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长安的冬天冷的几乎能冻死人。她从梅林回来,怀里抱着手炉,司琴在身后为她撑伞。她远远望见何湛对着她房间的方向默立了半晌,将手中的东西放在地上,转身就走。
雪下得急,在风中织成一张模糊扑朔的网。她犹记得那时何湛的背影,瘦而挺拔,如崖下青松。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何湛。
虞家出事时,永乐公主患了重病。先帝几乎将整个太医院都派了过去,自己也跟着病倒了。何湛日夜守在母亲床前,连着好几日不曾合眼。他曾修过一封家书派人送到虞府,可是他不知道,那时的虞府已经风雨飘摇。
虞微从来不怪何湛。也没想过要怪他。这些年,他守着父辈醉酒后的一时戏言,做足了未婚夫婿应做的本分。即便她从来不与他说话,即便他心里清楚地知道她并不认这门婚事。
对虞家,何湛已是仁至义尽。
而对何湛,她只有感激。
郑间默了默,一时无话。半晌,他才说:“先帝临终前曾留下遗诏,死后要与永乐公主同葬寝陵。永乐公主若薨,何将军必定要将她送回长安。这里,他是一定会回来的。”
说罢,郑间不再多言,转身出了房门,带着虞烟离开了清鹤宫。
他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两侧是绵延不绝的红墙绿瓦。他想起去年十五,也是这条正通宫门的长路,元宵宫宴办的热闹,路旁的石柱上、树枝上都挂满了流光溢彩的宫灯。郑元盛邀他回府小坐,郑间应了。宴席散时,他看见谢遇低声叮嘱了郑锦之几句话。
后来郑间时常在想,若谢遇知道郑家早早便背叛了他,他会后悔吗?会后悔自己轻信了小人,白白断送一生吗?
郑元盛并未将郑家倒戈的事知会郑间。大约,他心底里也并未把郑间当作郑家人。可许多事,就算他不说,郑间也看得出来。
郑家嫡长女郑秀秀一心仰慕二皇子,却被当众拒婚。而郑家千挑万选选出来一位姿容妩媚的表姑娘,想攀上那太子妃之位,先皇后却嫌她举止轻浮不肯答允。
如此,郑家只有把希望放在那位最不起眼的三皇子身上。
这些事,郑间都看在眼里。太子也好,郑家也罢,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于是他冷眼看着,看郑家是如何背叛旧主去奉承那位圣眷优渥的蕙妃娘娘,看那张冰冷华贵的龙椅上换了庸君,年轻貌美的太后垂帘听政。
而他继续做着他的风林将军,承先帝遗愿,守着旧公主府,日日履行护卫长安百姓之责。
直到今日,郑间亲眼看见那位昔日名满长安的虞家嫡女,竟沦落到为人奴婢的境地。
郑间心中忽然有些愧。
若当时他能提醒谢遇,后来的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谢遇不可谓无辜,但虞家却实在清白。
郑间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他侧首,看向身边的虞烟。
烟烟也不会被抓到郑府,受这般羞辱。
郑间想。
迎面走过来几个捧着东西的宫女,似乎正赶着去办差事。见了郑间,她们赶忙跪地行礼。
虞烟连忙躲在郑间身后,不想被人认出来。待那几个宫女走远了,她才探出脸来,悄悄松了口气。
“二公子,你和姐姐说了什么呀?”虞烟眼巴巴地看着他。
“没说什么。”
郑间瞥了一眼虞烟苍白的小脸,伸手拉起斗篷的帽子罩在她头上,仔细拽了拽。虞烟的脸巴掌大,宽大的连帽遮住她大半张脸。他将虞烟背起来,叮嘱:“挡着些脸,别吹了风。”
虞烟趴在他宽厚的背脊上,乖乖听话用力拉着斗篷的帽子,小脸贴在他的后颈上。才走了几步,她身上便没力气了,她纤瘦的手臂垂在郑间胸前,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荡。
几个姐妹中,虞烟和虞微最为亲密,两个人无话不谈,从来没有什么秘密。
可是方才,她骗了姐姐。
郑锦之没碰她,并不是因为她这副孱弱的身子。而是因为郑间。
别看郑锦之平时在外头嚣张跋扈,可他却十分畏惧郑间这个弟弟。也说不上是什么缘由。郑间问他要人,他连多问几句都不敢,就将虞烟给了他。
风有些冷,虞烟往斗篷里缩了缩,闷闷地咳嗽了几声。郑间放慢脚步,偏头问她:“冷吗?”
