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她该不会是崔家的女儿吧?
她被自己这个猜测吓出了一身冷汗。
王妃跪在初代庆阳王崔佑的画像前,正俯身捣鼓神龛上那排青铜烛台。
她像下棋一样摆弄来摆弄去,静室里忽地响起古怪的声音,那副巨大的画像随之缓缓升起。
姑丈平日就爱捣鼓这些小机关,阿霁早司空见惯,倒也没觉得有多惊讶。
可当她看清画像后的情景时,却不由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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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后面藏着另一幅古旧的画像,那人身形面容熟稔得令她心惊,只是发型服饰与她所见过的不同,年龄也稍长些。
画中女子约莫四旬上下,梳着极简约的棰髻,着直裾袍和素纱襌衣,腰间缒着枚司南玉佩,那是前齐女子最常见的装扮。
“不……不可能……”阿霁心跳如雷,口干舌燥,拼命摇头,想将脑海中那个可怕的念头驱赶出去。
“正是你想的那样。”王妃拍了拍她的肩,将画像重新归位。
阿霁手脚发凉,无力地跌坐在蒲团上。
王妃挨着她坐下,轻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崔家历来对朝廷忠心耿耿,可自先王那一代却起了反心,你知道为何吗?”
阿霁浑身冷汗直冒,虚弱地摇了摇头,将脸埋进了臂弯。
王妃搂住她的肩,轻声道:“崔家祖上曾留下密匣,并附有遗训,须得过五代才能开启。”
阿霁有气无力道:“这一定是假的……”
画中那女子与太庙供奉的孝武皇后崔氏一模一样,只是眉目间多了分清冷和沧桑,哪怕相隔百年,依旧有种穿透人心的美。
崔家后人为何要供奉堂姑母?传承五代的密匣是什么?为何王妃说姓崔的一定会反?
这些东西串联在一起,答案已呼之欲出。
阿霁心乱如麻,晃了晃肩,甩开王妃的手臂道:“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王妃讪讪道:“此事关系重大,你姑母应当尽早知道。”
“你为何不自己告诉她?”阿霁皱眉道。
王妃有些心虚,苦笑道:“君心难测,说实话我不敢。这关系你们李家老祖宗,万一她知道后恼羞成怒,那我岂不要遭殃?”
她倒是坦诚,阿霁却心慌气短,一刻也不愿多呆,撑起身道:“我明天就回洛阳。”
“记得转告你姑母,宗王出镇已不可行,想要长治久安,须得削藩。”她款款起身,语气坚毅,掷地有声。
阿霁愕然回首,怔怔道:“阿姨,你真的这么想?”
王妃微笑道:“我得到的已经够多了,为了陛下,我愿意舍弃拥有的一切,反正她不会亏待我。对了,我们母子同心,若陛下觉得削藩太难,怕引起动乱,那贞吉便不成婚,将来庆阳自当无后,国除。①”
阿霁怔忪良久,忽又想起姑母说过的话,这世上若有一个女子追随她的理念,那必是庆阳王妃。
人竟可以毫无私心到这种地步,令她既震惊又感动,望着如林牌位前那窈窕的身影,她禁不住热泪盈眶。
“阿姨,”她不禁放缓了语气,柔声道:“我在摇光楼偶然发现一副姑母年轻时的小像,想带回去给她看。”
王妃神色古怪,失笑道:“你要是觉得好看,那就带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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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船之前,阿霁忍不住问道:“阿姨为何认定崔家人一定会造反?”
“不甘心啊,同为一母所出,为何兄长的后裔世代为君,弟弟的子孙却只能做镇边藩王?他们自认为也身负天命,只需一搏。”王妃拢了拢披风,喃喃道。
“这是先王说的?”阿霁警惕道。
“是,他有次喝醉了说的胡话,我原本没当回事,直到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阿翁留下的秘匣,试着打开机关,看到画像才恍然大悟。”
阿霁放下心来,“那就是说,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秘密?”
