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难测,也不无此种可能。”谢梅英沉吟道:“青阳,你当明白,咱们今日之荣辱,皆系于陛下一念之间。她推恩于谢家,并非我们对朝廷有何功绩,而是想扶植我们,让你三叔不至于显得孤立无援。若他真有不测,那我们在洛阳的好日子也……”
“姑母,情势不至于如此恶劣吧?”谢青阳忍不住叫道。
他如今位列九卿,统率虎贲、羽林二营,皇帝在宫则镇守京师,皇帝外出则充当禁卫,身份举足轻重,哪可能完全是仰仗叔父得来的?这让他觉得既屈辱又愤恨。
“做最坏的打算总没有错,趁着你还大权在握,快设法把槐序和素商两家送出京,让他们连夜回任地,一刻也不要耽搁。至于几个姊妹,她们虽姓谢,可都已出嫁,按照本朝律例,当不会受到牵连。”谢梅英有条不紊地盘算着,“等做完这些你就进宫求陛下,无论如何要面见叔父,你们是亲叔侄,陛下没有理由阻止,除非另有隐情。”
谢青阳虽已近不惑之年,但对姑母仍敬重有加,一如幼时,心头虽有异议,却还是一一照做了。
**
阿霁坐在午后斜阳里,手中捧着卷昏黄的画轴,浅金色的光芒在陈旧的绢面跳动,晃得她有些眼花。
她忽然想起,去年此时,她正乘肩舆往朱雀坊去,天气也是这般晴好……
窗外燕语呢喃,惊破了回忆。
她醒过神来,抬眼看向对面。
谢珺倚在隐囊上,以手支额,神思恹恹,时不时抬起眼角,朝窗外瞟去。
阿霁努力藏起心底的惴惴,掀唇一笑,念着扉页上的题字:“泱泱语:三郎,此吾闲时所绘,别后若念吾,即看。”
谢珺微微一震,总算有了几分精神,微微偏过头,做侧耳倾听状。
阿霁吐了吐舌头,小声嘀咕道:“我居然念了姑母的名讳?”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几分,画面上现出一副墨线勾勒的人物画,是姑母擅长的写意风格。
背景是鳞次栉比的屋宇,中间高脊上站着一个武官打扮的少年,正紧张地去扶旁边的少女。
“承安二十一年仲夏,记于崔园行馆别院。”她喃喃念着画上的题字,默默算了一下,惊讶道:“这都是三十三年前的事了?”
谢珺不出声地笑了笑,憔悴的面上满是款款深情。
再往下翻,是校场学艺图。
少女弯弓搭箭蓄势待发,对面少年举着箭靶,旁边围着三个看热闹的。稍远些那个双手抱臂,身形有些陌生,近处这俩勾肩搭背的颇有些熟稔。
“这是萧伯伯,”阿霁兴奋地指着那个神色轻佻的武官,又指着旁边较沉稳的那个道:“这是陆伯伯吧?”
谢珺微微点头,半日来第一次开口,语气有些哀伤,又有些惋惜,“还有一个叫符愿,当年我们四人在卫尉属下任职,如今这世上就剩我一个了。”
阿霁想到萧祁,心底酸楚顿生,又想到了贞吉母子,眼泪差点掉下来,抽了抽鼻子道:“那个魏简真是可恶,阿姨都这么可怜了,却还不放她回来。”
谢珺有些哭笑不得,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你怎么知道董太妃就想回来?男女之间的事,你如今还不懂。”
“快了快了,”阿霁敷衍道:“等我成亲后就懂了。”
谢珺无言以对,苦笑道:“那不一样的。”
天呐,这孩子到底跟了谁?
