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色很别扭,“你替我保管好。”
沈嘉实目光斜斜睨向身后的逢萧玉,她正在和车上的小孩交谈,看着比前几年要成熟不少。
沉默片刻,他点点头:“好。”
即使他们心知肚明,这一别就是永别。
逢萧玉回到万城的第二个月,湘市全面爆发,而后敌方有刺客认出了——宗文成。
听闻他们废了两个队伍才抓住的宗文成。
可惜宗文成什么都不肯说,即使他们一刀刀地削下他的肉,喝他的血,倒盐水、灌醋,拔掉十指连心的指甲,砍掉四肢,但他还是一字未透露。
与此同时,宗文成的前半生身份也被挖出来。
所有人都恨他,但所有人又不得不爱他。
再听到宗文成被救出来的消息,已经是半个月后了,但太迟了。
再通天的神医也没法救他。
逢萧玉目光怔愣看向外面飘零的落叶,喉头苦涩难堪,沈嘉实走到她的身边,递给了她一只钗子。
“这是他留给你的。”
这是宗文成每一个睡不着的夜的心血,藏在里面的是最锋利的利刃,他想让它替他守她平安。
另一端则是他的遗言:平安喜乐,一生顺逐。
他从不奢求她能原谅,也知道自己不配,但他想她高兴。
第262章 赵淮
宋徽音其实是比赵淮大了一岁的,奈何宋家和赵家亘古交好。
两家主母更是闺中姐妹。
赵淮还没怀上的时候,她们便约定好了,倘若两个孩子性别有异,便结为夫妻;要是同性别,男孩则有赵家教他读书,女孩则有宋家教她经商,盘一份家业。
所以,当宋徽音生下来,那两家夫人就瞅着赵夫人那肚子,希望能生出个男孩来。
至于大了一岁的年龄差,在她们来看,算不得什么。
毕竟还有年纪小更会疼人的说法。
这些话赵淮听了无数遍了,耳朵都快听得生茧子了,但还是有人一遍遍在他耳边念,教他好好疼疼宋徽音。
只是宋徽音每一回都是小大人的做派,顽劣的很。
赵淮跟着她,她却不乐意带着赵淮玩,就想跟着宋浅跑。
所以赵宋两家总会出现奇怪的一幕——
宋徽音在跟着宋浅跑,赵淮跟着宋徽音跑,活脱脱的三角恋一般的鼎力。
赵夫人感叹:“你看看,这么小年纪就会追女孩子了。”
宋母抿唇笑笑:“这不正好,让你们家小淮来做上门女婿。”
“可别,”赵夫人摆摆手,懒洋洋道:“你别说了,我带着赵淮往你这待会,老爷子就坐不住了,还说做上门女婿,他就要将这个家掀了不可。”
宋母叹气,“你们家这老爷子什么都好,就这点不好。”
或许是墨守成规惯了,赵家老爷子总喜欢犯倔,不爱变法,不爱革新,就连做生意都是按照上一辈的规矩来,好像有人架着他们的脖子,逼着他们这么做的。
赵夫人撇撇嘴,说:“要不是他爹有点出息,我才不嫁他。”
宋母点头,“我知道,你喜欢的不是他爹——”
可这话刚刚出口,就被宋母截住了,她顿了顿,抬眼看向赵夫人。
赵夫人还是一脸鲜活:“那点陈麻烂谷子的事,你想说就说呗,有什么大不了的。”
赵夫人年轻的时候,有一位竹马。
只是那竹马有家国、有国土,偏偏没有儿女情长,那时候的赵夫人什么都不信,听说人要出海,就一把跑到家里去,问他娶不娶他。
竹马自然是拒绝的,他一去,可能回不来,又怎么会答应她?
赵夫人不服,日日去他家,夜夜去他家。
竹马从未改过口,甚至另娶他人,来逼迫赵夫人离开,后来赵夫人就嫁了现任赵家人,也是这个时候,竹马给她留了一封信道清所有缘由,另娶他人是假、不喜欢她也是假,唯有一点是真的——他会死。
在赵家过了半年的光阴,赵夫人收到了竹马家人的来信。
他死了。
在海上,尸骨无存,衣冠冢都立不了。
赵夫人一度晕厥,再醒就被检查出来了怀孕,赵家人乐疯了,而后,孩子一个接着一个。
到赵淮的出生,赵夫人才咬牙切齿念叨着自己不生了。
孩子越长越大,她围绕着孩子转的时间就越来越多。
所有人都以为赵夫人不再惦记竹马,也没有再拘着她。
宋母轻轻推她一把,兀然转开话题:“行了,咱们去看看徽音她们,指不定哪儿玩疯去了。”
赵夫人笑笑,“能去哪玩,不过是又跟到宋浅屁股去了。”
临近傍晚,赵夫人将赵淮拎回家,面对着那一轮血红一般的弯日,眼睛扑朔晶莹的泪来。
赵淮不懂ᴶˢᴳ,但他母亲的一句话却牢牢记在了心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这一句话承载了赵淮多少年的夙愿,和绮念。
而在那时,与此同时的是宋徽音的声音:“赵淮!”
