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过来的那一只手的腕间戴着的红绳颜色依旧艳,她垂眸扫过。
周向阳自然留意到了,却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又唤了一声师姐,兴许是感染溃烂的缘故,声音听起来有些有气无力。
时柒像是才回过神来,似无意地问:“喝了药,感觉身体如何?”
“还可以。”
他像无奈地笑了笑,“这些药虽不能根治溃烂,但也令我好受些,再加上师姐你给我吃过的药,黑虫一时没什么动静。”
她沉吟须臾,“对了,我还从未问过你是哪里人。”
周向阳抬起眼,不解地反问:“师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时柒没再说话,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面无波澜,叫人琢磨不透在想什么,气氛骤变得略显古怪。
如此僵持了顷刻,周向阳笑容微收,缓慢地收回了拉住她袖角的手,衣衫从手肘间滑下来,遮住腕间的红绳。
时柒语气微冷:“回答我。”
房间鸦雀无声,少年墨发半束半散,衣着单衣,细腰带随意地系着,显得腰窄腿长,闻言垂落眼睫,瞧着乖巧无辜。
他吞咽了一下,又抬起双眸,“师姐这是在怀疑我?”
她怒极反笑,猛地倾身过去,单手揪住他的衣领,咬紧牙关道:“周向阳!我真心待你,你若利用我……”
周向阳缓缓地眨了一下眼,专注地看着时柒的脸,微笑着慢接道:“我若利用师姐,师姐将如何?杀了我么?”
她猛地松开他,周向阳被甩向床榻,乌发凌乱。
《灵族秘闻》里灵族公主的画像正好露出了她的手腕,也是戴着一根红绳,那一根红绳跟他戴着的一模一样。
红绳外侧镶嵌着一颗小红石。
而周向阳之前也说过这一根红绳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时柒重生后活到现在,倘若脑子不灵光,恐怕早就又死一次了。
再联想到以前发生的种种事情,一连串都对上。
她惊奇地发现,自己怕不是被利用了,还有上古鸟兽在客栈逃脱一事,也是因为他忽然进去,世间不可能会这么多凑巧的事。
周向阳要真的是云城溃烂一事的幕后之人,那么也是他故意把罪名往魔族身上引的,居心叵测。
时柒逐渐冷静下来,站在几步之远,“是你么?”
周向阳站起来,表情转为麻木、冷漠,不发一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落入口中冲淡药味的苦涩。
少年肩背瘦削单薄,却仍然比她高出不少,忽笑着偏了一下头,幽幽地看向外面,莫名道:“师姐,你不去帮忙施粥么?”
粥……
时柒眼神一变,喉哽难言:“你在粥里面动了手脚?”
她没等周向阳回答便冲了出去,可还是晚一步,散派大门处倒了不少人,一片狼藉,散派门主、弟子惊吓交加,忙叫大夫。
下在粥里的毒毒性霸道强烈,大多都是立刻毙命。
哭声此起彼伏。
他们抱着自己的丈夫或妻子或孩子,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要散派的人偿命,他们不知道该怪谁,但是必须得找到对象抒发怨恨。
混乱中,沈拂尘第一眼看见她。
情咒牵引着时柒往他那里过去,才走几步便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她侧头看,白叶那张男生女相的脸撞入眼帘。
众目睽睽之下,他拉住了时柒。
白叶寸寸地收紧力度,却又害怕握疼她,于是停在某个力度,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妹妹,我们走,就今天,好不好。”
此时,有人留意到了这一边的动静,“那、那不是魔族白叶!?”
“难道毒是他下的?”
本来在安抚云城百姓的南枝门主听言看向被白叶拉住的时柒,震惊之余又是不敢相信,喃喃道:“时柒?”
