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辞微诧,心中一瞬间有所疑惑,却也没有与他争辩,只点头应下来。
她站在肃启关城楼上,望着程蹊和程阁老走出关门,往前去,而后于一片空旷处停下来。
忽然间,云辞好似明白,那么多地方,为何老师要来的是边境了。
所谓亲眼看看边境之事也许只是顺便,那试题卷也只是一个理由的开头,他心中真正想的,是来此处祭奠他的儿子儿媳。只不过因为他年岁太高,身边人不愿意让他来这么远的地方,皇城中人也不敢承担远行出现意外的风险。
所以,只能假借新徒拜师历练的由头,不远万里前来此处。
云辞望着城楼下渺小的身影,心中不由感慨,其实,要是老师说实话,她也愿意带他来。
远行嘛,不论去的是何处,都是人生中珍贵的一次体验。
她抬头望向更远的地方。
萧瑟而荒凉,风骤起,黄沙席卷而来,将视线模糊。空气浑浊,令人忍不住想咳嗽。
云辞下意识抬起衣袖捂住口鼻。
边境艰苦,果非虚言。
她眨眼。此处所见所闻,都得细细记录下来。
来都来了,不能白来。
第41章
待到程阁老和程蹊回来后, 云辞和他们一同回到叶极为他们安排的住处休息。
回房后,云辞便取出自己的空白小册,将今日于肃启关前所见都记录下来。她写字写的快, 不过片刻之时就将自己要写的内容一字不漏记录好,而后检查, 确认无需再添加内容后收归至自己沿路而行记录的那一叠册子中。
满满当当,已经写完了十五本。
望着那些记录小册,云辞觉得很有成就感。这一趟,定然不是白来的。
片刻后, 有人敲门:“叩叩叩——”
程蹊的声音从门外响起:“云辞, 祖父喊你过去,说是有事。”
“来了。”云辞应了声, 将装册子的盒子盖好。
她起身绕出书桌, 行至门前去开门。
屋外寒风袭来, 毫不留情吹拂在云辞身上。她能清楚感觉到凉意透过身上衣裳,触碰到皮肤。
冷, 是显然的。
程蹊还在门外,见云辞出来,他眨了下眼, 盯着云辞看了会儿后,才收回目光,顺势转过身去看向另一边。
他道:“走吧。”
云辞关上房门, 点头:“嗯。”
跟随程蹊而去, 至程阁老房间。
房中火炉已经点上, 暖乎乎的, 与外边喧嚣起来的风和随着风而来的寒意形成鲜明对比。
云辞在门前轻轻甩了甩衣袖,似是要身上沾染的寒意就此甩掉。而后她才继续往里去, 缓步行至程阁老所在的桌前。
程阁老见她来了,抬手示意了下:“坐。”
而后交代程蹊:“程蹊,去让人准备一些热茶和糕点来。”
程蹊点点头:“嗯。”
临走时,程蹊瞥了已然入座的云辞一眼,却也只是一眼,随即收回目光,打开房门走出去。
房门关上后,屋内暖意回升,被火炉烘烤得暖洋洋的。
云辞环顾了下房内,门窗皆关的严实,似乎并未留有通风处。于是她出声提醒:“老师,房中等会儿要开小半扇窗,外边天气虽冷,却也不可一直门窗紧闭。”
程阁老眼神柔和,点了点头:“知道了。先让屋中再暖和些,等会儿再留出通风处。”
云辞笑了下。
程阁老看了眼坐姿端正的云辞,又问:“云辞,你知道我为何要找你来么?”
