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阿哥皱紧了眉,上上下下扫视了他半天,回味着刚才四阿哥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从表面上听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于是八阿哥怀疑地看着四阿哥,试探性地开口问道,“刚才……是你心里话?”
“……”四阿哥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些无语,怎么连好赖话都听不出来,四阿哥懒得跟他扯皮,于是便更加敷衍地从鼻尖里透出一个音节,“嗯。”
说完,四阿哥有些嫌弃地睨了他一眼,随即像是碰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赶紧远离了八阿哥的身边,脚下飞快移转,自顾自地退回了之前自己呆的位子,抱着肘倚着墙,微扬着头,没什么情绪的脸上平淡,半点注意力都没分给他,微微合着眸养神,整个人带着一种漠不关心抽身事外的感觉。
八阿哥偏过头,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他身上,眉心聚拢在一处,颇为犹疑地看着他。
四阿哥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以及欲言又止,但是懒得睁开眼去理他。
“你什么……”八阿哥还是有些不甘心,想要问问他,但是话音刚一出口,便被急匆匆出门来的魏总管打断了。
“四阿哥!”魏总管朝四阿哥深深一拜道,他眼眶通红,丝丝缕缕的红血丝爬满了眼球,脸上带着泪痕,看着四阿哥,哽声道,“皇上……快不行了,叫您过去……”
四阿哥倏地睁开眼,眼中没有半点困意,他腰身绷紧,一个发力便轻轻松松脱离了墙体,眸子微动,朝着魏总管颔首:“好,事不宜迟,有劳魏总管了。”
“哪儿的话,”魏总管抹了抹泪,一甩拂尘,带着四阿哥往进走,“这是老奴应尽的本分。”
两人的寒暄渐行渐远,很快便离了这地方,声音便像钻进了海螺之中,一圈一圈绕着,越往后声音越小。
进门前,四阿哥顿足,然后微微偏过头,眼尾挑起,目光掠向站在原地的八阿哥。
八阿哥也如有预感地看过来。
漫天风雪中,两人视线交织,一人眸色冰凉无悲无喜,另一人眸色阴鸷既冷且狠。
八阿哥静静地站在原地,缓缓攥紧了拳头,眼里闪着几分嫉恨与不甘。
这时候皇帝叫四阿哥进去,是个人都知道要发生什么事。
纵然八阿哥早有预料,可真到了这时候,八阿哥还是满心的不甘与无法接受。
多年筹谋,竟然这么轻易便毁于一炬。
四阿哥倒是能理解此时八阿哥的心情,但是他并不会太同情他,成王败寇,这种时候他并不会给予他过多的同情心。
毕竟若这次被传进去的不是他,那么他的下场定然不会好。
终身被囚在宗人府都算好的。
相反,若是等他登上了那个位子,他自然也会这么对待八阿哥一党。
他不会同情他,当然也并不会为此自鸣得意。
四阿哥之所以回过头,主要就是想要看看八阿哥有什么反应。
倒不是为了嘲讽他,从刚才的一系列事件中,他断定八阿哥有了凭仗之后定然不会那么轻易放弃皇位。
果不其然,四阿哥看到了八阿哥满眼的不甘心,心里大概有了数。
但是八阿哥那种可疑的淡定令他皱起了眉,总有一种平静中带着一丝疯狂的感觉。
四阿哥皱紧了眉。
他不担心八阿哥恼,但就是这种平静才更令人不安。
总觉得会有什么后手没施展出来。
四阿哥顿了顿,没听见八阿哥的声音,反倒等来了魏总管的疑问与委婉的催促,他回过神,跟着魏总管进了门。
四阿哥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暗暗提了一丝神。
不管怎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见招拆招便是。
*
四阿哥敛下心神,跟着魏总管进了门,走过一小段路,便看见了龙床上正闭目养神的皇帝。
四阿哥有些恍惚,心底不由自主地涌起了悲哀与伤感。
那到底是他的汗阿玛。
予他血肉,授他道义,馈他风光。
【皇上怎么……瘦了这么多……】洛鸢迟疑地开口,满目不可置信。
是的。
四阿哥沉默地站在不远处,看着如今只剩下皮包骨头的皇帝,眼看着进的气还没有出的气多,整个人就像是老了十来岁,满脸丛生的皱纹掩不住疲倦与无力,整个人身上散发出一种枯败的感觉。
记忆中那个目光矍铄的人就像那斜斜挂在天边的太阳,离海平面也差不了多远,很快就要落下。
“还站着做什么?”康熙听到了魏总管的通报,缓缓睁开眼,有些疲倦地耷着眼皮,有气无力地笑了笑,竟然透出几分难得的温和,“朕老了,天下终究还是你们的。”
四阿哥就像是被闹铃点醒一样,大步上前,跪倒在皇帝的床沿,不声不响,朝他深深磕了个头。
康熙的眸子前所未有地温和,默许了他的行为,甚至还挣扎着从被子中探出一只手,抚向四阿哥的颅顶。
四阿哥一定,竟然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样的温情时刻。
“朕这辈子也算是值啦,在位五十多年,平了藩收了准噶尔,惊心动魄六十载,朕很满足,”康熙缓缓开口,声音轻缓,是少有的温柔,说完这句话面上带着浅笑,微微低头,看向沉默着散发浓重悲伤的四阿哥,笑意中带着些遗憾,“朕这么多年一心顾着政事,对你们严厉有余,亲近不足,疏于管教,以至于造成兄弟阋墙这样的丑事,此乃朕一生之憾事。”
“汗阿玛终日乾乾,呕心沥血,是利国利民的明君,”四阿哥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大丈夫志在四方,岂能重家事轻国事?汗阿玛是儿臣的汗阿玛,更是天下人的汗阿玛!”
