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难过美人关,”李匡翼负手站在廊下,笑吟吟道:“大将军就是个情种,安徐这样也不足为奇。”
“可……这也太牵强了,安徐这小子以前除了程家娘子,正眼瞧过谁?总不会成个婚就……”卢粲跌足长叹道:“郡王切不可轻信了他。”
李匡翼胸有成竹道:“我心里有数。”
崔迟若真要和阿霁一刀两断才不可信呢,这些时日他早看出那小子动了真心,既然他要的和自己要的并不冲突,那又有什么关系?
第八十八章
凤始二十二年, 九月初三,太中大夫萧随带着近五十位族人来到通义坊,叩响了谢家老宅的大门。
应门僮子看到这阵仗吓了一跳, 来不及通报便被他们挤到了一边。
谢梅英率家将出来时,前厅已经乱作一团。
她随手夺过一柄铁枪, 重重掼了一下,只听得一阵巨响,门口尺许的方砖瞬间绽开裂痕。
堂上宾客一惊,霎时鸦雀无声。
萧随从中走出, 随意拱了拱手道:“萧某冒昧来访,还请大娘子见谅。”
谢梅英皮笑肉不笑道:“萧先生客气了, 今日光临寒舍可有要事?”
萧随让到一边, 肃然道:“萧某近日听到一则传言,想向大娘子求证。”
谢梅英在婢女的搀扶下缓缓走向主位,从容落座后, 望向他道:“什么传言?”
萧随朗声道:“宫里有人说,千岁已然薨世,陛下生怕引起西北动乱, 故而秘不发丧。”
堂上谢家仆从皆满面骇然,齐齐望向了主座。
谢梅英怒斥道:“一派胡言!”
“萧某也不愿相信,”萧随缓了声气道:“可连续数日拜访, 都吃了闭门羹,甚至连庭兰庭萱那俩孩子都不见了踪影, 大娘子不觉得蹊跷吗?”
“三郎姓谢,就算他真有什么事也轮不到你们萧家操心。”谢梅英面色不善, 冷声道:“萧先生如此兴师动众, 究竟意欲何为?”
“大娘子这话说得有失偏颇, 十一姑虽嫁到了谢家,但他们母子在公府过的什么日子,您比谁都清楚。堂堂护国公幼子,萧太傅外孙,参军后竟要从小兵卒做起?若非文帝陛下开恩,特许他入羽林军,你们谢家何来今日之荣耀?”一个中年男子站起身道。
饶是谢梅英见惯了大风大浪,听到这番话也有些哑然,眼看萧氏族人义愤填膺,场面就要失控,她忙稳住心神,扫了眼众人厉声道:“谢家的荣耀传承自祖上,与后辈无关。”
她徐徐抬手指着那人,压抑着怒火道:“无知小儿,谁许你当堂放肆?”
“大娘子息怒,”萧随赔笑道:“六郎这人性格耿直,说话不中听,您别往心里去。”
“伯父,小侄说的都是实话。”那中年男子不忿道:“论起祖上的荣耀,咱们萧家并不比谢家差。”
“对,我们祖上可是前朝宗室。”人群中有个少年激动地喊道,众人纷纷附和。
谢梅英冷笑一声,不屑道:“亡国奴罢了,有什么值得骄傲?若要比脸皮的话,我们谢家倒是自愧不如。谁不知道前齐宗室,是靠公主爬新朝天子龙床才得以保全?”
