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百姓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骨肉相残卖儿鬻女,也看到如今文人墨客称颂此时海清河晏,一切欣欣向荣。
谁又会是值得他骄傲的孩子?
赵肃胤看着眼前的三个年轻人,竟然在遗憾这三人不是他们赵家的人。
尤其是庄良玉——
他的目光自三人身上划过,略略在庄良玉身上停顿。
此时再开口,便显得平和了许多:“庄良玉,你说,朕该不该立这个太子。”
在顺德帝问出问题的那一刻,这个问题就已经有了答案。庄良玉平静道:“陛下,您知道这个国家最需要的是什么。”
需要什么?
需要一个明君,也需要一个棋子。
赵肃胤长叹一声:“朕的父皇曾告诉朕,不谋一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万世者不堪谋一世。”
“朕只能做一世的帝王,但朕要让后人千百世铭记。朕要让天下人记得,是朕给他们的盛世太平打下江山!”
石窟内陷入良久的沉默,许久,是赵肃胤先开口,声音中带着阴狠:“自古都是种田的人改天换日,还没见过商人能闹翻了天。”
“都散了吧……”
……
等到走出太仪殿暗道,庄良玉还有些恍惚。
她不清楚是什么促使顺德帝突然之间改变了主意,但此时——
她看向暮色浓重的天空,瑰丽的云彩坠在天边,像是燃烧的火焰。
恐怕,战火也即将燃起。
***
三日后,太子册封的消息传出。
顺德帝封大皇子赵衍慎为太子,入住东宫。
此信突然,立时引起轩然大波。
与此同时,镇北军押送贪墨官员抵达西都城,整个皇城都开始沸沸扬扬起来,人人自危。
刚刚被册封的太子到皇后宫中问安。
只一眼,江皇后便知自己的儿子此时在对自己心生不满。指尖用力,生生折断了护甲。
“你在不满什么?你现在已经是太子了,你在对你的母后不满什么?”江皇后此时的模样与平日里的温和简直判若两人,颇有歇斯底里的疯狂。
自从庄良玉被老天后叫进宫后,自从庄良玉越来越被皇帝重用之后,她的焦虑、不安愈发严重。
仿佛死去多年的人突然复活,然后会在无声无息之间夺走她的一切。
“儿臣没有任何不满。”大皇子——不,现在应该叫太子了。
赵衍慎的语气硬邦邦地:“母后,这几日事情颇多,您在凤仪殿中安心休养便是。外面的事尽可交给儿臣来做。”
“江家为你牺牲这样多,你还有何不满?”
赵衍慎干巴巴地重复:“儿臣没有任何不满。”
江皇后冷笑道:“国库亏空,是江家的人主动犯错去送银子。也是江家的人在前赴后继地为他牺牲。这本来就是江家应得的!”
“……母后,儿臣是大雍的太子,不是江家一家的太子。”
“没有江家你会有今天吗!”江皇后的声音瞬间变得尖利起来:“没有江家,会有大雍的今天吗!”
赵衍慎一惊,甚至冲上去捂住了江皇后的嘴。
母子二人谈话,避退四下,此时房间中便只有他们母子二人。
江皇后挣扎,愤然甩了一巴掌。
清脆的声响在房间中回荡,茶壶茶杯碎了一地,混着水渍一片狼藉。
江皇后的手在颤抖,眼眶通红地看着赵衍慎,似是想要抚摸他脸上的红印。在将将触及时被赵衍慎触电般躲开。
“慎儿……”
“母后,今日您累了,儿臣告退。”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皇后泪如雨下,良久,她站起身,向自己的卧房走去,从床头的匣子中取出一个花纹精致的木盒。
泪水渐渐消退,江皇后的眼中浮现出一丝狠厉。
“都是你们逼我的……”
……
***
在太子册立之后,庄良玉便被老太后免了去尚书房中教课一事。
但今日,江皇后和顺德皇帝一起到了乾心殿中。
庄良玉刚刚用过早膳,正在院里陪老太后散步,消磨时间。
顺德帝和皇后相携而至,属实稀奇,老太后只是看了他们二人一眼,便回了屋里。
显然知道他们今日来探望的对象不是自己。
临走时对庄良玉说:“说完了进来,哀家有事找你。”
庄良玉应声,满头雾水地看着兴师动众的江皇后与顺德皇帝。
“臣见过皇上,见过皇后。”
江皇后面上的笑容有些刻意,她极为亲切地扶着庄良玉的手说道:“庄大人快快请起。”
皇帝的表情便不如皇后这般生动了,显得有些冷淡,他偏头示意魏听上前来宣旨。
紧接着,庄良玉就听到了一封崭新的任命诏书。
“——今封庄氏良玉为太子少师,辅佐东宫,保留国子监祭酒之职,钦此!”
