子小声道。
念在他方才挺身而出,替她解围的份上她没置气,只是无语地瞟了他一眼。
“行吧,你说拜谁就拜谁。”他闷声道。
二人对着香案拜了三拜,老道神神叨叨说了许多祝福的话,然后亲切地递给他们一人一只护身符。
打眼看去和寻常符纸别无二致,可阿霁仔细一瞧,却发现朱笔勾勒的并非太极八卦图,而是三棵连在一起的树,有点像长生观那株丛植银杏……
“这是什么?”崔大寒诧异道。
“三生树呀!”老道笑眯眯道。
崔大寒的脸一下子红了,可惜他肤色深,外人瞧不出来。
阿霁则是激喜交加,差点惊呼出声,朝廷的援军终于来了。
长生观前庭有处瑰丽奇景——三株丛植连生的老银杏树,经过数百年岁月,大有遮天蔽日之势。
树下立有石碑,刻着古朴的篆字‘三生树’。
适才老道说起女皇常去时阿霁便觉突兀,心念微动间,忽然想到这会否是一种暗示?
她离京时,为表重视,国师也从长生观派出弟子同行,有可能在她失踪后,那些人也联络各处道观帮忙留意。
原本只是猜测,在看到这不伦不类的符纸时,她几乎可以确定了。
“无论如何,高堂还是要拜的。”崔旻开口道。
阿霁下意识躲到了老道身后,胡乱扯下发冠丢到地上道:“你再逼我,我这就出家做女冠去。”
“公主不要太过分了!”崔旻脸色铁青,压着怒火道。
阿霁心下忐忑,回头扫了眼乐班,约摸十五六人,又没有武器,拿什么和崔旻抗衡?
她底气不足,不敢再逞强,遂又软下来,拿腔作调地拖延时间,崔旻正不耐烦时,外边探子疾步奔来,呈上一只包裹禀报道:“主公,大事不好,我们被刺史部盯上了。”
旁边自有人接过,送到了崔旻手中。
“魏简盯我作甚?”崔旻一脸狐疑地接过,拆开一看,不觉大惊失色。
崔大寒闪身过去,愕然道:“这是二哥的佩刀。”
崔旻沉着脸拿出佩刀下的信笺,咬牙切齿地看完后,抬头望向了老道身后的阿霁,“公主可认识刺史部兵曹吴庸?”
阿霁被他看得毛骨悚然,慌忙摇头。
“这厮抓了我的儿子,想要换回公主。”他起身离座,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阿霁泫然欲泣,求助般望向崔大寒。
崔旻侧过头,横了一眼跃跃欲试的崔大寒,径直朝阿霁走来。
“你……你要做什么?”阿霁鼓起勇气道。
“我有四个孩子。”崔旻似笑非笑道。
阿霁心下大骇,生怕他狗急跳墙,强自镇定道:“我耶娘也有四个。”
崔旻挑眉道:“可女皇只养了一个。”
阿霁面色惨白,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崔旻‘唰’地一声拔出佩刀,刀身湛亮如镜,映出满堂华彩,还有她惊恐的面容。
阿霁突然想起了姑丈的左眼,天黑后能映出斑斓灯影。
姑母不需要继承人,就算需要,那也轮不到自己。
可是姑丈需要她养老送终,她必须平安回到洛阳,穿上他为她做的铠甲。
“用公主一只玉手,换我儿全尸也不算亏。”崔旻一把攫住阿霁手腕,挥刀便要斩下。
阿霁浑身打摆,失声尖叫。
“阿耶,不可——”崔大寒奔过来,奋力抱住了崔旻握刀的手,“崔家不能没有二哥,您一定得把二哥换回来……用崔迟,用崔迟来换如何?”
老道趁崔旻沉吟之际,悄悄将阿霁从他掌中拉了出来。
第二十二章
崔迟很快被押上来,这才半日不见,阿霁却差点认不出来。
他浑身浴血,面无人色,只有双眸依旧灿如寒星。
“无论你有何意图,都将以失败告终。”崔旻一脸轻蔑道。
崔迟甩开挡住视线的散发,狞笑道:“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
“可是,”有人面带忧色道:“他们要的是公主……”
“这是大将军独子,不比公主低贱,”崔旻指着崔迟,高声道:“刺史部的人若见死不救,别说区区一个参军,恐怕魏简的脑袋都难保。”
崔迟环顾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
阿霁惊魂未甫,从老道身后探出头道:“刺史部兵曹抓了崔小满,要来交换人质。”
她瞟了眼崔旻道:“他们不肯放我,想拿你去换。”
崔迟恍然大悟,有些艰难地举起手臂,“解开!”
押解的人不敢擅自做主,请示般望向崔旻。
“琵琶骨都穿了,他还能上天入地不成?”崔旻上前两步,拂开崔迟遮面的乱发,不以为然道。
宾客们听到这话,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阿霁转头,困惑道:“何谓穿琵琶骨?”
“是民间的一种刑罚,”老道怕吓到她,便委婉道:“可使人失去力气,动弹不得。”
阿霁似懂非懂,转过头时正好听到铁链坠地的声音。
“三叔……”忽听得一声咆哮,阿霁不禁后退了两步。
她眼前一花,依稀看到崔迟从胸前拔出了什么东西,蹂身飞扑过去,接着便听到惨绝人寰的哀嚎。
堂上顿时大乱,阿霁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便被老道捂住了眼睛,“走,公主快走……”
被迫观礼的百姓们纷纷起身,一窝蜂般往外逃窜。
阿霁顾不上回头,一头扎进了人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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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戈声起,喊杀阵阵,只听得人胆颤心惊。
阿霁在拥挤和推搡中脱掉了外袍,抓散了头发,可她知道一旦安静下来,自己就会行踪暴露,因她脚踝上那串铜铃根本摘不掉。
她不敢往外跑,趁隙翻过断墙,弯腰躲进了黑魆魆的红柳中。
耳畔虫鸣喓喓,脚边簌簌作响,她蜷缩着身体趴伏在地,一动也不敢动。
忽见烟气冲天,原来是院中青庐着火了。
此处离中庭隔着半边残败的偏院,但热浪滚滚,似乎随时都能涌过来。
阿霁忽然想起,崔大寒曾拾来红柳枝给她做过烤鸡,这林中枯枝遍地,一旦火势蔓延过来,那她怕是要步烤鸡的后尘。
一念及此,她慌忙挪动了一下身子,本想换个地方,却被骤然响起的铜铃声吓得心头一颤。
她立即捂住脚踝,连大气也不敢出。
可暗夜里却响起鸣镝声,一支火箭破空而来,‘嗖’地一声钉在了她左边三尺处。
此时夜露上来了,落叶有些潮湿,火苗晃了几晃便熄灭了。
阿霁正自庆幸时,就见几条黑影无声无息地窜将过来,她这才明白,那支箭是为了点名她的方位。
她来不及多想,急忙用裙角裹住右脚,奋力往旁边爬去。
“在那里,快抓住她!”一个粗嘎的声音近在眼前,阿霁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不敢抬头去看,转身往低矮的丛林中爬去。
这次要是被抓回去,崔旻一定会砍了她的手脚吧?她正拼命往前钻的时候,突然感到了大地在隐隐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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