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奶白色皮质书包上挂着的一只粉白色毛绒兔子随着车身四下晃动。
前座两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飘过来,再看看身边人认真聆听的表情,他挑了挑眉,明白过来。
这是要在老师面前好好表现,做个乖学生。
他重新闭上眼,恢复成生人勿近的样子,后脑勺靠回椅背。
顾听完全没注意身边人的波动,一心祈祷蒲主任忘了自己的事,早点放她下车。
——早上蒲主任看自己那一眼顾听还记得,生怕蒲主任聊着聊着想起自己,问起自己被要求转校的事。
不知是上天听到了她的祈祷,还是蒲主任事情太多把她的事儿忘了,总之一路都没提起,到了小巷口,顾听连忙道谢,刑满释放似的火速下了车。
巷口黑,蒲主任开着车灯给她照路,看着背着书包的小女孩惊讶地回头看过来,又满脸感激地冲这边鞠了一躬,随即一路小跑到家门口,估计是怕耽误他们的时间。
中年老师叹了口气,皱着眉头冷声和身边的同事念叨:“简直无法无天!”
周砚识闭着眼在后座装死人。
顾听在家门口冲这边招了招手,蒲主任看见示意,才重新发动车子,掉头离开。
张沛民这才接他刚刚的话,“你说这女同学今晚被关到那大教室的事儿?是该管管,十几岁的小姑娘,要真被关一宿,那还不得吓坏喽。”
“不止这个,”蒲主任皱了皱眉,心直口快道:“校长也不像话,有些班主任也不像话!”
张沛民以为他说的是周砚识的事儿,立刻拍了拍他,示意学生还在车上坐着。
蒲主任不明所以,以为他是忌惮自己背后说领导的不是,立刻怒道:“你拍我干什么?!我说错了?顾听一个镇上转来的学生,基础一般,身体又有问题,校长偏让人家下次考试进实验班,不然就赶走!为了那么点升学率脸都不要了!”
周砚识眼皮子动了动,缓缓睁开眼。
蒲主任还在说,张沛民知道自己误会了,先是松了一口气,听着听着又忍不住跟着骂了两句。
周砚识敛着眼跟着听了两句,过了会儿觉得不对,侧头看了看窗外——车果然已经开过他家了。
“......”
周砚识沉默片刻,坐在后座上看着车越开越远,冷静出声提醒道:“老师。”
“呀!”蒲主任骂得正起劲儿,被他这一声吓着了,这才想起来后座还有个人似的,“你怎么还在这?”
“......”
车子原路拐了回来,片刻后停在一个装修讲究的小区门口。
这小区建在京市寸土寸金的中心商贸区,抬眼望去能看到小区里一个个毗邻的别墅楼顶,小区门口种着郁郁葱葱的珍贵树植,树植间隐隐约约露出几个漂亮的大字:折桂君庭。
张沛民忍不住“嚯”了一声。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京市人,他当然知道这是京市有名的富人区。
周砚识开门下车,北城九月的夜风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他左手搭着后车门,在两个老师齐刷刷看过来的疑惑目光里,抿了下唇,说:“谢谢老师,注意安全。”
车门被关上,蒲主任怀疑自己听错了,向身边的张沛民确认,“周砚识说谢谢老师了?”
张沛民也疑惑,“这兔崽子还会说这俩字?”
“......”
被质疑小学语文水平的人在夜风里踱进小区,没回家,绕过小区中央华灯四起的喷泉,向角落里的一片昏暗的绿化小树林走去。
刚走到附近,一只土黄色的小狗便蹿了出来,绕着他的脚踝热情的转来转去,小小的黑黄色尾巴摇成一盏陀螺桨。
周砚识从书包里掏出一点狗粮,放在手心里俯身凑在小土狗嘴边,垂眼看着小狗粉色的小舌头一点点舔掉他手心的狗粮。
手心有点痒。
周砚识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刚要伸手摸摸左摇右晃的小狗头,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表情迅速冷下来,起身回头。
一个比他矮不少的男孩子正站在他身后,笑容柔婉和煦,呼吸中还带着刚刚疾行导致的喘,扬声道:“哥,好巧,你也回来啦。”
“嗯。”
他明显不想搭理对方,但对面的少年像是无所察觉,目光一瞥,像是刚刚发现了什么好东西一样,指着他身后的小土狗问,“诶,这是什么?”
周砚识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迈步挡住身后的狗,声音冷得掉冰,“不关你的事。”
“哦,好吧。”男孩子活泼地耸耸肩,想过来拽他的衣袖却被人毫不留情地躲开,他面色一滞,又很快恢复阳光,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招呼周砚识,“哥,我们一起回家啊。”
“不了,还有事。”
“跟这只小狗玩吗?”