“不冷的。”虞烟摇头,边说边又咳嗽了几声。
郑间慢慢地走,背上的少女几乎没有重量,他必须用身体的每一寸去感受,才能确认她的存在。他抬头,望向远处覆雪的山峦,太阳正缓慢地落下,余晖融化了雪的白。
他想起那时随郑元盛去虞府赴宴,大约是虞家哪个公子的婚宴,他已不记得了。郑元盛存着结交的心思,将膝下几个儿女全都带了过去,郑间不爱说话,喝了几盏酒便寻了理由离席。
虞府有一处很大的花园。听说是虞夫人早些年极爱种花,虞崇便命人建了这园子。只可惜后来她缠绵病榻,花园无人打理,便成了荒地。
郑间偶然经过,见里头十分宽敞,便想进去走走。正是阳春三月的好时节,春光和暖,嫩芽新发,草尖争先恐后地从地下钻出来。穿着鹅黄襦裙的少女坐在一张扶手椅上,笨拙地扯动手中的风筝线。
碧绿的风筝飘在天上,她仰着脸认真地看,眼睛弯成漂亮的月牙。可是没过多久她便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身旁的侍女急忙跑过来递上帕子,眼睁睁见她咳出一口血来。
侍女急得快要哭出来:“小姐,咱们还是快回去罢。您这身子该好好躺着,哪儿能出来放风筝!若让老爷知道了,定要生气的!”
少女固执地摇头:“再放一会儿。就一会儿!”
可是她的力气那样小,连风筝线都扯不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细细的线一圈圈滚出去,风筝越飞越远。
郑间走上前,在她身旁蹲下,大手攥住细线,轻而易举地将跑远的风筝一点点扯回来。侍女认出了他,急忙福身行礼:“郑公子。”
郑间把风筝拽回到虞烟能看到的位置,才转头去看她。
“姑娘叫什么名字?”他问。
“我叫虞烟,云烟的烟。”虞烟弯起唇对他笑。
后来郑间才知道虞烟这名字的由来,她刚出生便高烧不退,险些不治而死,虞崇后怕,便花重金请了道士为她算命。那道士捋捋胡须,高深莫测地说:“此女生来体弱,恐活不过双十之年。这孩子的命啊,就跟那烟囱里冒出来的烟儿一样,风一吹,就散喽!”
虞崇听了这话伤心了好些时日,倒是三姨娘十分乐观,让虞崇莫要信那道士的鬼话,还用了这个“烟”字作了虞烟的名字。
出了宫门,郑间将虞烟扶上马车。只是侧身坐下来这样简单的动作,虞烟便开始费力地喘气。
郑间用手背擦去虞烟额上的冷汗,掀开车帘,让她去看远处将要落下的红日。
“烟烟。”他生怕碰坏了虞烟似的,在她耳廓上克制地吻了吻,“等春天到了,我带你去放风筝好不好?”