一个女儿家,怎能不解风情到这种地步?偏生那崔迟又是棵千年铁树,以后俩人怎么相处呀?这个问题光想一想,他都觉得自己能折几天寿。
“我这不就在学习吗?”阿霁晃了晃手中画卷,感叹道:“姑母那时候可真悠闲,竟能创造出如此巨作。”
她算是揣摩清楚状况了,对他而言,姑母和往事是续命良药,只要提到一点,他就能精神焕发。
“半途而废了,”他忍不住抱怨,“说好的要把我们经历的所有事都画出来,可自从回京摄政后,就再也分不出半点心思,我还不能提,只要一提她就歪理一大堆,说我迂腐古板,只想把她当金丝雀圈在笼中。苍天在上,冤枉死了,我但凡有过这种卑鄙念头,早就该天打雷劈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欠了欠身警觉道:“你看到哪里了?”
“蔷薇日影。”阿霁笑嘻嘻道,画中两人正依偎在蔷薇花架前交颈缠绵,少女脚边的草地上卧着一只小鹿。
画卷至此换成了温馨亮丽的写意着色,温柔缱绻之意几乎要流淌出来。
“再看两个就够了。”谢珺连忙道。
阿霁狐疑道:“为什么?”
她不信邪,待看过‘清池掠影’和‘书楼夕照’后,趁他不备,偷偷又展开来几分,却见画上蒙了层宣纸。
待要揭开时,谢珺却眼疾手快,一把夺了回去,面带愠怒道:“说了不能看,就是不能看。”
“可我还没学会呢,”阿霁理直气壮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您就教这一半算什么道理?”
“一半?”谢珺瞪着眼睛,嗤笑一声道:“你要能学会这一半,也足够让那小子俯首帖耳了。”
阿霁喉头一窒,有些口干舌燥,结结巴巴道:“我……我……那是他的本分,身为本朝驸马,可、可不就该对公主俯首帖耳?”
谢珺嗤之以鼻,“你想得美,凡夫俗子或许会如此,崔迟可不一样。他若是那等鼠辈,我还瞧不上呢!”
阿霁蹙眉,颓然道:“纵我有心,可他无意,那也是白搭。他想要的妻子,是小姨姨那样的温婉端庄才思敏捷的淑女……”
谢珺缓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他才十七岁,脑子又缺根筋,懂得未必比你多。以我观察,他对月娘的感情,更像是对长姐或母亲的依赖,绝非男女之爱。否则,我怎么会把你往火坑里推?这孩子是块璞玉,你得知道如何雕琢。”
阿霁苦着脸道:“不是政治联姻吗?我们犯得着这么较真?”
谢珺心头一梗,偏过头闭目养神,再不肯理她了。
外边传来脚步声,侍从隔帘禀报:“千岁、殿下,谢家大郎求见。”
“哎,大阿兄来了。”阿霁戳了戳他的臂膀道。
“你去见他,就说我不行了,也就这几天了,他若真有孝心,就为大婚出把力。”谢珺头也不抬,嘱咐道:“要哭着说啊!”
在各方齐心协力之下,凤始二十二年四月初,这场万众瞩目的婚礼如期举行。
此前,坊间有传言,说咸宁郡王与妹妹生了嫌隙,如今他又是洛阳令,于是很多人猜测他肯定会从中作梗。
但出乎意料的是,李匡翼全程都特别配合。
大婚当日,他与阔别数年的长姐并辔行在送嫁队前列,笑得心无芥蒂,谣言不攻而破,一切似乎都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作者有话说:
凌晨上夹子,明天大概会晚点更,十一点前后吧!
第四十二章
礼成之后, 婚车出阊阖门,沿着铜驼大街,一路往宣阳门而去。
以往公主出行, 清道开路的都是缇骑和羽林郎,今日却换成了一水儿的翠羽营官兵。
无论前边导引的骑士还是后边随行的执戟武士, 皆是英姿飒爽的年轻女娘,各个身着绣袍,鬓插翠羽,好不威风!
阿霁也不落俗套, 并未心急火燎得赶制嫁衣,而是穿着去岁生辰时女皇所赐礼服, 凤冠上的羽饰与送嫁官兵的标志相得益彰, 让人不禁心生遐想——
翠羽营创立多年,但一直独立于五军之外。
除崔易外,无人知其实力。如今兵符一半在公主手里, 一半在女皇手里,难道从一开始,它就是女皇要送给公主的礼物?