赵夕之无缘无故地看了一眼似乎镇定自若的沈拂尘,后者依旧站在原地,跟所有人一样,看的是同一个方向——时柒、白叶。
时柒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咬唇咬出血,才艰难地点了下头。
白叶原以为她会拒绝,没想到答应了,愣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当看到时柒点头的那一刻,沈拂尘云淡风轻的面孔终于破裂。
他难以自持地快步上前,却被站在身边的赵夕之拉住,她面色很不好道:“君离仙尊,您可知道您自己在做些什么?”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赵夕之也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事情, 昨晚居然看到沈拂尘从时柒的房间走出来,尾随上去,见他问散派弟子有没有见过时柒。
而且还是赤着脚、散着发, 形容与往日的一丝不苟相差极大。
在沈拂尘得知时柒在藏书阁后,步伐微乱地离开了院子,赵夕之没再跟上去, 却也能猜到些什么。
深夜, 从女子房间出来,衣衫不整,乌发披落, 连靴子也忘了穿。
若不是关系匪浅,怎会如此,赵夕之鬼使神差地转而迈向时柒的房间, 房门是关上的,她没有敲门, 直接推门进去了。
一步一步地往里走, 赵夕之看见了摆放在床榻边的白色靴子。
信念一瞬间彻底崩塌,她迅速地逃离了时柒的房间,临走前还不忘给带上门,内心也不想别人发现这一件事。
沈拂尘可是仙门的仙尊,一定程度上也代表着仙门的荣辱, 本该和仙门圣女成婚的他与仙门弟子纠缠不清此乃仙门大忌。
赵夕之原本想着, 这件事她可以装作视若无睹。
不料沈拂尘今日还要为了时柒失态,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他,但被甩开的那一刻, 赵夕之清楚明白,挽回不了了。
本来晴空万里的天一下子变得乌云盖天, 散派里面冷不丁插传来一阵叫喊声,“杀人了!杀人了!”
原来是周向阳走了,而走之前把经过他身边的人尽数斩杀。
白叶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呼唤弄得晃了一下神,再定睛一看,发现原本在自己身边的时柒已经不知所踪。
他浑身顿时散发出一股危险气息,而此刻散派的人早已警惕起来,不少弟子在散派门主的带领下围了过来。
南枝门主站在几步远,李怜雪轻声地惊道:“师尊呢?”
白叶撇向围着自己的那些散派弟子,似笑非笑,一字一顿道:“立刻让沈拂尘把本座妹妹交出来,否则本座血洗你们散派。”
除了沈拂尘,这里谁还有这个能力能把时柒无声无息地带走?
此话一出,众人面露讶然。
还是散派门主会抓住重点,咽了咽口水,尽管有些猜到了,却还是不确定地问:“何人是你——妹妹?”
他嗤笑一声,两指插进最靠近自己的散派弟子眼睛,毫不迟疑地挖出眼珠子,扔到地上,滚动着沾满灰尘,血腥残忍。
被挖眼睛的弟子眼眶止不住地流血,哀叫连连。
白叶看了一眼手上粘稠带腥的血液,并不拭擦,笑着道:“本座一直以来只有一个妹妹,白时柒。”
李怜雪不顾谢舟的阻拦,大步上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试图寻找出一丝撒谎的痕迹,“白时柒……你说的可是时柒?”
白叶轻掀眼帘看向她,嘲讽道:“不然还能是你?”
听了这话,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古术——还魂之术,难道白时柒当真还魂成功,成为了仙门弟子时柒?
李怜雪踉跄了几步,被谢舟扶住,他担心挂在脸上。
她回想起以前跟时柒相处的日子,感情不似作假,况且传说中的魔族白时柒那般可恨、滥杀无辜,又怎会是只喜欢吃喝睡的时柒。
散派门主也不是省油的灯,能爬到门主之位,自是有几分实力的。
他当机立断地吩咐一半弟子安排没事的云城百姓撤离,另一半弟子摆好阵,灭魔阵,按照罗盘的二十四方位站。
黑袍被风吹得微动,白叶视线缓缓地扫过他们。
他苍白惑人的面容染上杀意,长发及腰,依然不扎不束,发梢随风扬落,“区区一个散派门主,竟也想杀本座,可笑至极。”
散派门主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但这灭魔阵是先祖费尽心机研究出来的,在众人齐心协力下,也许能派上用场。
白叶正欲施展术法,却忽觉丹田恍若一下子被尽数抽空一样。
还魂之术的反噬又来了。
为什么偏偏是在今日这个时候,他脸色几乎白到透明,喉咙涌起一股腥甜,鲜血从唇角溢出来,顺着下颌坠落。
当知道时柒复活后,白叶便没再修习还魂之术,可是之前修习过,反噬至今尚未痊愈,牢固得如同深入骨髓的毒素般。
散派门主一看,以为是灭魔阵起了作用,眼含喜色。
南枝门主则看出异样,刚想提醒,只见白叶强行施展术法,“轰”地一声,站在二十四方位的弟子纷纷被罡风拂倒在地。
“哇、哇、哇。”
乌鸦的嘶哑声在上空盘旋着,尖锐的口哨声一起,一群黑压压的乌鸦俯身飞下,狠狠地啄向还没来得反应过来的弟子。
弟子们慌忙地拿剑相抵,乌鸦的爪子挠伤他们的身体。
便是此时,红烟迅速地来到形容憔悴的白叶身边,一层面纱遮脸也挡不住担忧之意,声音也不免带上颤音,“主上!”
