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霁见他脸色煞白,眼中满是惊恐,连忙拥住他柔声安慰。
他们都没经历过这种事,不过片刻的功夫,所有的新奇和兴奋竟都变成了忐忑不安。
比他们更忐忑的当属保王党的骨干,谢珺沉睡不醒的消息传出来时,很多人猜测他八成不行了,女皇为了掩人耳目秘不发丧。
就在他们暗地里筹划打着他的名号闹点事端时,他突然就活了,虽然仍未公开露面,却下达了多条指令。
陆家旧园,自雨亭内,三人围坐一处,在四面飞流环绕之下低声密谈。
“安定王府的人这些时日常在两市活动,一个个鬼鬼祟祟,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太宰令禀报道。
“还有一事,千岁醒来那日,曾派出一队人马出城,我让人去西城校尉处查过,带队的是王府主簿黄苓。”卢粲道。
“这老小子可是千岁的心腹,又是王府二把手,他带队西去?莫不是联络旧部……”陆健抚着下巴沉吟道。
“放心,西边的驿馆我都安排了人手,等黄岑回京一切自见分晓。”卢粲道。
陆健皱眉道:“两市归洛阳令管,让郡王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查一查那些人的底细。”
太宰令道:“已经报了,郡王正吩咐人办,估计这两日就见分晓。”
外边酷暑难当,亭中却如凉秋,既隐蔽又舒服,实在是避暑的绝佳之地。
“听说将作大匠提议为宫中修建自雨亭,被陛下给骂了?”陆健饶有兴趣道。
卢粲笑望着檐下飞珠溅玉的激流,调侃道:“咱们这位陛下,就是太过沽名钓誉。”
“爱惜羽毛没错,但过犹不及。这也怨不得她,千百年来哪有女子称帝者?她可不得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就怕一步走错,便会跌个粉身碎骨。”太宰令道。
“我看不然,”陆健神色复杂道:“她若真的在乎名声,就该早日立嗣,这样群臣也好安心。”
说到立嗣,三人俱都沉默了。
外边响起清脆的笛声,嘹亮的音符穿过哗哗流水,在三人耳畔回荡。
“郡王来了。”陆健率先起身相迎,其他两人也慌忙站起来相迎。
李匡翼想必是刚从官署出来,仍着公服,大步走进来示意三人平身。
“郡王,那件事查得如何?”待他落座后,太宰令忙不迭问道。
李匡翼接过陆健呈上的冰酪,略尝了两口,随手放下道:“我来正是同你们说这些。”
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笺,递过去道:“你们自己看,是不是有些蹊跷?”
陆健连忙拆看,三人凑到一起阅信,还没看完俱都变了脸色。
“还是找安徐问问比较稳妥,”陆健寻思着道:“总觉得像恶作剧。”
卢粲老脸微红,讪笑着道:“千岁这都一把年纪了,总不会和晚辈开这种玩笑吧?”
太宰令仿佛烫手般将那信笺丢到了案上,心直口快道:“太不正经了,不像是千岁能做出来的事。哪有人天天往女婿府上送鱼鳔、羊肠、猪膀胱的?这什么意思呀?”
李匡翼神色极不自然,揉着眉心道:“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但人的确是王府的人,东西也的确送到了大将军府。”
“既如此,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卢粲道:“千岁不想让公主诞育子嗣。”
“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我不明白他动机何在。按理说,最不想让崔家有后的应该是我们才对。安徐是崔家独子,一旦他们有了子嗣,大将军的心可就彻底定了。”陆健寻思道。
“找崔迟呀,”太宰令道:“太欺负人了,把闺女嫁过去又不让生孩子,这不明摆着让人家绝后吗?”
“得想个办法把安徐约过来,”李匡翼道:“我不好出面,你们安排吧!”