云辞道:“程都尉说,您有事找我,但并未言说具体是何事。”
程阁老说:“其实找你来,是想和你说说来边境之事,以及这段时日的事。”
云辞点头:“老师请说。”
“原本我说要带你来边境,是以亲眼见见试题卷上所写边境之事,但实际上,我有私心。”程阁老稍稍搓了下手,让手背暖和一点:“并非是单纯想带你来看看边境之景,以及体验一把此处艰苦之境。”
他看向云辞,又道:“我儿子儿媳皆战死肃启关外,至他们死时至昨日,我都不曾来过这里。一是因为我年岁已高,二是因为此地离皇城实在遥远,跋涉而来,会有多种意外,而无人愿意承担此种风险。”
“即使是皇帝陛下,也担心我会因为年纪大、伤心过度,来了这儿,就无法安然无恙回到皇城。这些年,他一直不同意我来这。”
云辞抬眼看过去,对上程阁老有些悲伤与无奈的眼神。
他的话还未说完,她也就没出声打扰,安静等待着下文。
程阁老深呼出一口气,缓了缓气息后才又开口:“季尚书将你答好的试题卷送到我府上的时候,我当时心中便生出一个计划,只不过我不确定你是否有那个勇气。毕竟,你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后来在尚书府见到你,我觉得可以一试。之后拜师之前,我给你出的试题卷,还有你之所言,更让我觉得我的念头可以付诸实际。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陛下因为此事来找过我,不过我与他说过你的事,又劝了好一阵后,他最终还是松口应下来。”
程阁老看着云辞的眼睛:“故而,此番边境之行,我……是有私心在。你若是觉着此一行吃苦,你有所要求,尽管开口,我能做的,定然全力相助。”
云辞一愣。
她眨了下眼,轻笑了一声:“老师,陪您来边境这一行是我自愿的,您并未有过逼迫,何来吃苦之说?再者,这一路所见所闻,也不是假的,这段时日,您教我的东西也不少,我该感谢您,赶路辛苦,您年岁已高,还愿意倾囊相授。”
程阁老诧异。
云辞又道:“最后,这边境一行,我受益良多,肃启关外,您祭奠已故去的儿子儿媳,我亦亲眼所见关外漫天黄沙与感受此地艰苦,这两者,并不冲突。”
“所谓私心,其实言过。没有老师说的那么严重。”
程阁老望着云辞,眼神微微闪烁着,诧异与惊喜情绪一并涌现,悉数浮动在他有些许浑浊的眼眸里。
云辞眨眼:“老师,我们已至边境,您尽管做您想做的事。时如流水,活一日少一日,地方既到了,自然不可浪费此等好时机,以免他日留下遗憾。”
程阁老一愣,继而惊讶。
他看着云辞,忽笑出声来。他一手摸着胡子,另只手放在书桌上,看向她的眼神之中尽显欣慰与满意。
这个学生,果然是没有收错。
云辞又补充了句:“不过老师,凡事还是得注意安全,不可逞能,我们可得一起平安无事的回到皇城,我还有好些东西想要跟您请教学习呢。”
程阁老笑着:“那是自然。”
“老夫也还不想那么快就死,我还想多活几年,看着我家那个臭小子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呢!”
他一边笑着,一边捋了捋花白胡子。看起来,是真的开心。
云辞也笑着,眉眼温柔,笑意浅浅。
程蹊回来时,程阁老要和云辞说的话已经说完,两人甚至还将棋盘搬来,于茶座两边而坐。
程阁老执白棋,云辞执黑棋。
程蹊将食盒装着的糕点取出来放在圆桌上,又将茶壶拿出,将桌上三只空茶杯摆好,茶水灌入其中,汩汩而响,白色热气冒出。
茶香随即而起,慢慢蔓延开。
他将茶拿过去,一人给一杯。
云辞抬头看了他一眼,点头道谢:“多谢。”
程蹊“嗯”了一声,视线从她捏着黑色棋子的手指上掠过,又很快将视线收回。
他坐回到圆桌那边,面向茶座这侧。他将茶杯递到嘴边,慢悠悠吹了吹:“你们两个倒是悠闲,都开始下起棋来了。”
程阁老往他那边瞥了眼:“今日这天气,也不适合外出,闲来无事,下下棋怎么了?你要是会下棋,你也跟我们一起下。”
“……”程蹊闷哼了一声:“不就是下棋吗?有什么难的?我看几遍肯定就能学会!”
程阁老挑眉:“你就吹牛吧,你以为下棋是练招式啊,看几遍就能学会?”
“不试试怎么知道?”程蹊自信满满:“我肯定可以!”
“你先看看棋谱,看懂了再来说大话吧。”程阁老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将手边的棋谱丢过去。
程蹊稳稳接住:“等着吧,我一定可以!”
“行行行,你先看吧,待我和云辞下完这一盘棋。”
“行!”
程蹊真就看棋谱去了,云辞和程阁老于一旁下棋,屋内气氛温馨而温暖。
棋局过半,有客来。
敲门声响起后,叶极的声音自门口传来:“程阁老,是我,叶极。不知您现在是否有空,小辈有几件事想请教您。”
棋局正在对峙中,一时也分不出胜负。
程阁老想了想,道:“云辞,这一盘棋晚些时候再继续,如何?”