赵淮瞬间回头。
宋徽音脸色气鼓鼓的,提着一个食盒走到赵淮面前。
这个食盒对她明显有点重,脚步都一深一浅的,但她还是提到了赵淮面前,别别扭扭地说:“我刚刚看见你就动了这几个口味的糕点,我都让小厨房给你备上了,你就拿着吃吧。”
赵淮一瞬就腾红了脸,他偷偷看了一眼赵夫人。
赵夫人也正揶揄看着他,催促着:“还不接?”
赵淮只能扑哧扑哧接着,提回家中。
当夜,赵小公子因贪食,吃坏了肚子。
再过几年,赵淮和宋徽音都长大了,但他们之间又有点不同,譬如赵淮成了国外的交换生,而十二岁的宋徽音还留在家里,只能每年等他回来。
赵淮每次回来,都会跟宋徽音讲国外的留学趣事。
宋徽音听得心生羡慕,一直抓着宋父,哭着闹着要去留学。
宋父恼了,直接把宋徽音关进了祠堂,也不让人给她送饭。
还是赵淮偷偷摸摸的爬狗洞,给她送的。
宋徽音那时候当即就抱住了赵淮,“你真是个好人!”
赵淮一瞬间就愣了,“你喜欢好人吗?”
宋徽音有点奇怪他为什么会这么问,但还是将心里的答案说了出来:“我喜欢啊,没有人会不喜欢好人的。”
所以,赵淮在那时候,心里埋下了第二句话。
他要做个好人,做一个让宋徽音喜欢的人。
不过这些事还没想明白,宋徽音就开始强迫赵淮,要他喊姐姐了。
只相差一岁,赵淮当然不乐意。
宋徽音就天天逼着赵淮叫。
赵淮干脆不见宋徽音了,只是说不见,每天深夜还是爬狗洞,给她送好吃的。
但这件事终有被揭穿的一天。
那时候的赵夫人看着赵淮直笑,目光隐隐透出怀念的姿态,“好啊,你小子,这么小就知道养媳妇了。”
赵淮红着一张脸,不肯讲话。
还是宋母解得围:“行了,这可是我未来女婿,你别欺负他了。”
赵夫人瞥了一眼,走到赵淮面前,用手摸了摸赵淮的脑袋,沉沉道:“这样也好,日后我就不担心你被徽音那小丫头甩掉了。”
赵淮恼羞成怒:“母亲!”
赵夫人哼哼两声:“干嘛?我说的不对吗?”
“……人害羞了呢,好了,你别逗他了。”宋母笑着帮腔:“不过我看啊,小淮和徽音倒是反过来了,青梅是小淮,徽音是竹马,青梅追着竹马跑,小淮追着徽音跑,哎登对。”
赵淮被说得低下了头。
懵懂的理念根深蒂固植入了他的心——宋徽音是他的妻,他的青梅,他应该保护她。
但这一个理念在赵母死的那一刻动摇了。
第263章 赵淮
赵母是死在来年的春天,但赵淮是隔天的春日才知道的。
家里人一直瞒着他。
直到,他亲身回国,发现瞒不住了,这才告诉赵淮。
赵淮并不相信赵母会死,不如说,他不相信这么开朗活泼的人会选择自缢这种痛苦的死法,而且,她死去的同时,还给了赵父一副和离书。
像是这样,她就能干干净净的和自己的心上人去赴约。
赵父怎么可能甘心,他撕碎了和离书,也将赵母藏进赵家。
不管怎么说,像是赵家这种言情书网,出了一个一心念念着外面男人的女人,对他们而言是奇耻大辱。
虽然赵淮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屈辱的,但他还是选择了和自己的父亲同一种选择。
等到大了些,赵淮也不爱往宋家去了。
因为一去一回,就是赵父的不甘心、耳边风,和处处算计。
他不想算计宋徽音,也不想和宋徽音绝了夫妻的缘分,而且,每次回来赵淮都会给宋徽音准备礼物。
如果有人推开赵淮卧房旁边的小房间,就会发现那里摆了一盒又一盒的礼物,从零岁到十八岁,都是他给宋徽音准备的生日礼物,就是没有一个生日,他是送出去过。
赵淮每一回送出去的都是钗子。
宋徽音笑他老土。
赵淮抿了抿唇,也不说话,仍着宋徽音取笑。
再过两年,宋徽音也出国了。
她和赵淮去的不是一个国家,但索性还算近,从此之后不是青梅绕竹马,便是竹马寻青梅。
赵淮领略过宋徽音学校里的美景,也领略过她的生活气,和她在每一个城市的大街小巷走了一个遍,曾经的赵淮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和宋徽音白头到老、举目齐眉。
他给宋徽音准备的二十岁礼物亦是如此想的——那是一把很小巧的梳子,是赵淮自己刻的,藏着那句年少的话的梳子,也藏着他日以夜继的梦。
但没等到二十岁,宋徽音就出事了。