卢粲道:“郡王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们好了。”
第六十一章
曲足案上放着一摞漆盒, 色泽典雅,雕工精美,铜锁扣上錾着安定王府的徽记。
崔迟一看到这些就头疼, 倒不是送礼者的意图让他尴尬,而是阿霁的好奇心令他叫苦不迭。
自打谢珺得知阿霁有孕后, 立刻便着人去市面上搜罗了一堆臊死人的古怪玩意,隔三差五就差人送来,还会附带便签,大都是摘抄的养生类医书, 不外乎就是一句话——年轻人别太放纵,要节制。
既是要人家禁/欲, 还送这些避/孕的东西做什么?简直前茅后盾。
看得出来他的怨气很大, 且经久不息,对崔迟的态度婚前婚后判若两人。
满心愤懑委屈无处诉说,对他来说这是多严肃多苦恼的事?阿霁却浑然未决, 睡前最大的乐趣便是摆弄那玩意儿。
如今她已经适应了新身体,也学会了控制本能。而且他有孕在身,完全不用担心她会突然失控用强。
她对这个未成形的胎儿是很在乎的, 只要他稍微皱眉露出不适,她就能紧张半天。
她忙活那些时,专注地就像给泥偶娃娃穿小衣裳, 丝毫也不显急躁或慌乱,更不会觉得尴尬。要是安安静静也就罢了, 可她的话很多,总忍不住要从尺寸、质地、品相、舒适度等方面进行点评。
对于孩子究竟是怎么来的这件事, 他俩谁也说不清楚, 最后一致认为新婚夜就有了, 因为那之后他们并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敦伦。
不仅崔迟,阿霁也过不去心里的坎,她实在无法对自己做出那种事。
好几次箭在弦上情难自已,都硬着头皮想索性捅破窗户纸吧,可阿霁一看到他隐忍着羞愤和屈辱的小脸,便怎么也狠不下心肠。
起先,每天晨起她都要死乞白赖求着崔迟帮忙。后来觉得求人不如求己,慢慢摸索之下,她也习得了自我纾解的法门,这让崔迟觉得挺失落。
她不再纠缠之后,他竟有种遭受冷落的幽怨,仿佛变成了个深宅弃妇。
夫妻关系中,男方是占绝对主导地位的。
就拿眼前之事来说,若他们不再需索,哪怕妻子有欲求,也不好主动开口,否则很容易便会背上淫佚的恶名。
这个感悟让他对成为女子的恐惧又增加了一重,也让他隐约察觉到曾经推崇的三从四德有多不合情理。
“不行啊,这个太短了,捉襟见肘的,姑丈肯定不知道咱们多大,所以乱买一通。他不会真以为我们每天都在翻云覆雨吧?我倒是想呢,就是怪累人的。”阿霁熟悉的声音将崔迟的思绪拉了回来。
“你为何如此热衷此物?”崔迟实在想不通,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变成男儿身后,竟丝毫不顾廉耻,豪迈得令人发指。
但无论她做出怎么出格的举动,那一派天真的孩子气,总是让人无从指摘。
“你若突然多出一只手或一只脚,能不稀罕?”她若无其事道。
“这不是手也不是脚,”他的羞耻心早就在朝夕相处中被阿霁磨蚀殆尽了,哪怕咫尺之隔,也能做到心平气和,“露出来特别不雅观。”
阿霁抬眸瞟他一眼,抓过一只新罗袜套了上去,顺手打了个轻巧的蝴蝶结道:“现在够雅观吗?”
崔迟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望着她这副轻狂样,无奈道:“这都两个多月了,新鲜劲也该过了,你还是换个玩具吧!”