这些话的确是他的肺腑之言。
小的时候他虽然怨怼过皇帝的不闻不问,可是后来他慢慢长大,也慢慢地明白了有些人天生就不能为自己而活,汗阿玛身上背负着太多,他不能耽于享乐,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嗷嗷待哺,周边的异族狼子野心眈眈相向。
每个人的精力有限,汗阿玛想当一个爱民如子的明君,自然要舍弃一些东西。
所以,四阿哥想通了其中的孰轻孰重,即便是作为被舍弃的那个,四阿哥心中的最后那一点不舒服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烟消云散了。
皇帝听到了四阿哥真诚的回话,眼神愈发地温情,他眼底泛起欣慰的神色,缓声道:“老四,你能这么想,汗阿玛真的很高兴。本来,朕想着,在最后这几年好好陪陪你们,弥补朕年轻时候的遗憾,可惜啦,老天不允许,急着要收了朕的命……”
康熙咳了几声,一咳便止不住,听着撕心裂肺,难受得不得了。
魏总管下意识想要上前去为皇帝拍一拍后背,却被四阿哥抢了先,他膝行上前,一手托起近处摆着的痰盂,另一手拍着皇帝的后背,为皇帝侍疾。
很快,皇帝咳出了那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说话却顺畅了不少,并且比之前看着精气神还要好很多。
可洛鸢看着却格外难过——这分明是回光返照。
“朕很累,要走啦,”皇帝微笑地看着愈发沉默的四阿哥,抚了抚他的肩膀,慨叹道,“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可朕心里一直觉得你还小……朕要将这天下交给你,你敢不敢要?”
“敢。”四阿哥涩声道,抬起头,看着皇帝鼓励的目光,眼眶微红,坚定道,“儿臣会为汗阿玛守好这江山。”
“好孩子!有几分朕当年的风采!”康熙笑得与有荣焉,忽地换了个问题,“知道在这么多儿子里,朕为何独独选了你么?”
四阿哥一怔,他倒是从来没想过原因。
他幼年时不受待见,上头压着大阿哥与太子,所以从来没想过要争皇位。
后来,洛鸢救了他,将他从黯淡无光深渊拉出,告诉他,他所在的世界是一本书,他是天选之子,是这本书里的主角,最后会登顶,君临天下。
所以他便理所当然地接受了皇位是他的这件事,除了最初的不可思议,他之后从没有怀疑过这件事的真实性,也便一直坦然地认为皇位一定是自己的。
他已经知道了这一既定且不会更改的结局,便没有再去费心思去探寻。
只等时机到了,水到渠成。
而现在,皇帝问他原因,四阿哥罕见地陷入愣怔的状态,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他抿了抿唇,犹豫地开口:“或许,因为儿臣能力出众?”
“这不过是一方面罢了,”康熙笑着摇了摇头,有些傲然地道,“你的兄弟们都是世间少有的能人,就说老八,他与你可算得上是难分伯仲,那句‘八贤王’的称号倒并不算是夸大。”
提到八阿哥,康熙面上的笑意淡了几许,接着道:“朕之所以选你,是因为在朕看来,你是个重情的人。”
重情?
四阿哥有些不解,抬眼望去。
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个重情的人,甚至一度还认为自己有点冷血。
“为君者,不但要德行出众,更重要的是,要有情,”康熙语重心长,“君王只有重情,方能体味黎民之苦之痛,方能爱民,进而为民谋福。”
四阿哥恍然。
他忽地明白了为何皇帝会如此喜欢太子了,太子完全是照着皇帝自己的想法长的。
既有德行,又有情义。
他会用法去治理国家,用极高的道德标准去要求自己,同时也会忧民之忧,伤民之伤。
这是一个明君的完美范本。
可惜……四阿哥目光有些黯淡,可惜这样一个人,被大阿哥毁了。
而大阿哥那样为夺皇位不择手段,连亲兄弟都能谋害的人,丝毫道德都不讲,又怎么能治理好一个国家?
