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霁第一次听到她用这样正式的口吻夸赞自己,一时信心百倍,热血沸腾。
“你们俩既然已经到了难以割舍的地步,那就非胜不可。”女皇沉声道:“一旦败了,江山不稳,社稷难安。”
阿霁转头望了眼崔迟的小腹,悄悄伸手牵住了他,语声激动道:“姑母,我明白。”
她若落败,崔迟必不会坐视不理,而崔易也会全力支持,那时的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别说动乱,怕是覆国都有可能。
“你们和离吧。”女皇双手抱臂,微微一笑道。
崔迟惊呼道:“为什么?”
阿霁握了握他的手,小声提醒道:“假的。”
崔迟这才舒了口气,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去。
“小迟,你尽快写份和离书,去找匡翼帮忙送进来,他会很乐意的。”她吩咐道。
崔迟有些犯难,踌躇道:“用什么理由呢?”
女皇微微一笑道:“我下诏让阿霁去内朝主政,与匡翼打擂台,他一定会方寸大乱的。”
内朝官多由女皇近臣亲信组成,用来制衡以丞相为首的外朝官。
“可是……我们不是出不去吗?”阿霁愁眉苦脸道。
女皇扬眉一笑道:“你不会真以为我们被软禁了?”
阿霁惊喜道:“莫非是假象?”
“虚虚实实,故意引人遐想罢了。”
崔迟挠头道:“也就是手,去内朝的是我,回将军府的才是公主?”
女皇赞许道:“正是。”
崔迟为难道:“案牍文书,我看着就头疼,也无多少见地,与诸官长朝夕相处,迟早得被看出破绽。”
阿霁也犯愁道:“我去校场练兵的话,一个回合就露馅了。”
女皇为之莞尔,温声道:“我岂会不知道这些?放心好了,你们将要做的,都是最擅长之事。”
她知道谢珺在最后几天曾带着阿霁四处拜会故旧老友,在游说拉拢揣摩人心这块她远胜常人,顶着崔迟的身份正好可以掩人耳目。
而崔迟名义上在主政,实则是安排部署两宫防守,监督洛阳五军动向。
第八十七章 (捉虫)
诏书下达当日, 李匡翼突然慌了手脚。
前几日刚因魏舒进言被姑母派女官训诫,勒令他不许插手度支部相关事物。如今却又将阿霁放出来,去的还是她的嫡系势力, 而自己被扔在丞相派系中,整日忙得捉襟见肘, 心血都快熬干了。
同是兄妹,待遇却天差地别。
“不能再等了,”他感到命运的不公,以及深深的无望, 忽觉无端狂躁,“再等下去我先撑不住了。”
“郡王息怒, 现在比的就是谁先沉不住气。”卢粲劝解道:“陛下不可能一直缩在园子里不出来, 她一定会伺机而动的。”
“姑母根本不是诚心放权,她这是在养蛊,本来我们对付袁杲那个老滑头就够呛了, 她又让阿霁去内朝掣肘于我,她这是想把我们耗死。”李匡翼怒气冲冲道。
“依末将之见,不如早点起事。”冯覃朝主位拱了拱手道:“中秋前几日千岁还满城晃悠, 可忽然间就不见了踪影,陛下也恰好辍朝,再不露面, 诸位不觉得这其中有蹊跷……”
卢粲狠狠瞪了他一眼,截住话头道:“千岁无故消失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有什么还忖度的?听说陛下从国师处求了丹药,服用一颗能沉睡数十日, 郡王亲自探访过的。”
李匡翼点头道:“的确如此, 姑丈怪病缠身, 据说服用丹药可镇住病魔,这次兴许也是闭关了。”
“那陛下为何迟迟不露面?”陆健也开始质疑,“她那样爱惜羽毛之人,就不怕落个好逸恶劳荒废朝政的恶名?”