“换什么呀?我觉得它就挺好。”她不以为然道:“我平时也没怎么碰过,就睡觉的时候偶尔玩玩。”
“那你平时还想……”崔迟无语至极,皇家教出如此口无遮拦的豪放女,却要求他做贞夫烈子,人与人之间,当真是云泥之别。若非新婚夜那件离奇事,以他的性情,怕是早就被逼反了,将来檄文上或可加上一条‘无良帝室欺人太甚’。
阿霁见他垮着脸,还以为他在吃醋,忙过来好言相哄,可他还是不为所动,她便凑过来吻他柔白的侧颈。
任凭他怎么铁骨铮铮,很快就会在她的温柔攻势下化为一汪春水。
崔迟果真败下阵来,仰躺在榻上撑着她的肩气息咻咻连连求饶。
一想到将来可能会被报复回来,她便忍不住要多闹一会儿,直到他泪光莹然四肢虚软才放开。
“哭什么呢,小美人?这不挺快活得吗?”她笑着揉他微肿的粉唇,语气轻佻道。
崔迟别过头,蹙眉道:“流里流气,像什么样?”
“男人不都这样嘛!”阿霁带着薄茧的手指抚过他微攒的眉心,随口说道。
“你不会去那种地方了吧?”崔迟浑身一僵,猛地瞪大了眼睛。
“没……没有。”阿霁连忙否认。
“没有?”他一把推开她,撑起身怒冲冲道:“你知道我说的是哪里?”
哎呀,大意了,阿霁暗叫不好,结结巴巴道:“我、我、我不知道。”
眼见他怒目圆瞪,喘息/粗重,阿霁唯恐动了胎气,只得如实交代:“徐忠在岁丰楼设酒做寿,京中有头有脸的武官皆在受邀之列,我是中领军,当然得去,但我什么都没做,送上贺礼饮了两盏酒就走了。”
竟有此事?他与徐忠在公事上从无往来,徐忠的羽林营归光禄勋所属,而他统领的五军名义上归大将军辖制。她背着他亮相禁军高级将领的私宴,其性质与密会保王党不相上下。
“你可以去问陆瑥,还有冯覃、宋思益,对了,谢家大阿兄也在,当着他的面我敢做什么呀……”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阿霁也猜出他想到了什么,只得装傻充愣。
因为崔迟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所以代替他应酬简直不要太容易。也就是进门寒暄两句,落座后基本不用再挪动,都是别人过来同他叙礼。
席间就算其他宾客们倚红偎翠软玉在怀,于他也毫无影响,花娘们皆知那是公主之夫,天子之婿,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去招惹。
“我真的只呆了小半个时辰……”阿霁还在解释,崔迟却火冒三丈:“昨天你骗我说腹泻,要出去方便,让我在车里干等,还以为你掉茅坑了,原来是跑去赴宴了?”
“那种地方酒气熏天,乌烟瘴气,我怕冲撞了孩儿,就没带你去……我真的是一片好意。”阿霁百口莫辩,无力地支吾着。
阿霁在提防着崔迟的同时,崔迟也在提防着她。
外人看上去蜜里调油如鱼得水,可其中夹杂着多少谋算却无从得知。
京中既有保王党,自然也有保皇党。
保王党在暗,保皇党在明。父亲说过,洛阳政坛水太深,他自己都应付不来,让他切记要三思而后行,可阿霁此举无疑是对外昭示了他的态度。
既然她要利用他的身份为李家做事,那他便也应该回报一二。
“我要进宫,”他烦躁地拨开她求和的手,冷着脸道:“我现在看到你就烦。”
阿霁不以为忤,笑嘻嘻道:“御医说了,女子有孕之后气性会变大,你原本就暴躁……”
“我哪里暴躁了?”他气急败坏地打断她道。
“好好好,进宫就进宫,我陪你去。”她只得赔着笑附和。
“你别跟着我,”他拍了拍依旧平坦的小腹,“你只会让我生气,对孩子不好。”
“我不就是去宴会上饮了点小酒,听了点小曲,涨了点见识,你至于气成这样吗?”