就连女皇昔日为公主时, 也不曾有私军,这用心是否太明显了?
因着这一层,他们再看朱轮华毂高厢车上的公主时, 不由自主带上了几分敬畏。
阿霁正襟危坐,目视前方, 面带微笑,尽量保持着端庄淑雅, 只有眼珠转来转去, 时而瞅瞅身畔的崔迟, 时而瞟瞟两旁随行的蜻蜻和蛮蛮。
她二人各带一队彩衣宫娥,提篮向两边观礼的百姓和孩童们分发喜钱喜糖和喜果。
人群中时不时爆发出热烈的喝彩,还有孩童情悦的欢笑声,让她也跟着心情大好。
女宾们紧随其后,每车两人。
阿霁出于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心思,特意安排薛妍和南越王女赵鸣珂同车。
她原本有两个伴读,其中一个出阁后便剩薛妍,正好及笄前那离奇的残碑出现,她被迫中断学业,跟着女皇去理政,伴读形同虚设,便也没再补缺。
薛妍是她和京中贵女之间的枢纽,又是多年老友,故而从未起疑。可她竟与李匡翼暗中勾缠,这不是背叛是什么?
薛父木讷寡言,不善钻营,原是尚书令史①,与尚书郎共同主管文书,正常情况下,若尚书郎出缺,则以令史任久者递补之。
尚书令史共有十八人人,薛父在任上多年,每次递补都轮不上,直到去年暮春才终得高升,算算日子,正是阿霁回到长安之时。
她去尚书台暗中调过卷宗,一切流程都合情合理合法,毫无破绽可言。
越是滴水不漏,就越是可疑。
这事她不敢和父母商量,一来是不想他们为难,二来是她并不觉得父母会站在她这边。
好在还有姑丈,是她永远的智囊。
姑丈建议她按兵不动,千万别打草惊蛇,否则谁知道下一个被买通的会是谁。
做戏这种事,她自小就擅长,而薛妍比她更甚。
当她故意和她谈起李匡翼和周家女的婚事时,她竟丝毫没看到预想中的委屈、怨恨、失落、伤怀等。
到底有着一起长大的情分,阿霁还是不忍薛妍一条道走到黑。
将来她若和李匡翼撕破脸,无论谁输谁赢,他俩大抵是不会丢掉性命的,但各自的部属一定会遭清洗。
赵鸣珂是李匡翼前妻,阿霁特意叮嘱薛妍代为照应,希望她看到赵鸣珂时能有所感悟,尽早回头,别误了终身。
崔迟轻咳了一声,阿霁回过神,面露不解。
“别愁眉苦脸的,”他压着嗓子,瓮声瓮气道:“不知情者,还以为我强娶公主。”
阿霁舒展眉头,含笑望着越来越近的宣阳门,小心翼翼地动着口唇,“一会儿要换乘大象,你怕不怕?”
崔迟露出不屑地神情,哼道:“我怕个鬼呀!”
阿霁拿起膝上的却扇,稍微遮了半边脸,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可我怕,那么高的,要是摔下来腿都折了。”
崔迟很是得意,挑眉道:“那我就有热闹看了。”
阿霁甚是无语,贝齿轻咬,冷笑道:“你以为你看我的热闹?是别人看你的热闹,因为你要娶个断腿夫人……”
“短吗?”他垂下眸子,扫了眼她的裙裾,自言自语道:“我觉得也不短呀!”
天渐渐热了,穿着层层叠叠的礼服游街的确有些受罪,途中又不能喝水,所以阿霁口干舌燥,说话有点不利索,‘断腿’没咬准音,愣是被他听成了‘短腿’,顿时气急败坏,伸手过去在他腿上用力掐了一把,笑盈盈道:“你很长咯?”
崔迟倒吸了口冷气,咬牙忍住了没有出声,待要回怼,却欲言又止。
阿霁心下纳闷,暗想着她方才用了七成力,怎么着也得落下片淤青吧?他竟忍得住?