这下子堂上俱都沉默了,因为这个怪象真的无从解释。
“也许是真的病了……”李匡翼沉吟道。
“不,”冯覃身后陪侍的一名卫士迟疑着开口道:“小人的兄长在芳林园当值,偶尔会充当望楼替补,曾亲眼见过陛下弯弓驰马,英姿不减当年。”
“此话当真?”李匡翼起身离座,大步冲了下来,揪住他衣领逼问道:“离得多远?有没有看错?”
卫士被他勒得差点喘不上起来,冯覃忙站起来劝道:“郡王冷静,您先放开他……”
李匡翼撒开手,面上阴晴不定,惨然道:“若姑母无恙,那说明她是在给我们设圈套。她心情如此好,想必姑丈也在暗中蛰伏,等待时机将我们一网打尽。”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咱们不能轻易乱了阵脚。”人群中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眼下还是先摸清楚对方的底细吧,老臣觉得,应当以谢家为突破口。”
李匡翼若有所思道:“萧老此计甚好,姑丈身边的亲信侍从大都是谢家子弟,从谢家入手的确可行。那派谁去呢?”
“交给老臣吧!”那人拱手道。
“你……”李匡翼征询般望向了卢粲,见他暗中点头,便道:“如此,就有劳萧老了。”
“郡王客气了,这是老臣的荣幸。”那人恭敬道。
待众掾属退下后,李匡翼这才皱起了眉头,问卢粲道:“堂舅,这个萧随信得过吗?他可是荣国夫人亲侄,我姑丈的表兄啊!”
卢粲神秘一笑道:“你们这些小辈有所不知,荣国夫人萧氏与千岁表面母慈子孝,其实私下并无多少来往。”
李匡翼这一惊可非同小可,诧异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卢粲口若悬河,面上颇有卖弄之色。
“五十多年前,萧太傅是当朝文坛领袖,曾妄图引导舆论为昭德太子争储,事败后合族获罪。荣国夫人乃萧家幼女,萧太傅为保全她,顶着世俗的嘲讽和耻笑将她送于护国公做了继室。其后萧家被杀头的杀头,贬谪的贬谪,罢官的罢官,流放的流放,沉寂了十几年后,主理此案的廷尉董阗因罪被抄家,想不到竟抄出结党营私构陷忠良的罪证。文帝震怒,赐其自尽,族中男丁流放女眷充官,萧家得以平反。这个董阗正是咱们陛下的亲舅父,所以董家和萧家有着无法化解的宿怨。萧夫人亲眼见证了家族的败亡,怎么会同意独子娶仇家的外甥女?”
李匡翼对谢珺的母亲萧夫人印象并不深,依稀记得她晚年是被接到萧家奉养的,平日深居简出,甚少露面,性情虽孤僻了些,可待人还算温和。
这样一个柔弱无依的后宅妇人,如何斗得过权势滔天的姑母?
“我姑母少年得志,名扬宇内,不是轻易吃瘪之人吧?那她们……”他饶有兴趣道。
卢粲玩味一笑道:“世人多是欺软怕硬之辈,谁也不能免俗。洛阳陷落时,千岁与陛下皆在北地,萧夫人跟随族人出京避祸,回来的时候陛下已经当权,千岁则成了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她心里再不满,也只能私下抱怨。再后来,陛下御极,千岁封王,萧家也跟着沾了光,荣国夫人就再不好说什么了,还得跟着族人谢恩。”
说到这里,卢粲不由想起一件趣事,调侃道:“陛下初登大宝时,萧夫人觉得儿子做了赘婿,羞恼之余闭门谢客,唯恐被人看了笑话。结果后来竟发现,登门拜访者皆是满脸羡慕,真心恭贺,她的态度这才慢慢转变,母子关系也真正得以缓和。”
李匡翼感慨道:“权势真是这个世上最迷人之物。”
卢粲鼓励道:“郡王若能成事,周家还不得追着把女儿送来?便是那个故作清高的薛家女,也得心甘情愿做小伏低。”
李匡翼心中有些飘飘然,偏头低声道:“重阳节如何?提前造势吧,到时姑母若出来,咱们就依计行事。若不出来,那洛阳势必大乱,我们只需坐收渔翁之利。”
卢粲倒吸了口凉气,试探着道:“这样太仓促了,来得及吗?”