漂洋过海的是她托他保管的玉,和一封信,她说宋家出事了,她要回宋家,如果她遭遇不测了,就让赵淮替她保管这东西。
赵淮一一应了。
但应下的同时,是无比谴责的良心。
赵家不仅利用了宋家,还利用了赵淮,他们从他的口中套出了宋徽音大概回来的时间,派人截杀,然后再沾沾自喜告诉赵淮,他们做了什么。
在那么一瞬间,赵淮是真的想一把火将赵家烧了。
和宋家一起烧了。
赵淮归国的时间愈发少了,他常年待在国外,也不去见那些女人,只是醉心于医术,希望能将大厦将倾的国土给挽救回来。
再回国内,已经是二十二岁。
赵淮从青葱仓皇的小伙变成了疏冷优雅的绅士,只是他变了又好像没变,还是会看见和宋徽音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会愣神,会话多,会联想到宋徽音,然后整宿整宿的失眠。
赵淮自以为做过最大胆的事,就是那一夜,去问逢萧玉要不要离开万城。
当时的逢萧玉很错愕。
赵淮面色不显下是反复踌躇的心脏,“要走就只有现在了,之后就走不了了。”
这句话狠狠攥紧了逢萧玉的心,她近乎是马不停蹄地跟着赵淮走了。
赵淮关进牢狱时,日子和现在乌云滚滚的天空一样,看不见光。
然而,赵淮从不觉得苦。
因为外面有逢萧玉等他。
这一次,他不会守不好青梅,也不会让所有的人伤害她。
水牢、鞭刑,毒虫,这些都没有撼动赵淮的决心,他咬着牙,一点点熬过难熬的日子,只是再出来,陈家却多了很多人。
赵淮也弄丢了自己最爱的那个姑娘。
后来,就是荣德帮逢萧玉恢复记忆。
荣德告诉赵淮的时候,他很愧疚,觉得他是害逢萧玉跑了罪魁祸首之意,偏偏赵淮没什么反应。
不仅如此。
他还在隔天睡了一觉起来后,夸荣德做得好。
即使他的妻子、他的青梅,和他的爱人在现在已经不属于他了,属于另一个男人。
再后来,赵淮发现学医救不了国,也没法救人,所以他义无反顾地投入了历史的大洪流中,亦以此赎罪。
不过他不似那些人,能通过登报这种方式告诉她。
他死了就是死了。
和历史所有细小的齿轮一样,默默无名的淹没在洪流之中。
死前的记忆如走马观花,一一在赵淮面前浮现。
赵淮曾想起过自己曾经随大部队见过他们一面。
彼时的逢萧玉窝在沈嘉实的怀里,懒洋洋的不想动,她看上去好像已经原谅沈嘉实了。
这个认知让赵淮又羡慕又嫉妒,他也想问逢萧玉会不会原谅他,但他的脚却和生了根一样,牢牢扎在原地,一动未动。
等了许久,他还是跟着大部队走了。
一边走,他还一边念念着心里的那句话。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但青梅是青梅,竹马却非竹马,注定有缘无分。
赵淮也和他母亲一样,注定客死他乡。
……
逢萧玉收到赵淮的消息时,已经恍若隔世。
这种时局,死了太多人了。
死的她已经麻木。
风尘仆仆的荣德身上背着一杆枪,腰上还挎着一个医疗箱,不像是一医生。
看过他,逢萧玉的长睫落下,又转而看向他手中的一封信。
她问:“赵淮的?”
荣德点点头,“赵淮死了,为了救一个孩子死的。”
逢萧玉:“这样。”
荣德说:“他本来不想让我交给你的,但是我想来想去,还是过来送了。”
“什么?”
“一把梳子。”
那把梳子带着血,从中间截断,可摸在手上却带着微微的温热,像是人的体温,小字光滑平整,一摩挲便能知道上面刻了什么。
逢萧玉勾了勾唇:“他倒是同往日一般刻板。”
荣德耸肩:“谁说不是呢。”
顿了半响,他又说:“他还有一句话让我送给你。”
逢萧玉:“?”
荣德道:“他说他不喜欢人妻,只是喜欢宋徽音做他的妻子。”
人的一生能有多长,能有几个三百六十五白天。
赵淮不知道。
他仅仅知道,从五岁开始他就ᴶˢᴳ幻想宋徽音做他的妻子,一直幻想到死的那刻。
风声轻轻吹鼓着,从远方带来故人的呢喃:一梳梳到尾,夫妻恩爱不用愁。二梳梳到尾,白发齐眉共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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