“老虔婆,你血口喷人……”萧氏族人群情激愤,几个年轻人气得面红耳赤,待要扑上去却被谢梅英身边的家将挡了回去。
“是与不是,大家心知肚明。”谢梅英面露得色,淡淡一笑道。
萧家人最不愿提及的便是前齐乐安公主萧琼羽,那是一段极不光彩的历史。
她虽委身于大卫开国天子李珑宥,甚至在帝后决裂中宫虚位期间一度以宠妃自居,并傲然凌驾于诸嫔御之上,但一切只如昙花一现。
李珑宥在位的中后期不是南征北战就是四处巡游,朝事皆由太子和宰相裁决。而太子乃皇后所出,他是绝不可能重用一个忘恩负义伤害了母亲的女人的族人。
为了家族的前程,他们在承圣末年太子羽翼丰满后,基本已经和乐安公主母子完全割席。
虽然民间众说纷纭,认为乐安公主抛弃未婚夫、勾搭新帝是牺牲自己拯救家族,但萧氏族人并不领情。
太宗年间撰写史料的官员也不认同这个说法,大家更偏向于报复之说。
主流观点认为乐安公主蓄意破坏帝后婚姻,一是虚荣心作祟,二是报复她曾经的庶母崔皇后。
若是放在别的朝代,这个观点是不可能成立的,因为皇后的身世一定会被精心修改,但本朝则是个例外。在烽烟四起诸侯并立的乱世,想要得人心就得师出有名,别人都打着冠冕堂皇的口号,只有冀州李珑宥别出心裁,要杀到洛阳抢美人。
那个美人正是幽居于洛阳行宫的前齐废后崔氏。
李家和崔家曾是世交,据说两人幼时曾定下婚约,但天子不顾君臣之纲,仗势强娶,得到之后又弃如敝履,夺妻之恨不共戴天,李珑宥郁愤难平,当即揭竿而起。
他这个举动在当时堪称惊世骇俗,连他位极人臣的父亲都气到要和他断绝关系,可经过诗文渲染和说书人的传唱,此事却在百姓中掀起了一股浪潮,大家不仅没有谩骂鄙夷,反倒好奇与同情占了上风。李珑宥因此名扬天下,世人都想看看那个敢与无道天子叫板的铁血硬汉。
多年以后,李珑宥成功推翻了气数已尽的前齐,与发妻崔氏共同建立了大卫。因着这段传奇际遇,帝后的爱情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大卫从一开始就被赋予了烂漫旖旎的新气象。
崔氏在洛阳百姓中声望极高,哪怕她是二嫁,又曾是前朝皇后,但在新朝建立后,还是成了当之无愧的中宫之主。
正是由于帝后的爱情几近神话,所以破灭时不少人为之痛心惋惜。被视为罪魁祸首的乐安公主因而承受了无数诋毁和谩骂,而她那一脉也未能传承,所以百年来无人为其正名或喊冤。
而萧氏族人也以她为耻,平时根本不会有人在他们面前提起,像谢梅英这般点名道姓嘲讽的实属罕见。
萧随也跟着气昏了头,一时竟忘了来意,不由分说便冲入战团。
眼看场面失控,谢梅英立刻使了个眼色,门外冲进一队甲兵,将萧氏族人驱赶了出去。
不多时,熙熙攘攘的大厅为之一空。
百夫长进来禀报道:“大娘子,人都赶走了,小的也着人去坊门外盯梢了,您放心,他们若再敢来闹事,我们决不轻饶。”
谢梅英定定坐在那里,神色间并无胜利的喜悦,只剩下疲惫和沧桑,她摆了摆手道:“诸位辛苦了。”
“大娘子客气了,我们都是奉光禄勋之命替他守卫家宅的,何来辛苦之说?若没什么事,小的就先告退了。”
谢梅英点了点头,百夫长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她将陪侍在侧的仆婢也都屏退,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姑祖母……”厅中响起一个略带童稚的声音。
谢梅英吃了一惊,循声望去,就见帷幔后缓缓走出一个约摸十岁的锦衣男童,正是谢青阳的幼子谢橦。
那孩子逆光走来,身形虽然纤细,但步履沉稳,仪态庄重,打眼望去,竟有几分像……
她近乎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无力地靠在了圈椅中。
“那些人说的都是真的吗?”谢橦走过来,在她身畔跪下道。
“你指的是什么?”面对一个稚弱的孩童,她竟没来由感到一阵心慌。
“三叔公真的没了吗?”谢橦扬起小脸,眼中闪动着晶莹的泪花。
谢梅英忽然笑了,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像,一点儿都不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可不会哭。”
“您在说什么呢?”谢橦有些困惑。
“姑祖母很累,想休息一会儿,乖孩子,你先下去。”她实在无法对着一个孩子撒谎,却也无力去敷衍。
谢橦见她不耐烦,便也没敢再问,行了个礼徐徐退下。
谢梅英望着他的背影,在心里一遍遍呐喊着真的,都是真的。三叔公的确死了,你父亲亲眼所见。
诚如萧家人所言,昔日萧夫人嫁到谢家后确实很不受待见,连同他的儿子。
父亲续弦时,她已经十多岁了,两个弟弟也早都懂事了,谁愿意接受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人取代亡母的位置?