周砚识冷眼看他,男孩子眯眼一笑,像一个不小心刺探了家长秘密的无辜小孩,抬手做了个拉链锁嘴的动作,转身慢悠悠晃走了。
周砚识站在原地看着对方轻快的背影,目光隐在路灯的阴影里,晦暗不清。
**
第二天,顾听走进教室的时候,原本吵闹的教室骤然静下来,众人齐刷刷看向她,表情都有点复杂。
顾听视线一瞥,昨天那个关她的女生和班长都不在位置上,她没什么表情,像是没看见那些打量的目光一样,照旧走回自己的位置。
过了片刻,班长两人回来了,顾听抬眼,双方对视几秒,顾听看见对方目光里明显的得意和挑衅。
又过了一会儿,江颖来到教室门口,点名把三个人叫了出去。
顾听走在最后,看见江颖不耐地朝她投来一瞥。
......
三人跟在江颖后面进了教师办公室。
办公室里人不算少,除了同为高一年级数学组的两个老师,还有一脸严肃的蒲主任,外加被蒲主任拉来做证的周砚识。
顾听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少年冷冷淡淡杵在窗边,侧脸隐在阴影里。眉眼间有几分不耐烦。
听见推门声,他扭头看过来一眼,和顾听短暂对上了视线,又没什么表情地挪开。
顾听一怔。
不待她细想,江颖已经开口说话了,她显然因为蒲主任的出现愣了愣,“蒲主任,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中年男人应了声,双眼鹰似的扫向几人,微胖的身体像一张紧绷的弓,沉着脸对班长黎鸢和另一个女生说,“知道为什么找你们来吗?”
办公室里死寂一片,蒲主任沉着脸,看上去比阎王还恐怖。两个女生刚刚面对顾听的得意这会儿已经忘在了脑后,江黎已经说不出话了,还是另一个叫王洁的女生战战兢兢地开了口:“不、不知道。”
“嘭!”
蒲主任重重一下锤在桌子上,整栋楼都随着他的动作抖了三抖,“不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找你们?!嗯?除了欺负同学还学会跟老师撒谎了是吧?”
“没证据我能找你们?!大晚上把同学锁教室?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行为!这是霸凌!这是伤害同学的人身和精神健康!你们当这是哪儿?这是拂林!不是给你们胡作非为的地方!你们做出这种事,按照校规应该被开除的知道吗?!”
两个人彻底慌了,顾听站在她们身后,看见她们闻言立刻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蒲主任,发现蒲主任表情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后,又下意识把目光转向站在一边的江颖,“老师,你刚刚不是说......”
江颖连忙一个眼神甩过去示意她们住口,她脸色也不太好看,“蒲主任,这次两个学生是错了,但是毕竟是第一次,开除是不是太严重了?而且江黎您也知道,成绩一直在年级前十,王洁家里又......”
蒲主任动作一顿。
他缓缓扭过短粗的脖颈,视线隔着镜片盯在江颖身上,语气比刚刚训学生平静许多,却莫名更让人害怕,“江老师的意思是,成绩好、家境好,就能在拂林高中随意欺负同学?”
“当然不是!”江颖道:“可是王洁家里刚刚给学校捐了款,校长特意嘱咐,要多照看下,您看这......”
另外两个老师也跟着劝了两句。
这就是要包庇了。
吵嚷的声音透过廉价助听器传进耳朵更显嘈杂,顾听站在远离嘈杂中心的位置,有点神游天外。
捐了款啊。
那确实比她更值得留住。
“江老师的意思是想怎么处理?”蒲主任大喘了口气,问。
江颖笑了笑,“我看顾听也没受什么惊吓,也没真在那教室里待一晚上,不如就让江黎和王洁写一份检讨交上来?我肯定好好教训她们!保证不让这种事再发生,您看怎么样?”
写一份检讨,交给江颖,向蒲主任保证绝不再犯。
那顾听呢?
耳边的嘈杂声更重,纠纠缠缠,形成一片水雾似的隔膜糊在耳畔。
她孤零零站在左下角,看中间几人越过她这个受害者讨论处理方法,视线略过,看到右上角的周砚识——他和自己一样,格格不入地站在另一个角落。
但他又明显和自己不同。他立在那,窗边的一个老师怕他晒着,亲自笑着去拉上了一半窗帘。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在等蒲主任的一个肯定回答。
顾听犹豫着要不要把这吵人的助听器摘下。
半晌。
“不行。”
重锤落下,顾听一怔,耳畔的水雾声稀稀疏疏退去。
江颖也是一怔,连忙道:“可是......”
蒲主任打断她,正要说什么,门这时被人从外面敲了敲,一个年轻老师开门探进一个头,传话道:“蒲主任,校长叫你过去一趟。”
江颖面色骤然一松。
蒲主任皱眉,“这时候叫我过去?什么事?我这边在忙,跟他说等半小时。”
“不行,校长说是急事。”来人很坚持。
“......知道了!”