王妃摇头道:“崔旻那边是否知情我不清楚,家翁临终前,他也在场。”
“阿姨尽早将那秘匣毁掉吧,一个人想要做什么,与他是谁的后裔并无多大关系。前人留下线索,想必只是为了让子孙们知道自己的根系,绝非想让他们为祸天下。对了,他们的父亲是谁?”阿霁踌躇道。
王妃苦笑摇头,低声道:“不知道,一点儿线索都没有,可能是无名之辈吧,不然怎么不见供奉香火?”
阿霁心情极为复杂,她的烈祖母②,堂堂大卫开国皇后,竟在和离后与无名小卒生了个孩子?
而太宗皇帝竟毫不避讳,还给那同母弟弟王爵封地和军队……
难怪本朝常被一些酸腐大儒诟病,的确是道德沦丧,纲常尽失呐!
看着阿霁这般煎熬,王妃有些过意不去,拉着她的手恋恋不舍道:“洛阳有什么好?又吵闹又拥挤,跟你姑母说说,来郁致好不好?”
阿霁笑道:“我来郁致做什么?”
“做庆阳王妃呀!”她扫了眼送行人群,饶有兴趣道:“贞吉这孩子无心政事,就好附庸风雅。你嫁给他,将来庆阳就是你的,还不用生娃娃……”
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阿霁哭笑不得,跺了跺脚道:“我岂能嫁给阿兄?”
“傻孩子,婚姻是婚姻,情爱是情爱,怎能混为一谈?”王妃没好气道:“就算嫁给他,也不耽误你找情郎啊!”
她惊世骇俗的言论实在太多,阿霁应接不暇,想到与她的旧情郎们,不禁面红耳赤。
这回冀州刺史魏简倾力相助,恐怕不仅仅是为公吧?
她忽然想起临行前夕和姑丈的对话,不由满心愧疚,当时大言不惭的说要利用萧祈、魏简和王妃的关系来维持北方安定,可事实上搅动天下风云哪有那么容易,她甚至连魏简的面都没见到。
“阿姨别开玩笑了,我不能远嫁的,不然姑丈不放心。”她连忙摆手道。
“嗐,我倒是忘了他。”王妃一拍脑袋,不无遗憾道:“他必定舍不得你远嫁,你姑母富有天下,他却只有你们娘俩。”
正说着,萧祁和贞吉并肩走来,阿霁忙上前与他们话别。
上船安置好后,阿霁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萧伯伯留下帮衬表兄,本是好事,为何他看上去不太开心?”
蜻蜻忍俊不禁,贴在她耳畔笑道:“您觉得汉惠帝会喜欢审食其吗?③”
阿霁耳根微烫,小声道:“你们都知道呀?”蜻蜻掩口笑道:“他们旁若无人,我们想不知道都难。”
作者有话说:
①侯被分封到已定的位置,称为国,如果该国国王犯罪,皇帝剥夺他的封地,不允许后代继承,就会废掉他的国家,就是国除,后来统一指古代因为功勋获得的爵位被废除。
②祖宗十八代分为上下九代的宗族成员,上九代为父亲,祖父,曾祖,高祖,天祖,烈祖,太/祖,远祖,鼻祖。
③审食其:吕后亲信,后被封为辟阳侯,因得幸于吕后,被汉惠帝发现,想要诛杀之。
第二十五章
明日便是清明,正赶上去五祚亭。
阿霁转头看到蛮蛮在规整行李,遂欠身问道:“那日在咸阳原,我阿耶送了一个东西,你放到哪里了?”
蛮蛮回头请示道:“殿下现在要吗?”
阿霁道:“你拿过来,我瞧瞧!”
蜻蜻也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就见蛮蛮低头翻找了一会儿,捧来一个细长的包裹,“殿下,就是这个。”
蜻蜻接过,掂量了一下,疑惑道:“是书画吗?”