*
虞烟被郑间带走后,虞微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默默了良久,才收敛起繁杂的思绪,起身推门出去。
顾云修正站在院子里和墨珏谈事情。见虞微出来,他摆摆手,示意墨珏退下。
“和郑公子聊的可还尽兴?”顾云修睨着她,说话的调子阴阳怪气的。
“……我不放心烟烟,所以就多叮嘱了几句。”
虞微走到顾云修面前,见他仍阴着脸不说话,犹豫着伸出手,大着胆子拽了下他的衣袖,“其余的什么都没说。”
到底有些心虚,虞微垂着头,没有去看顾云修的眼睛。
何湛的事情,她并不打算告诉任何人。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事情,更何况她根本也没指望过何湛来救她。若不是今日郑间提起,她都快要忘记何湛这个人了。
顾云修低眸看着她细白的手指,涂了这么些日子的药,她手背上的冻疮已好的差不多了,又恢复了以前白皙如玉的模样。
他把虞微的手指扣进掌心,一根根嵌进指缝里,直到十指交叠。虞微惊慌地挣了一下,没能挣开。她抬起眼睛又羞又恼地望着顾云修,他反倒笑了一声,牵着她的手慢悠悠地往前走。
路上碰见陈年带着两个小太监抬着几口箱子往库房去,虞微急忙抽回手,做贼一般往后退了两步。
陈年瞧在眼里,跪地低头向顾云修行礼,嘴角却快要咧到耳朵根了。他早就看出来大人对这位虞姑娘不一般!如今可被他抓到现行了。
顾云修瞥了一眼地上的木箱,问他:“谁送的?”
陈年禀:“回大人,琅州知州回长安述职,特地带了好些新酿的松山酿送与大人。”
顾云修抬了抬手,让陈年去了。
他重新牵起虞微的手,慢悠悠地往前走。他指尖的寒凉沁进虞微的肌肤里,如同细细的雪花,一碰即融。
虞微咬着唇,努力把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藏在身后。顾云修倒也由着她去,一路牵着她进了卧房,才松开她的手。
墨珏端着刚温好的松山酿摆到桌上。顾云修拿起一盏递给虞微,挑了挑眉:“尝尝。”
虞微不擅喝酒,从前在家中,只有逢年过节才会饮一点。往往都是一口便醉了,由司琴搀回房中昏昏沉沉睡去。
她不愿让顾云修瞧见她醉酒昏睡的样子,倔强地抿起唇,没有去接他递过来的杯盏。
顾云修便自己端起来,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他悠闲地将手里的玉盏转了个方向,再重新递给虞微,重复:“尝尝。不会醉的。”
第三十四章
◎“宁可枝头抱香死。”◎
虞微固执地站在原地, 没有动。
顾云修的漆眸望过来,她后知后觉有些心慌,惊觉自己不知何时胆子变得这样大, 竟敢明目张胆地忤逆顾云修。
虞微默了默, 半晌,小小地往前迈了一步。顾云修盯着她的脸, 拍了拍身侧铺着的绒毯。她低着头走过去,在他手掌拍过的地方坐下来,不情不愿地去接他手里的玉盏。
酒液清透, 冽香扑鼻。
虞微皱起眉,迟迟没有张口去饮。
顾云修等的有些不耐烦了。他已饮尽了酒壶里剩下的酒, 吩咐墨珏再去温一壶来。他侧首,看着虞微紧握玉盏犹豫犯难的模样, 低笑了一声, 半哄半诱地开口:“明日下午得闲, 可以带你去春闺楼见一见你妹妹。”
虞微立刻抬起眼睛, 不太相信地问:“真的?”
“真的。”
虞微闭了闭眼,挣扎良久,才终于鼓足勇气, 拧着眉抿了一口。温酒入喉, 却不是以往尝过的辛辣清苦。除了刚入口时有些呛, 咽下去后, 便只余满口清冽的回甘。
她怔了片刻,忍不住又饮了一小口。细细品味,如雪片一般的冷冽口感中隐约还带了些青梅的酸甜。
——这闻名天下的松山酿, 竟是种果酒。
“琅州松山酿, 用的是松山寒泉里至清至冷之水, 辅以新鲜采摘的青梅酿制而成。之所以名贵,便是贵在这泉水和青梅上。”墨珏又端了两壶酒进来,一边斟酒一边笑着说,“据说这酿酒所用的青梅,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虞姑娘,你可有口福啦。这酒大人平时都不舍得给我尝呢。”
顾云修睨了墨珏一眼,墨珏吐了吐舌,收拾了桌上的空酒壶出去了。
虞微双手捧着玉盏,小口小口地将一盏酒都喝光了。顾云修果真没有骗她,这酒当真不会醉。
顾云修从抽屉里取了一方帕子,去擦虞微唇上残余的酒渍。他把她的唇擦干了,又俯身去吻她,把自己唇上的酒恶劣地弄到她的唇上去。
虞微瞪了他一眼,本想伸手去推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手腕软绵绵的没什么气力。她软软地攥着顾云修的衣襟,含混不清地说:“别、别弄了。”
顾云修吻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他舔了舔唇,终于没再折腾虞微,自己又斟了一盏酒来喝。
虞微不知不觉也跟着饮了好些的酒,竟不知何时在顾云修房中睡着了。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她揉了揉眼睛,发觉自己正躺在窗下的长榻上。鸟笼里的小鹦鹉栽歪着身子,扑腾扑腾翅膀,冲她叫:“阿瑜!阿瑜!”