她说这话的嘴脸真是可恶至极,哪怕身为曾经的男人,崔迟也不得不感慨一句:男人无耻起来真不是人。
他被孕期反应折磨得死去活来,整日嗜睡乏力,食欲不振,出行都得抱着痰盂,连自己都觉得恶心,她除了会说几句安抚的废话,半点儿作用都没有,竟然还有脸算计他。
“为表公允,明儿我就让人把岁丰楼的厨子请来给你置办筵席,再把唱曲的跳舞的都叫来让你……”阿霁话还没说完便被他用枕头堵住了嘴。
她狼狈地爬起来时,崔迟已经裹着寝袍出去了,“我去外面睡,你别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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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保卢义临年事渐高,近日因中暑而昏厥,洛阳亲眷纷纷前往探看。
他是阿霁的叔外祖父,她和崔迟理应同去探病。
可向来不喜应酬的崔迟,这次却分外坚决,执意要一个人去。
阿霁以为他担心她又自作主张,遂再三保证道:“我只跟着你,绝不多说一句话,也不多见一个人。再说了,崔家与卢家交情不深,没几个人认得我。”
崔迟被她缠得烦不胜烦,耐下性子道出缘由:“公主驾到,卢家势必合族相迎,你堂舅卢粲也不例外,他是你阿兄的心腹……你明白我的顾虑吧?”
在他领了五营兵马后,保王党更是对他势在必得。
可阿霁顶着他的身份去岁丰楼赴宴,想必方粲等人早就坐不住了,这种时候还是避开为好。
阿霁也明白了这一点,可孕期前三个月应当静养,本不宜走动,卢家别业又在城外,驱车过去得两个多时辰,她实在放心不下。
但崔迟执意如此,她只得尽量交代好一切,给他带足了人手。
然而崔迟到底失算了,他以为卢粲会在家里等着与他碰面,可实际上卢粲早就猜到他不会去,所以他的用意是支开阿霁。
大将军府,长赢如临大敌,将乔装打扮成医官的卢粲带到会客室后,立刻派侍卫守住了侧院角角落落,不许任何人靠近。
阿霁一直很想与保王党的骨干们会面,奈何崔迟严防死守,从不给她机会,人算不如天算,机会终于找上门了。
她对镜整理衣冠,很是费了番功夫,终于将浮上唇角的激动和狂喜压了下去,努力做出一副严正冷肃的样子,款步出去见她那个心眼子偏到十万八千里的堂舅。
第六十二章
崔迟到了卢家后, 在一众接驾者中没见着卢粲,他略一沉吟,当即便知中了调虎离山计。
反正回去也来不及了, 他索性定下心来四处走动,暗中留意着往来宾客。
太保为加衔, 听上去威名赫赫,然则并无实职。
可卢义临抱恙,门外依旧车水马龙,这远不是其子廷尉左监卢粲的威望所能达到的。
崔迟曾经听父亲说过, 当年洛阳动荡时,勤王之师有三路, 一路是谢珺的兴卫军, 另外两路则是兖州卢义临和青州陆琨的联军。
雍王初登大宝,为避免兵戈再起,一面派皇妹去说服谢珺退兵, 一面亲自出城责令青兖联军回师。
卢家希望入主中宫,雍王答应了下来。
可他并未选卢义临的女儿,而是故意选了他的侄女——已经入宫成为前废帝宠妃的卢窈窈。
卢义临无话可说, 毕竟侄女也是卢家女,这不算违诺。何况李家皇室向来不看重这些,太.祖就是靠抢别人老婆起家的。
被雍王摆了一道的卢义临只能吃个哑巴亏, 可没想到无论雍王还是女皇都主张制约世家豪族,提拔寒门庶族, 所以他一路杀到洛阳后,便再没有机会回兖州继续拓展势力。
雍王禅位后, 继任的女皇打压地方豪族的手段比他还强硬。
兖州的卢家势力被分化瓦解到再难成气候, 而他本人哪怕年迈致仕, 女皇也未恩准其回乡,只是赐良田广厦财帛奴仆,令他在京郊安心养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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