待悄悄转过头看时,才发现他双颊绯红,神色很不自然,竟像是有些理亏。
阿霁百思不得其解,他什么时候这么大度了?
崔迟也意识到了她的目光,清了清嗓子道:“大人不记小人过。”
可她还不肯收回眼神,直勾勾看得他心乱如麻,无奈之下,只得从袖中悄悄探出手掌,用力一握,咯嘣咯嘣的声音听得阿霁头皮发麻。
“你再不坐好,我可要报仇了,我这一把下去,骨头都得捏碎。”他面露威胁道。
阿霁一下子就老实了,转过去乖乖坐好,再不敢乱瞄。
崔迟悄悄吐了口气,庆幸方才没有吵下去,不然显得好猥琐。
他懊恼地锤了把膝盖,都怪那帮混蛋,前两夜非押着他去看书赏画,说那是新郎必须掌握的要领。
全是些污糟玩意呀,看得人想洗眼睛。最要命的是,那些东西一旦进入脑子就很难驱除,刚才好好说着话,突然就想了起来,然后再也没法正正经经地讨论长短了。
今晚就是洞房花烛夜,还好只是走个形式,不用来真的,他暗自庆幸。
正神游八方时,婚车缓缓停了下来,原来是宣阳门到了。
这边人头攒动,欢声震天,远比城里还要热闹。
新人下车休整,接受百姓们的恭贺,随后换乘白象,绕灵台一周。
执金吾亲率员吏驻扎在宣阳门外,出动缇骑一百人,持戟部队两百人,专门负责维持秩序,以免造成踩踏或冲撞。
新人换下了繁复华丽的礼服,一齐登上了象背的宝座。
阿霁一上去便不由分说抓住了崔迟的手,任他怎么挣都挣不脱。
“阿霁,不要怕。”一个略带点异域口音的女声响起。
赵鸣珂骑在那头较小的白象背上,扬声道:“别看它体型大,但脾气可好了,比黄牛还温顺。”
她是南越国使者,这次观礼顺便献上了一对暹罗国宝。
百姓倒是欢呼雀跃,因为洛阳本就有白象坊,很多年前也供奉过别国进献的神象,可女皇却直皱眉头,说饲养大象花费巨大,得不偿失。
但百姓既然乐意,那就重修白象坊,置官吏专司豢养看守,想要进坊观赏得收钱,所得资财皆用于象。
阿霁颤颤巍巍地回过头,透过镂空彩屏和赵鸣珂打招呼,崔迟想趁机抽出手,却被她一把抱住了胳膊。
因怕惊到象,所以围观白象皆站得远,在大家眼里:新人美如玉,其情比金坚,王朝的未来一片光明。
**
按照习俗,公主婚后是住在自己府上的,驸马可以前去同住,也可以留在本家,随时接受传召。
可女皇对阿霁说,崔迟性本桀骜,心气又高,而且崔家父母与她是至交,传统习俗虽合理但不合情,那样显得崔家独子像入赘。
阿霁明白她的意思,百年前到底同出一脉,姑母看到崔氏一族凋零至此,难免物伤其类,何况她本就不是跋扈之人,也愿意迁就,于是决定婚后住在夫家。
不过一个简单的决定,却让她在朝野和民间博得贤名无数,也让崔易深感皇恩浩荡。
这样一来,洞房自然也就设在大将军府的正屋,可巧的是,那个院子便是当年姑丈和姑母住过的。
暮色升起来后,内院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阿霁另换了套蹙金银线绣鸳鸯的交领襦裙,系着八幅彩绘蝶鸟纹罗裙,梳了三鬟望仙髻,打扮得珠光宝气富贵逼人,被一众女宾围着‘传经布道’。
其中最激动的不是已婚的前大嫂赵鸣珂,也不是从边关回来的长姐李霈,而是那个山中高士般莹洁的二姐李霖,还有向来端庄娴雅温婉含蓄的程月羽。
25/63 首页 上一页 23 24 25 26 27 2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