反正母亲虽不在了,但外祖家依旧炙手可热,又对他们姐弟爱护有加,他们想打压小继母,连父亲都不好多说什么,毕竟是他理亏。
那女人既懦弱又做作,而且蛇蝎心肠,在外唯唯诺诺,受了气只会往孩子身上撒。
而他们乐见其成,谁也没把那个小可怜当弟弟,私下里都叫小野种。头几年父亲偏疼小野种,但被萧家政敌找上门警告后就彻底冷落了那对母子。
那女人快压抑疯了,为了引起父亲的注意,常为了点小事就毒打年幼的儿子,父亲却是铁了心不闻不问。
小野种命大,竟磕磕绊绊活到了十四岁,因入仕无门竟自行投军了。他们姐弟三人总算舒了口气,之前还怕他腆着脸求他们代为引荐,或者借用他们的名头去招摇撞骗。
他运气不错,出京没两年萧家就平反了,很快便从地方驻军调回洛阳,并加入了羽林卫。再后来更是时来运转,遇到了改变他一生的贵人——怀真公主。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经权势滔天的外祖家也会败落,而父亲已经作古,他们姐弟的处境一落千丈。其后两个弟弟因效命伪王,被判抄家流放,而她带着几名侄子侄女,不得已投靠了大权在握的公主,彼时已经是她的弟妹。
小野种成了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在外意气风发目空一切,但对公主却敬若神明爱逾性命。而公主也待他极好,哪怕后来称帝仍初心不改。
谢梅英明白,她重用谢家也好,扶持萧家也罢,都是源于私心,就像男皇帝抬举宠妃的亲眷一样。
往事不可追,子侄辈是得益最多者,他们从来不会去提,更不会问,以至于孙辈根本不可能知道他们姐弟有着此生难解的心结。
二十多年来,大家面上一团和气,但从未真正亲近过。她也从来没有后悔过,更不可能向他道歉,即使她知道他根本不需要道歉,因为有个人为他抚平了所有创痛,弥补了所有缺憾。
双眼有些涩痛,她抬手一抹,竟触到满手湿意。
谢梅英不由苦笑,真想不到这把年纪了,竟还会因旧事伤怀。
“我们亲缘不够,哪怕是手足也注定陌路。三郎,我知道你不在乎我们,我们也不在乎你,就当扯平了。但我会记着陛下的恩情,你放心吧,就算没有你谢家也会支持陛下,将来则会支持公主。”她喃喃低语道。
第八十九章
对于萧随这种常年陷在尔虞我诈中的人来说, 除非亲眼见到尸体,否则他绝不可能被谣言左右,甚至怀疑那是宫里故意放出来的。
所以他极力想要求证, 最好的方法便是联合谢家进宫去闹,只要谢珺还活着, 就没理由不见亲族,可惜他的意图被谢梅英识破,不得已铩羽而归。
但他并非一无所获,前厅乱成一片时, 他派的探子早就暗中潜入内院查访,结果发现数座院落破败失修, 少有人迹, 府中行走者多为府兵家将和仆从婢媪,也就是说,各房家眷可能早就暗中转移了。
最奇怪的当属谢梅英的态度,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接短,可她竟口无遮拦毫不避讳, 又不是娇蛮少女,哪有半点当家人的风度?