“堂舅,阿霁那丫头人小鬼大,难道我们要等她羽翼丰满?我阿耶置身事外,阿娘如今犹豫不决,大姐和二妹……总觉得信不过,她们毕竟是女子,肯定会偏向阿霁。”李匡翼有些落寞道。
“阿霖还是可以争取一下的,她毕竟手握兵权,又是杨家妇,不容小觑。阿霈就算了,她交往的都是些女学子,能派上什么用场?”卢粲道。
说到女学子,李匡翼不由皱紧了眉头,握拳道:“女学乃本朝万恶之源,如今的女子读了点书,个个都野心勃勃,想与男人试比高下,还有几个记着这世间本是男为尊女卑弱?”
卢粲不以为然道:“千百年也就出那么一位女皇帝,这世上还轮不到女人做主,您就别杞人忧天了。当务之急是筹划重阳……”
两人正议论得热火朝天时,外边有人来通禀,说中领军崔迟求见。
“快去请!”李匡翼喜出望外道。
卢粲犹豫着要避开,却被他扯住了手臂,“安徐不是外人,堂舅还是留下吧,有什么事也好一起商量。”
他说罢亲自去门口候着,须臾便听到脚步声,转头就看到一个身着浅绯襕衫的少年穿廊而来,接引的仆从上气不接下气地追在后边。
“安徐,什么事这么慌张?”李匡翼忍着笑跨出门槛,伸手道。
“皇家欺人太甚,我要和离。”崔迟气势汹汹,无视地扶持,大步冲进来,将一卷文书掷到了案上。
李匡翼跟过来,和卢粲面面相觑,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话怎么说的?”他忙安抚道:“来,快先入座。”
崔迟阴沉着脸,哼了一声道:“郡王若要向着妹妹,那咱们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卢粲亲自斟茶,笑道:“年轻人火气就是大,来,喝点水润润喉再慢慢讲。”
崔迟接过一饮而尽,将茶盏重重掼在案上,那边卢粲刚展开文书才看了开头,愣是被他吓了一跳,忙忍住笑咳嗽了两声掩饰尴尬。
“阿霁虽是我的同胞妹妹,可襁褓中就过继给了姑母,兄妹情谊也没有多少。而咱们志同道合,交情匪浅,论起来更亲一些,我自是向着你的。”李匡翼态度诚恳,语声真挚。
“既如此,烦请郡王将这封和离书交到陛下手中,求她老人家御批,就说齐大非偶,崔某一介武夫,粗鄙浅薄,配不上皇家公主,自请和离。”他支起一条腿,往后一仰,靠在凭几上没好气道。
“你们俩……这是在闹什么把戏?”李匡翼满腹狐疑,中秋节时他为了护着阿霁,不惜冲撞母亲,又朝着众人露獠牙,像只狂吠的猛犬,这才过去多久啊,怎么转了心性?
崔迟惊讶道:“你们都不知道?”
李匡翼道:“什么?”
卢粲也抬起头,纳闷地望着他。
“散骑常侍徐渭那老匹夫,就是最先建议陛下遴选男御入宫的那个,他如今成了公主的副手,不知吹了什么阴风,竟说动了公主,要她首开先河,纳……”他握拳锤案,恨声道:“我实在说不出口,简直伤风败俗,自古以来,只有男子左拥右抱,广蓄美姬娇妾,哪有女子跟风效仿的?”
李匡翼缓了口气,失笑道:“阿霁有时候脑子虽不太灵光,但不至于这么……不知轻重吧?”