云辞点头:“好。”
程蹊一边看着手中棋谱,一边去开门。
叶极随即走进房间。
程阁老示意后,程蹊和云辞行退礼后出了房间。叶极有事要请教,他们小辈留在这里不太妥当。
出了房门,寒风席卷而来,半点不给情面的扑打在他们身上。刚从温暖的屋子里出来,忽遇冷风,忍不住哆嗦了下。
云辞抬手紧了紧衣领,又将手缩回至衣袖中。
程蹊比她好些。他自幼习武,身体素质自然不是云辞可以比的,也就是那忽然来的冷风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那之后,就没什么了。
程蹊转身看向云辞:“你是直接回房间吗?”
他眨了下眼,眼底深处有一丝丝期待,期待着她可以说出要出去走走这样的话。此处陌生,他正好就有借口可以陪她一起。
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也是可以的。
可云辞到底说的还是:“不了,天气冷,我还是回房间吧。许久没有好好休息,想去睡会儿。”
程蹊眼底闪过一抹失落,而后挤出笑容:“嗯,好。”
云辞朝他颔首示意了下,随后转身往自己房间所在走回去。
程蹊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离去,望着她身影越走越远,眼中情绪也愈加复杂。他早就知道云辞喜欢的人是洛书锦,这是她亲口承认的,他原本早就应该放弃自己心中那对云辞萌生出的些许爱意。
可与她相伴至此的这段时间里,他无法忽视她的存在,也没办法将自己心里对她的喜欢遮掩去。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越长,他就越是清楚的感受到他对她的喜欢逐日增长,越来越多到他都快要藏不住了。
程蹊觉得这样不好,毕竟云辞都已经有喜欢之人了,可那种情绪却根本不受他自己的控制,但凡是看见她,他心里就会不由自主滋生出一种暖意。那是只因为她一人而生出的感觉。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喜欢,却不能靠近。一点儿也不能。
程蹊站在原地,仰头望向天空。大约是天气寒冷、又有大风的缘故,天色有些灰蒙,看不见太阳,也没有漂亮的白云,更没有飞鸟。
萧瑟感赫然。一如他此时心中的情绪。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然后抬起头拍打了下自己的脑袋,让自己尽快恢复清醒与冷静,他们还得回程呢,路上也是要待在一起的,可不能在这种时候和她有什么误会或者隔阂出现。
祖父和云辞都希望旅途顺利,他绝不能打扰他们的兴致,给他们泼冷水!
程蹊闭上眼睛,深呼吸好几次后,心里汹涌的情绪才稍稍平缓下去。而后再次深呼吸,他转身往自己房间过去。
而此时,云辞房间。
云辞刚回到房间,便瞧见停留在窗口的白色信鸽。她稍顿了下,立即迈着步子过去。
信鸽腿上绑着一个小小的竹筒,里面是一卷信纸。
云辞将小竹筒从信鸽腿上取下来,将其于掌中拍了拍,其中信纸被倒出来,安然落在她掌心。
是洛书锦写来的信。信纸被摊开,继而出现接连的三张小纸:
云阿辞,我今天又帮我爹做了两件事。最近开始接手褚西城的大小事务,才知道我爹以前居然那么辛苦,看起来没什么,可是真等到自己去处理的时候就觉得繁琐而头疼。
云阿辞,你已经抵达边境了吗?返程的路线还是按照你之前给我看过的路线图吗?等我忙完我爹交代给我的事情我就跟他告个假去找你。
你放心,我肯定是将要紧的事都处理完之后再去找你,不会耽搁、影响到这边的事情的!
云阿辞,记得给我回信。
今天我也有想你,你有没有想我?
落款是:洛书锦。
信纸背后还有洛书锦随笔画下来的两个人头小表情,有点搞怪,也有些可爱。
云辞看着,眼里是溢出来的笑意,脸上的笑容更是展露明显。
她于书桌前坐下,取来空白信纸,给洛书锦写回信。
提笔落字,想念与温柔皆藏于那一行又一行的娟秀字迹中。
自边境肃启关至褚西城,飞鸽传书过去是好几日后。洛书锦收到云辞传回来的信时,他正帮自家爹处理完城中一件事,忙了大半日,眼看黄昏将至才回到自己房间。
刚进门,还没来得及坐下就看见在窗边长桌上蹦蹦跳跳几下的白色信鸽。信鸽低着头,用小嘴啄着长桌上的鸟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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