庄良玉糊里糊涂地跪地领旨,完全搞不明白顺德皇帝这是准备弄哪一出。
让她做太子少师?
这不是让她做荣亲王和赵衍恪的活靶子吗!
旨意来的突然,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她本以为太子册封之后她就可以出宫回家,但没想到竟然还会来这样一桩事!
庄良玉气得人都要炸了。
赵肃胤可以利用她,但这不代表她是累不死的牛,不代表她没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和自由!
庄良玉被气得想翻白眼,可还要维持仪态与镇定去屋里找老太后。
老太后倒是很沉心静气,手里敲着木鱼,浑不在意地模样。
见庄良玉进来了,也只是微微睁眼瞥她一眼,手里的动作一点没停。
“说完了?”
“说完了。”庄良玉硬邦邦地回答道。
“什么感受?”
“臣不敢有感受。”庄良玉敷衍道。
老太后轻笑一声,将木鱼放到一旁。此时虽头发花白,面容沟壑纵横,但眼神依旧锐利清明:“你觉得谁才是最适合的太子?”
“臣的想法没有任何意义。”
老太后大声笑了起来:“你甚至能左右皇帝的想法,如何说你的想法没有意义?”
“臣没有自由。”几日相处下来,庄良玉也大概摸到些老太后的脾气,此时说话便有些放肆。
“自由这东西,谁都没有。”老太后起身,将木鱼归置起来。
庄良玉的目光便随着她的动作打转。
“赵肃胤没有自由,赵肃明没有自由,哀家没有自由,先帝更没有自由。若是自由是这样轻易的东西,老四便不会被迫走上皇位,哀家的儿子也就不会死得不明不白……”
老太后此时说的话,已经涉及到皇室的辛秘。关于永元门政变,关于当初玄祖皇帝的儿子们夺嫡。
“老四是个好孩子。”老太后的声音竟然有些柔和,“但他有妇人之仁,不适合做个皇帝。”
“九儿是个有能力的,但心性不足。”
老太后此时所言,仿佛她不知道荣亲王正在谋筹篡位一般。
庄良玉也就随便听听,因为她知道老太后也不过是随便说说。
“——所以,庄家的丫头,你觉得谁才是合适的太子人选?”
老太后似乎执意要个答案,庄良玉便只能想个回答糊弄:“以臣下所见,适合太子的人不一定会成为太子。太子之位,无所谓合适与否,只要大雍朝堂的运转机制完善,能够形成自上而下的体系,有没有储君,都不会影响大雍的兴盛。”
“你这话放出去便是杀头的罪过。”
庄良玉微笑:“臣做的事放出去也是杀头的罪过。”
老太后站在昏暗的烛火里看着女子容貌清丽。不同于寻常女子面上精致的妆容与服饰,庄良玉总是装扮得很简单。
但就是这样看上去简简单单的一个人,却让谁也看不透她的底细。
她不止一次想要试探庄良玉的立场,但她发现,庄良玉似乎没有立场,她所做的一切都有让人完全捉摸不透的行为逻辑。
“你的背后是谁?”
庄良玉用曾经回答过顺德帝的话来回答老太后:“臣的背后空无一人,但臣的面前有无数人。”
“谁会成为你的敌人。”
庄良玉莞尔:“与百姓为敌的人,便是臣的敌人。”
老太后的问题又急又快,像是炮弹一般令人应接不暇:“他们值得你如此付出?”
“倒不如说他们是天底下最值得付出的人。”
“赵家才是你的敌人。”老太后此时已然下了定论。
老太后不愧是老太后,仅仅是三言两语便确定了顺德帝一直在试探的东西。
庄良玉沉默,在老太后的慧眼之下,她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但此时的天下不能没有赵家。”
“今后的天下可以没有赵家。”庄良玉说道:“我看不到那一天,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人也看不到那一天,但百年之后,乃至千年之后,总会有人能够看到这一天。”
“你和他一样会说大话。”老太后轻笑一声:“年轻时他也曾说想要天下富足,人人幸福。可直到他死,也没能看到这一天的到来,反倒将这一切都交给了老四这个优柔寡断的家伙。”
“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啊——”
……
庄良玉被老太后送走,她坐在床上,望着黑洞洞的房间,第一次对老太后的过往心生好奇。
从前她总认为皇权争斗与她想要天下太平之间没有必然联系,无论是谁做皇帝,她都能想到平衡的办法。但此时来看,是她的想法太过天真,也是她自视甚高。
***
第二日,庄良玉的提任圣旨在朝堂上宣布,一起宣布的还有科举进士们的职位动向。
洛川郡主被任命到礼部任职,洛川郡主的就任比庄良玉被封太子少师引起的风波还要大。
第一个女榜眼,第一位科举任职的女官。而且还是直接就任礼部。
一时之间,朝堂纷乱。
不少人写文章抨击洛川郡主的女子身份,直言顺德帝让女子就任礼部是在破坏千百年来的礼教传统,是对祖训的不敬!