蒲主任暗骂一句,面色难看交代几个人先回教室,等他回来再做处理。
就在他微胖的身体马上要走出这间办公室的时候,顾听听见一直在角落里做透明人的周砚识突然开口,不轻不重道:“蒲主任,我也被关了。”
蒲主任身体一顿,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好。”
第6章
◎“老师,找事的不是我。”◎
办公室里一时没人说话。
半晌,江颖拍拍江黎的肩,低声说:“没事了,先回去上课吧。”
江黎神色有点难堪,明明得了江颖的许诺,还是慌张的泪眼汪汪的。
她忍不住飞快瞥了一眼窗边面无表情的周砚识,抖着声音用屋子里的人刚好都能听到的音量跟江颖说:“老师,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江颖好歹教了这么多年书,一看就明白。
她脸色立刻拉了下来,声音也不比刚刚温柔,不耐烦道:“怎么回事一会儿蒲主任回来就知道了,赶紧回去上课,分班考试要是掉出年级前十就让你父母来跟我见一面,听见没有?”
江黎彻底懵了,原本窝在眼眶里的眼泪大滴从眼角划下来,完全想不通平时对自己温柔耐心的班主任怎么突然这么凶。
她不敢再出声,被身边的王洁劝了两句扶走了。
顾听还站在原地没动,江颖烦躁地送走两人,扭头一看她更来气了,皱着眉恶声斥道:“你也回班里去!站这干嘛!一天到晚就会找事!”
顾听正要离开的动作一滞。
她顿了两秒,突然做了什么决定似的,抬眼看向江颖,很认真的说:“老师,找事的不是我。”
她说完,不等江颖反应,扭头出去了。
江颖愣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平时闷不吭声任由搓扁捏圆的顾听敢公开出声反驳自己,她一口气梗在胸口,涨红着脸想把人叫回来发作一通,刚要出声,余光瞥到一直不声不响在办公室里的周砚识慢悠悠地从自己身边晃了过去。
她下意识把话憋了回去,眼睁睁看着周砚识晃悠了出去,然后当着她的面“咔嚓”一下关上了门。
“……”
直到这天放学,顾听也没能等到两人的处理结果,也再没人找她聊过这件事,像是就这么把这篇揭过了。
王洁放学路过顾听桌子时,故意撞掉了她放在桌边的文具袋。
文具袋里的笔顿时撒了一地,一盒自动铅笔签被摔开了,几根细细的灰色笔铅掉出来,摔断了,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把灰黑色的水泥地切出触目惊心的断口。
王洁一手撑在她的书桌上,在放学时刻的嘈杂声里一字一句地在顾听耳边说:“别以为蒲主任护着你你就万事大吉了,这学校最终还是校长说了算,校长收了我们家不少钱,不会开除我的。至于你——”
“你得罪了周砚识,害他差点被处分,又惹恼了江老师,就等着一个月后考不到实验班被赶走吧,小聋子。”
......
王洁走后,顾听安静在位置上坐了会儿,等教室人都走光了,她才突然回神似的,蹲下.身,一根一根捡起自己被摔在地上的笔。
她动作太慢,捡完笔,天已经黑透了。
她没再像前两天那样单独留下自习一会儿,随便往书包里拣了两本书就离开了。
回家的一路她都走的有点磨蹭。
脚底下踢了个不大的小石子,蹂.躏了一路,脑袋里琢磨着怎么跟她妈说可能要转学的事儿。
到家时她妈沈兰蕴女士已经在家了。
沈兰蕴女士穿着几年前买的深蓝色雪纺衬衫,袖口处已经洗的有点发白了,但却很整洁干净。顾听进屋时她正坐在沙发上,姿势端正,翻看着手里的明显已经不新的书。
家里也收拾得很干净,饭桌上用盘子扣着两道菜。
这房子是沈兰蕴为了方便顾听上学、自己一个人跑了半个月找来的。她预算有限、又不想女儿住的太差,求了很久才跟房东讲到一个不错的价格。
房东急缺钱,同意低价的前提是要求母女俩一下子交清一年的房租和押金,沈兰蕴卖掉了自己唯一一块表,才攒够了钱交上。
签好合同那天,沈兰蕴欢天喜地的带女儿看房,又做了一顿好吃的,笑眯眯的庆祝女儿转进新学校。住进来之后,还会时不时在门口的花店买几支当日打折的鲜花回来装点房子。
顾听一路上脑子里转着的念头说辞一下子都消失了,她低头借换鞋的动作迅速调整好情绪,扬声道:“妈,我回来啦。”
“听听回来啦?”沈兰蕴听见声音放下书,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过来接过顾听肩膀上的书包,“今天在学校累不累?”
顾听顿了下,说:“不累,挺开心的。”
“开心呀?那就好,学习虽然重要,但身体才是第一位的嗷。”沈兰蕴边说边把顾听的书包放到客厅,又拿了一个包装袋拎在手里走过来,“别学那些熬夜不睡觉的,累垮了身体才是大问题的,咱们开开心心的就行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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