所以皇帝之前才雷霆大怒,并且将他关进了宗人府反省。
至于八阿哥……则是太过重情,容易被情感牵动,被周围人的话吹软了耳根,进而做不到用法正己,进而治理国家。
举个例子,他自小跟着大阿哥走南闯北,若是一旦上了位,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将大阿哥放出来,而之后便会纵容大阿哥,弥补他这些年受过的苦。
——无底线地纵容。
因为他就是这么个人。
八阿哥是个性情中人。
这样的人其实并不适合当皇帝。
当然,他被踹出决赛圈的最主要原因还是那句“八贤王”——皇帝还没死,他便张扬着拉帮结派,未免有逼宫之嫌。
四阿哥感觉自己的思路似乎清晰了很多,他抬眼看着皇帝,康熙看着四阿哥笑了笑:“老四,朕一直觉得你是最适合的人选,你天生便是当皇帝的料。”
说完,康熙挣扎着抬起手,在自己床头靠墙壁的那一面颤抖着摁了某一处,然后不远处缓缓推出一个长长的暗格,四阿哥看见暗格里有一道明黄的身影。
他呼吸忽地急促了几下,心脏疾速跳跃,他看着皇帝艰难地拿出那道卷着的圣旨,颤抖着递到四阿哥手中,四阿哥连忙双手接住,与此同时,他听到上首皇帝轻声道:“这天下朕交给你了,替朕守好。”
康熙的话音一落,四阿哥便倏地感觉手上一沉,然后便有什么东西从他手上滑落,无声地落在厚厚的锦被之上。
四阿哥定在原地,宛如一尊不会动的雕像。
“皇上,驾崩——!”魏总管嘶哑着嗓子,眼泪簌簌地跌落,跪在地上,哭喊出声。
四阿哥眼眶通红,一滴泪顺着眼角滚落,无言却悲戚。
作者有话说:
咋说呢,写得我怪难受的。
可是这是他无法更改的结局。
唉。
第133章 十四夜话
很快, 皇帝驾崩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皇宫,他崩逝在一个风雪夜,幽微的呜咽萦绕了整个皇宫的内外。
有人惊闻噩耗痛哭流涕, 也有人心神不定惶恐难言,也有人三千里狂奔,身披夜色, 满身风雪,只为了见父亲最后一面。
八阿哥一党的人愁眉苦脸,听闻四阿哥被叫到了弥留的皇帝身边,所有人都提心吊胆,面色灰败,连夜草拟好了自己的致仕的折子, 觉得自己的为官之路要断了。
而被康熙远远调出京中的十四阿哥, 原本还在镇守着边关的十四阿哥冒着风雪狂奔回了京城。
可最后他还是没能见到皇帝最后一面。
十四阿哥深夜奔到了皇帝的寝殿,刚要进去却恰好听见了魏总管用尖利的声音报丧“皇帝驾崩——!”,他晃了一晃, 已经长开的眉眼间闪过了愣怔和悲恸。
他愣愣地朝门内看过去,与床榻前神色沉郁的四阿哥对视一眼,忽地落下一滴泪, 眼眶通红,之后便打开了泪闸,滚烫的泪珠打在地上, 溅起一团一团的泪花。
“四哥,汗阿玛他……他……”十四阿哥难过地说不出完整的话,那一个字眼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就好像不说出来, 就能自欺欺人地以为汗阿玛还活着。
四阿哥沉默地点头, 慢慢站起身,朝他走过去,拍了拍十四阿哥肩头的落雪,轻声道:“汗阿玛走了。”
皇帝一向对十四阿哥很好,因此十四阿哥对皇帝一向颇为亲近,骤一听到皇帝的死讯,十四阿哥自然接受不了,于是就像小时候那样,扒着四阿哥的肩膀哭得昏天黑地。
四阿哥有些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安慰他,等他缓过来。
十四阿哥一边哭一边跟他絮絮叨叨,讲皇帝对他多么多么好,就这么哭了一会儿之后,他打了个哭嗝,终于暂时止住了哭泣。
十四阿肿着眼,微微眯起,看见了四阿哥手中明黄色的东西,他的脑子转了转,艰难反应过来,后知后觉道:“四哥,你要当皇帝了?”
“对。”四阿哥看着十四阿哥,面上没什么波澜,不喜不骄,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司空见惯的事,而非大家抢破头也要争的皇位,“礼部估计后天就能赶出来黄袍,到时候再正式即位。”
“先恭喜四哥!”十四阿哥面上的喜色很是明显,一下子冲淡了汗阿玛去世的悲伤,他一笑露出了两颊小小的酒窝,伴着他口中的虎牙,显得颇为喜气。
四阿哥看了他一眼,挑眉,不咸不淡道:“你很开心?我可记得德妃她一门心思想让你当皇上,现在皇位给了我,你就没有不甘心?”
十四阿哥闻言一顿,摸了摸脑袋,有些尴尬地笑了一声,然后认真道:“她是她,我是我,皇帝这位子若是给了别人或许我还真的会争一争,可若是四哥来当,那我便再没有什么不甘了,四哥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么相信我啊……”四阿哥看他一眼,神色放松了不少,他散漫道,“你母妃可是恨不得我立马死掉呢……”
“你是四哥啊,”十四阿哥理所当然道,“我还记得四哥小时候对我最好,我都记着呢。至于母妃那里……她兴许是有苦衷……”
“苦衷?”四阿哥笑了一声,漠然道,“她只是单纯觉得我自小被抱走,与她离心罢了……不比替她遮掩,免得扫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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