阿霁心头一跳,莫名紧张起来。
正好虎贲将军严应进来传话,看到案上缓缓展开的旧旗帜,面色陡然一变,当即上前拜倒。
阿霁和蜻蜻吓了一跳,一边忙活的蛮蛮也疑惑地奔了过来。
“殿下,您不认识这面旗?”严应讶异道。
阿霁蹙眉细看,茫然摇头:“我从未见过,还请严将军赐教,您先起来。”
严应谢过,起身目不转睛地端详着那面旗帜,神情激动,语声颤抖:“这……这便是民间所说的‘公主旗’,旧历末年,公主两字特指今上。”
阿霁微微一震,喉咙有些干涩。
严应没有觉察到她的异样,兴奋道:“末将是高平人士,原属于千岁麾下,后来跟随陛下转战千里……您是不知道,陛下带着我们平乱,所到之处百姓无不箪食壶浆迎王师,有的城池还不等我们过去,便自发竖起了公主旗,那个时候,这面旗比卫室龙旗还有号召力……”
蜻蜻颇为惋惜道:“为何后来却不用了?”
严应神色尴尬,望了眼阿霁道:“因为不合适了。”
阿霁好奇道:“此话怎讲?”
“洛阳光复后,雍王继承大统,陛下自然不好太过张扬……不过北地百姓并不忌讳,逢年过节还会在门口挂小旗子祈福。对了殿下,这面旗哪来的?”严应纳闷道。
阿霁回过神,如实道:“途经咸阳原时,阿耶送给我的,说是祭祀时再打开。”
严应愣了半晌,为掩饰眸中的震惊,忙低下头禀报道:“一切准备妥当,可以起航了,傍晚就能到泥阳。”
阿霁吩咐开船,严应便躬身退下。
开船的号令一波波传了下去,外面渐次热闹起来。
阿霁两手紧张地攀着窗棂,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问道:“崔大寒安顿好了吗?”
“关在单独的舱室,有侍卫严加看守,殿下放心吧。”蜻蜻道:“方才上船的时候,我去查看过。”
阿霁心下一动,意味深长道:“你对他倒挺上心。”
蜻蜻凑过来盯着阿霁,笑嘻嘻道:“殿下该不会吃醋了吧?”
阿霁没好气地戳了她一把,“你那小心思,还是用在正事上吧!”
蜻蜻笑着揉额头,吐了吐舌头道:“知道了,知道了,殿下心里只有程郎。”
船身猛地一晃,阿霁吓了一跳,直到离开岸边老远,她还没回过神来。
离京之时,友人皆有馈赠,程云轩送了她一只精美的剔红文具匣,她珍而重之地带在身边,可是这么多天,竟没功夫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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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队在泥阳靠岸时,码头周围早挤满了迎候的百姓。
泥阳令亲率属官,将阿霁等人迎至驿馆。
次日一大早,阿霁凤冠翟衣,装束齐整,在随从和甲士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前往五柞亭。
附近百姓携家带口,都想一睹公主风姿,从驿馆门外直排到了五柞亭。
阿霁乘坐高厢车,四面珠帘半卷,百姓们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轮廓,庄严肃穆,很有皇家气派。
车队在一座小山丘前停下,阿霁在喧天鼓乐中下车,待看清眼前的景物,不禁大失所望。
她以为的五柞亭墓园应该是帝陵那般巍峨……至少也该有崔园的规模吧?