她握紧拳头,眼尾泛红地瞪了一眼他们,袖子一挥,把他带走。
散派门主认为要乘热打铁地追上去,毕竟看白叶的模样似乎受了很重的伤,若能一举杀了他,必功过相抵,有入仙门的希望。
南枝门主拉住散派门主。
他摇摇头,示意看东倒西歪在散派大门前的云城百姓尸体,这些也急需要处理和给其他云城百姓一个交代。
乌鸦散去,躲在不远处的云城百姓又开始哭嚷着让他们给个说法。
有从周向阳手下逃生的散派弟子断断续续地说着刚才在里面发生的事,说他行为像是疯了一样,持着一把长剑,见人就杀。
散派门主哀痛那些死去的弟子,瞬间苍老十几岁,仿佛一阵风便可掀翻,看向南枝门主,“周公子难道也是魔族的人?”
南枝门主还是摇头,道:“他更可能是灵族人。”
末了,他深阖下眼,叫几名弟子去寻找沈拂尘,仙门中人或多或少都听说过沈拂尘当年被白时柒掳走一事。
而他如今的作为却反常至极,像一早便知道时柒就是白时柒,又不像是恨对方,瞧刚才,甚至从白叶手里抢人带走。
南枝门主想到有一个可能性,惊愕之余不禁摇头苦笑,沈拂尘一个重塑之体也生了寻常人的感情,这对仙门来说绝对是坏事。
那么对沈拂尘自己来说呢。
他不知道,也许这个问题需要沈拂尘本人才能回答得了了。
对于沈拂尘带走时柒一事,散派门主本来想问个清楚,但还没开口就被云城百姓缠上了,只能暂时作罢。
*
两日后,寒山镇。
此处民风淳朴,有寒山派驻守,一向相安无事,今日是当地的民俗节日,大街上敲锣打鼓,大红灯笼挂满半空的长绳。
时柒趴在客栈二楼往下看,半个身子探出去,垂到胸口前的长发晃动,一双灵动的眼睛随着楼下弄杂技的人慢慢地转动。
绯色的散花长裙子收着纤细腰线,她双手撑在窗台,一手拿一颗青果子吃,白皙的脸蛋被太阳晒得微红,不施粉黛胜似施。
戴在时柒脖颈处的珠子还在,只是颜色黯淡不少。
长街站了不少人看杂技和逛街,一名穿着长衫的书生不经意抬头,见客栈二楼窗口趴着容貌上佳的少女,不由得想多看几眼。
时柒没戴什么首饰,随意挽了发,一支白玉簪固定,只那眼神太过于清澈干净,单是如此便令人看了第一眼再想看第二眼。
她目光流转,也看到了那一名长相清秀的书生,一时兴起地朝他摆摆手。
下一秒,一只温度稍高的大手圈住时柒的腰肢,把她带离窗台,“啪”窗户被关上了,房间暗,瞬间难以看清青年的神情。
由于过于突然,时柒被口中的青果子呛到了,猛地咳嗽起来,沈拂尘掌心抚上她脊背,慢慢地顺着气,“在看什么?”
她咳了好一会儿才彻底顺好气,回道:“看杂技。”
沈拂尘的手还没离开时柒的脊背,指腹顺着肩胛骨、脊线缓慢地移动,最后落在腰间,看着她微张着的唇。
他又问:“只是看了杂技?”
沈拂尘用他一百年的修为换取了一个月的时间,在这一个月里,时柒不记得前尘往事,只记得他是她相公,而她喜欢他。
不过一个月过后,时柒全部都会记起,这也无所谓,还有情咒。
只要情咒一日不解,他们都会永远地连在一起。
也就是说其实他不用多此一举地浪费百年修为来这样做,她走不了的,会每日每夜地陪在他身边。
可沈拂尘想……想试一下被时柒真心喜欢过的感觉,想感受一下民间那种男女之间的喜欢之情,即使是“假”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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