虞微急忙掀开被子下榻,小心翼翼地张望了一圈,顾云修早已不在房中。她胡乱理了理衣裳,匆忙推开门跑下台阶。
墨珏正在院子里练剑,闻声转过头,笑着朝她打招呼:“虞姑娘昨晚睡的可好?”
虞微脸皮薄,听见墨珏打趣她,登时红了脸。她尴尬地抿起唇,没答话,快步离开了顾云修的院子。回到自己的小屋,洗漱梳洗毕,虞微随意吃了几口红杏送来的糕点,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便往春意阁去。
今日,是柳言彰七日之期的最后一天。
这些日子,柳言彰不眠不休地作画,人瘦了整整一大圈。他不是没想过私下央求几位昔日的同僚帮忙,可又怕陛下看出那些画不是他亲笔所作,恐降下欺君之罪。
唯有虞微,她和柳言彰师出同门,技法本就有相似之处。如若再刻意模仿些,外行是看不出的。
两个人共同努力了这么些天,总算快要画完了。还剩下二十四位姑娘,早早便被柳言彰叫到了春意阁。
虞微迈进春意阁时,看见姜家小姐姜容露正抱着袖炉坐在长廊里。这几日,她有意规避着不和以前相识的人见面。碰见旧识,便推脱给柳言彰自己去画,她只画那些不住在长安从外地赶来参加选秀的姑娘。
不曾想好不容易躲了六天,却在这第七日碰上了姜容露。
虞微今日来的有些迟了,因贪图近路,没有绕开长廊。她远远望见姜容露,转身就走,姜容露早瞧见了她,急忙提着裙摆小跑着追上来:“虞微!”
虞微头也不回,疾步往前走,姜容露一把拽住她,嗔道:“你躲什么呀!”
虞微无法,只得转过脸来。姜容露这才弯了弯眼睛,兴高采烈地拉着她的胳膊,说:“我得知你在宫中,特地求了姐姐,顶了她的名儿进宫来画那个破画像。我可是特意来看你的!”
姜家是长安有名的富商之家。长安城里,近一半的铺面都是姜家的。以前虞微常去的那家文房铺子,铺主便是姜老爷子。那会儿姜容露常去铺子里帮她爹看店,一来二去,两人便熟络了起来。
商贾之流多势利,虞微本以为虞家如今落魄,姜容露见了她免不了一顿讥讽鄙夷。她以前就是这样的性子,见了瞧不上的人,口中的脏话一句接一句,丝毫不像有钱人家教养出来的小姐。
没想到姜容露待她一如往昔,虞微心底淌过一股暖流,叮嘱她:“选秀之事不可胡来,陛下是要看着画像来选的。若到时发现画上的人和眼前的人不一样,那可就是欺君之罪了。”
“这有什么要紧的,我和姐姐本就长得像,看不出来的。”姜容露笑嘻嘻地,“柳言彰说你这几日在帮他画画,这可真是稀罕,你一向瞧不上他,怎的如今倒肯帮他的忙了?”
虞微笑笑,敷衍道:“没什么,赚点银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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