洛川郡主充耳不闻,转头就穿着官袍到礼部报道,丝毫不受外界纷纷扰扰。
虞国公府更是就此闭门谢客,无论是长公主还是虞国公都谢绝外界打扰。
庄良玉从乾心殿回到了忠国公府。但每日上班的地方从国子监变成了太子潜邸。
因着此时东宫空置已久,有许多需要修葺的地方,所以太子赵衍慎还是跟着他王府里的一家老小住在原来的地方,只是牌匾从原来的琉安王府换成了太子府。
在圣旨颁布之后,荣亲王曾传信想约她小叙,但此时庄良玉早就知道他们必将分道扬镳的结局,也清楚荣亲王最终会成为皇权更迭过程中的牺牲品。
现在,顺德帝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给赵衍恪的考验。
无论是太子赵衍慎,还是荣亲王赵肃明,都不过是让文武百官不得不站到赵衍恪身边的手段而已。
马车在太子府前停下,庄良玉拎着袍角自马车上走下,在一众官员的问候中,向龙潭虎穴走去……
第115章 山雨
在太子府中结束了心力交瘁的一天, 庄良玉登上返程的马车时,几欲直接睡死过去。
马车一路摇晃着到了庄府,直到春桃叫她, 庄良玉才勉强提起些神智。
现在,她爹庄道青是太子太师, 而她是太子少师,庄家总共才三个人, 两个都在给赵衍慎打工。
只是她爹不会像她这般忙碌,只需要看顾太子府那边就行。
今日庄良玉回庄家就是准备找老太师商量个对策。
她是个合格的打工人,在其位谋其职,但太子少师, 这就触及到了她的知识盲区,根本无从下手。尤其现在的情况, 她清楚顺德帝的想法, 知道他存了拿太子当棋子的想法,但其他人并不知晓。
如何让这样一个注定成为弃子的太子发挥最大效用, 她需要跟她爹好好学一学。
一进庄府,庄良玉差点以为自己走错家门。
庄府此时的模样已经与她出嫁之前极为不同,原先冷冷清清, 干干净净, 现在花草繁盛,争奇斗艳。既有文人的清雅,也有热爱生活的意趣。
庄府的门童见了, 笑眯眯说道:“二娘子,这些都是老爷种的, 老爷现在多了个侍弄花草的爱好, 弄得府上都别致不少。”
“进来吧。”
庄良玉抬头, 看到她爹正拿着一把精致的小剪子修剪盆景的枝叶,她对养花种草不仅没天赋,而且没兴趣,提着裙角便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庄太师将剪刀放下,眉头微蹙:“风风火火,像什么样子。”
庄良玉对老爹的嫌弃充耳不闻,仍是笑眯眯的模样,甚至亲昵地凑上去挽住庄道青的手臂。
庄道青正准备再说教几句,突然咳了一声,带着人往堂屋走。
屋里已经备上了庄良玉平日里喜欢吃的点心,茶水也是温热,显然早就准备好了。
父女二人谈话时,仆从便在门外老老实实候着。
庄道青第一句话:“忠国公府现在情况如何?”
第二句话:“萧钦竹现在有没有消息,情况如何?”
第三句话:“老太后那边情况如何?”
三句话说完,在庄良玉的揶揄和沉默中,他干咳一声:“……你在宫中,可有受什么委屈?”
庄良玉这才笑了出来,仿佛真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哼了两声:“爹,你该第一句就先问我。”
庄道青到底不习惯自家女儿如此直白的感情表达方式,别扭道:“正事要紧。”
“女儿不要紧?”
庄道青:“……要紧。”
庄良玉满意地笑了,倒了两杯茶水,缓了缓精气神,这才说的:“萧家此时情况安好,老夫人有些心忧,请了大夫开安神的药,再歇息几日应当就无碍了。萧夫人操持中馈,近些时日要忙着应付其他世家,故而操劳过度。以及户部现在因着镇北军押送回来的贪墨官员正忙得不可开交。”
总结下来便是,除了还是孩子的萧吟松,其他人就算牵挂萧钦竹,也因着此时混乱的时局根本分身乏术,只能被动着等消息。
庄良玉说完,庄道青并没有急着问话,反倒是沉吟片刻,目光自她身上打量,在庄良玉中的笑容中确定了一个事实:“……没事就好。”
“爹是如何看出来的?”庄良玉有些好奇,她分明什么都没说,她爹是如何猜出了萧钦竹此时的情况?
“你……并不似你所想象的那般冷心冷情。”
庄良玉柔柔一笑:“他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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