思来想去,原因不外乎就那一个——谢珺真的出事了, 而且谢家知情,所以一早就做了应对。这种情况下, 谢梅英当然不会和他讲道理,哪有对亲弟弟的死活不闻不问的?若讲下去必是她理亏。
一念及此, 萧随心下敞亮, 当即向李匡翼知会了一声, 便开始给儿孙子侄们分派任务,在他们的大肆宣传下,不到两天洛阳大街小巷便都知道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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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霁正顶着崔迟的名头满城奔走,听闻此事时眼前一黑差点栽下马。
长赢策马过来,正欲查问,她已翻身下马,把缰绳抛给他道:“歇会儿吧!”
两人进了街边一家茶坊,店面不多,围坐闲谈的多是上了年纪的人。
长赢拴好马跟进来时,阿霁已经要了茶点,正坐在角落津津有味的嚼着糖霜梅脯。
“这东西甜到发齁,您怎么吃得下?”长赢纳闷道。
阿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长赢连忙闭嘴,同她一样竖起了耳朵。这边不是正街,往来多为市井百姓,其后又去了酒肆、饭庄、以及估衣铺、香料作坊等等,直至太阳落山才回家。
如今宫禁森严,她等闲进不去,崔迟也出不来,全靠细作秘密联络。李匡翼虽日理万机,但还是亲自将和离书递到了濯龙园外,并在次日就拿到了批复。
不明就里的长赢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他是崔迟的心腹,阿霁不欲瞒他,便将自己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事如实相告,他这才放下心来。
长赢一直跟着她,盥洗时侍奉巾栉,用膳时布菜盛汤,这让习惯了婢女服侍的阿霁极为不自然,忍不住问道:“还有什么事?”
“如今公主不在,后宅冷冷清清,属下怕您觉得孤独,就多陪会儿。”长赢憨笑道。
阿霁灵机一动,不禁坐直了身体,“姑丈与军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他的事传得满城风雨,只会惹得人心惶惶,咱们得设法将舆论扭转过来。”
“阿郎有何妙计?”长赢立时精神抖擞。
崔迟身边的人都和他一样,年轻干练,生机勃勃,似乎永远热情洋溢,阿霁与他们处久了好生羡慕。
“我待会儿亲自去将公主的嫁妆收拾装箱,明天你就派人运送进宫,记得要搞大阵仗,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婚姻走到了尽头。”阿霁眉飞色舞道。
长赢却面泛为难,“这事一旦传开,可就不好收场了。何况公主那嫁妆……”他摊了摊手,无奈道:“怕是得去营中调兵,否则一天运不完。”
阿霁兴奋道:“这样最好,就让步兵校尉亲自押送。”
“这……”长赢苦笑道:“传出去了,对咱们崔家名声不好,五营又不是我们的私兵。”
“特殊时期,行事不用遵循章法。”阿霁道:“你拿我指令尽管去办,有什么后果我担着。”
长赢还是不敢擅自做主,提议召集掾属家将商讨。阿霁暗悔自己过于莽撞,当即点头同意。
这样一来,她就不能亲自去检视物品了,好在郑女史值得信赖,于是她匆匆写了封简信,等墨迹干后便送去了内院。
郑女史看完面色大变,骇然摇头道:“这不可能……”
阿霁早做好了万全准备,将姑母御笔批复的和离书拿给她看,“陛下都准了,就等宗正寺商讨判决了。如今那边都忙着筹办重阳宫宴,最多等过完节我俩就分道扬镳了。”
“婚姻不是儿戏,驸马切不可冲动。”郑女史无力地劝解道:“公主少不更事,又被千岁和陛下宠坏了……”
阿霁截住话头道:“可你先前不是说她虽然千娇万宠,但向来最明事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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