得罪了崔家,对她究竟有什么好?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崔迟这下真生气了,从怀中摸出一封家书丢给他道:“是与不是,郡王看过便知。”
李匡翼匆匆翻开,看完后递给卢粲,然后两人便都傻眼了。
是阿霁的笔迹,也的确如崔迟所言。
她在信中态度嚣张,趾高气昂,说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要纳两房侧夫,并说自己在内朝颇得人心,将来皇太女非她莫属,既然太子可有一妻数妾,那她也不能太委屈……
“皇太女”三字毫无意外地戳到了李匡翼的肺管子,这下怎么也冷静不了,若非卢粲拼命使眼色,他可能当场就要爆发。
崔迟却像是毫无颜色,火上浇油道:“别说这还没影,就算她真做了皇太女,那也只能有我一个丈夫……”
“你刚说什么来着……”李匡翼如今听不得那三个字,颤着手举起和离书道:“这事交给我,我一定替你将和离书呈到御前。”若是阿霁与崔迟翻脸,对他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安徐你放心,只要你和阿霁划清了界限,将来满洛京的女子凭你选。”他长吸了口气保证道。
崔迟却讪讪一笑道:“郡王好意我心领了,但……”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不是要和公主划清界限,只是想吓唬吓唬她,让她有点危机感。”
李匡翼勃然变色,怒指着他道:“你这是存心拿我开涮?”
崔迟忙好声好气道:“郡王息怒,和离是真的,并不是开玩笑……”
他倾身过来,郑重其事道:“咱们的约定依然作数,我也没有别的奢求,只要能断了她的妄念,我就满足了。”
卢粲的紧拧着眉头别过脸去,眼中的嫌弃之色再难掩饰,堂堂男儿,怎么就这点出息?比起谢珺那个男人中的败类,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匡翼却是会心一笑,拍着他的肩道:“都是男人,不用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将来呀,她还是你的,这丫头就是太过顺风顺水,得受些磋磨才能懂事。”
崔迟极其谨慎,千叮咛万嘱咐:“可别让她知道我的真正意图,就说我要和她恩断义绝,永不复合。”
李匡翼正待点头,卢粲却忍不住插话道:“安徐,俗话说礼尚往来,郡王替你办事,你该以何为报?”
崔迟面露不解,望向李匡翼道:“先前不是谈好了吗?我按兵不动,牵制翠羽营即可。”
卢粲摇头道:“不够,还得再劳烦你一件事。”
崔迟不耐烦道:“别卖关子,有话就说。”
卢粲语带蛊惑,嘿然一笑道:“安徐身为骨干,此时切不可观望,咱们得万众一心。你身份特殊,若带头反对……”他朝着北宫的方向瞟了一眼,意味深长道:“事半功倍。”
崔迟有些为难道:“我当初加入你们,一不为名二不为利,而今亦然。我的愿望很简单,就是等一切结束后和公主重归于好,你们撺掇我出头,那不是断我后路吗?公主将来能原谅我才怪。”
李匡翼已然明白了,心知卢粲是想借崔家的名头拉人入伙。
若连驸马都带头反对女主专权,那响应者必当如云聚合。
这个念头他也有过,因怕逼得太急崔迟会起逆反心思,因而一直未提。
如今卢粲一语道破,而崔迟反应平平,他便也放下心来,用商量的口吻道:“你暗中行事即可,有什么需要尽管说。阿霁那边,我们会替你保密的。”
崔迟心不在焉道:“容我考虑一下。”
复又望向李匡翼手中的和离书,再三恳求道:“这事就有劳郡王了。”
“我会和重要奏表放在一起,设法呈给陛下。”李匡翼道:“可她是否恩准,我就没有把握了。”
崔迟已经心平气和了许多,和刚进来时判若两人,拱手一揖道:“后边就听天由命吧,只要能交到陛下手中,我已经感激涕零了。”
将他送走后,卢粲立刻提出了疑虑,“哪有人主动将把柄塞到别人手上的?安徐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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