可实际上连围墙都没有,只一座夯土台充当祭坛,后边的英灵祠也久未休憩,略有几分萧瑟破败。
但她极力压抑着震惊之色,在官员们的陪同下缓步登坛祭酒,声情并茂地念诵由专人撰写的冗长祭文。
仪式接近尾声时,严应带着一队虎贲郎,隆重地送来了那面旧旗。
清明时节,大都阴雨绵绵。
今日虽未落雨,但薄雾轻霭,阴恻恻地笼罩在头顶,气氛严肃又压抑。
可那旗帜在阿霁手中招展时,天色骤然大亮。
云破日出,金芒万丈,映得旗上水纹波光流动,垂坠的旒旌随风飘扬,和着气势磅礴的乐声,颇有几分雄浑壮丽之美。
底下人头攒动,似乎起了不小的骚动。
军民们大都认识这面旗帜,年轻人只见过仿造的小样,只有年长者目睹过那面大旗在泥阳城上空招展的情景。
当年叛军起于雍州,一路向东如蝗虫过境,带走了无数热血青壮,留给他们满目疮痍和无尽混乱,可这面旗帜的主人却给他们带来过温饱、安定和希望。
不知是谁起了头,人群中忽然山呼万岁,气势如潮,震人心魄。
众官员面面相觑,阿霁也吓了一跳,忙向严应使眼色。
严应着人去查,阿霁将旗帜插好,余光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台下成千上万人正自欢呼,却有一人低头逆流朝外走去。像是心有所感般,他突然回头朝高处望了一眼。
四目相触,阿霁还未看清,他却转过头,匆匆消失在了人海中。
那身形有几分像崔迟,若他真来了五柞亭,为何不现身一见?难道此后就真形同陌路了?
阿霁正自狐疑之时,虎贲郎带着十来名风尘仆仆的百姓走了上来,禀报道:“殿下,这些老人不是本地人,都是从平凉、鹑觚和阴盘来的,他们说想要面见您。”
这几处地名有些熟稔,见阿霁若有所思,严应忙道:“二十多年前,这几个地方受灾最严重,幸得陛下和千岁不弃,因而百姓都感念在心。”
泥阳令微笑上前,亲自将那几位老人接上来,语气和蔼道:“公主此行代表的是陛下,诸位有什么想对陛下说的,尽管告知公主,必能上达天听。”
他倒挺会自作主张,阿霁约摸看出来了,这出戏应该是泥阳令安排的。
虽说有些意外,但却意外地合她胃口,无论她平日表现得多谦逊,可事实上她挺享受万人敬仰的感觉。
不过陶醉归陶醉,她依旧悬着心,生怕这些老人提出过分的请求,众目睽睽之下,那可就太考验人了,她忙发挥与生俱来的亲和力,主动同老人们寒暄,总算慢慢掌握了主动权。
谢天谢地,大家并没有为难她,只是托她向女皇夫妇报喜,不仅献上了自酿葡萄美酒,还送上万民书,邀请他们巡幸雍州。
祭礼结束后,阿霁原想返程,可盛情难却,一行人只得暂留一日,在官员和乡绅们的陪同下赴宴游玩,并参观了昔日女皇驻兵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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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舱狭小昏暗。
崔大寒神容憔悴,抱膝坐在墙角。
阿霁捧着碟桑葚吃得津津有味,不忘同他分享日间见闻。
“他们从来没见过我,可是却对我那么热情,我真的好感动。”她舔了舔指尖的汁液,自顾自道:“他们定然以为我是我姑母的女儿。”
“女皇为什么没有孩子?”崔大寒下意识地问道。
阿霁面泛为难之色,讪笑道:“这……我哪里知道?”
女皇成婚多年,可始终没有子嗣,朝臣们不敢诽谤君王,只能阴阳怪气地指责谢珺有隐疾,耽误了皇家传承。
十五年前,谢珺带兵平定庆阳之乱。在他的功绩簿上,那一役并不算什么,但却令满朝文武胆战心惊。
崔氏地盘毗邻安定郡,昔年他们夫妇经营数载,深受军民爱戴。
而戍守敦煌的女将杨寄容与他是同僚,又是故交,若他趁机联合旧部吞并崔氏,那便能在西北称王称霸了。
在众人看来,江山哪怕落入李家公主手中,也比被外姓逆贼篡夺了好。为此在他凯旋之后,宰相程循率百官出郭相迎,并给了他两个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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