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溱望着疯狂晃动的门窗有些愣神,这么大动静却无人过来查看情况,仿佛整个王府只剩下他一人。
这时屋内的所有蜡烛被瞬间点燃,可并非是暖黄色的灯光,而是阴冷的蓝色火焰,照亮了整间屋子。
莹莹烛光似鬼火,恍若身处幽冥地府。
门口传来稳健的脚步声,一步步踏入屋内,缓缓靠近。
脚步声不大,但似乎每一步都踩在楚溱的心上,他死死盯着不远处的格门。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起格门的帷幔,两人对视。
看清来人的那一刻楚溱终于绝望,他脸色惨白,像脱力了一般靠在床边。
“相王殿下,近来身体可好?”
这语气极冷,楚溱不敢与其对视,更不敢回话,心口很疼,一直在低声咳嗽。
夏离又走近了几步,瞥了一眼地上的血迹,淡声道:“我觉得殿下近来应该还是不错的,毕竟前几日在萧家您气色很好,我还当是宫中御医开了新药方,结果原来是您自己找的‘新疗法’啊。”
这个阵法所构筑的结界中灵气较为充足,因此身为半妖的楚溱在其中能得到一些滋养,身体不会那么难受。
可说到底,这阵法就是拿人命建立的,四方阵眼下皆是未寒的尸骨。
楚溱看了看眼前人,答非所问道:“其实自小我就挺怕你的,你真的很恐怖。”
暗阁阁主是楚溱一直以来的噩梦。
小时害怕她察觉自己的半妖身份,后来又害怕她毁了自己的计划。
千方百计想把人除掉,可惜到了最后自己还是被这个死神抓住了。
夏离看他这副样子心中怒气更甚,沉声道:“你其实根本不需要怕我,暗阁从不杀无辜的人,但你杀。”
被杀的多是平民百姓,一生勤勤恳恳,朝出暮归,只求平安,但却莫名被残杀,甚至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夏离居高临下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相王殿下,你比我恐怖。”
楚溱一愣,立即开口想反驳什么,但夏离直接打断他道:“有什么话等你到了天牢和皇上说吧,暗阁不负责其他。”
楚溱心念一动,赶紧问道:“你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夏离看出他的心思,道:“你是不是想问张修齐的情况?”
张修齐是个疼爱女儿孙子的,与楚溱的关系也一直很好,这次密谋他亦是主力,如今暴露楚溱自然关心他的状况。
看着夏离的神色,楚溱心中有了种不好的预感,抿了抿唇,试探性问道:“他也被抓进天牢了?”
“刑部尚书罪行确凿,已经当场伏诛。”
此话过后,屋中死一般的寂静,楚溱呆滞了很久,最后结结巴巴道:“你、你……”
“我什么?”
楚溱眼眶发红,捂住胸口费力道:“你为什么敢直接杀他,甚至没有审讯!”
“为什么?”夏离淡声道:“暗阁本就可以跳过三堂会审直接用刑,至于为什么没有审讯……”
夏离凑近了一点,轻声道:“因为张修齐知道的根本不多,没有审讯的价值,他以为你只是想谋权,却不知道你想覆灭人间。”
夏离望着这个外表病弱温文却实际心狠手辣的人,缓缓道:“你骗了他,也害死了他。”
———
皇宫,养心殿内。
“皇上,已经子时过半了,是否回寝宫休息?”
在一旁候着的宫人上前,低头轻声提醒。
然而楚泽的目光甚至都没有离开手上的文书,随口道:“今日不回去了,不用再提。”
宫人会意,退下不再多言。
祈福祭坛一事已经强行驳回,但看看这些上奏的文书便知道明日早朝肯定又要闹一番。
楚泽按了按额头,将文书放下接着拿起一封书信——
比起那些文书这封信才是让他更头疼的。
信是相王写的,邀请他两日后去府上相聚。
若放在从前,楚溱主动请求什么东西,他是绝不会推脱的,可事到如今楚泽真的没办法再完全信任这个哥哥。
正思索如何回绝,养心殿的门突然被打开。
楚泽一顿,立刻厉声道:“何人?!”
并未听见有宫人传报,这个时间谁会过来?
“臣深夜觐见,还请皇上恕罪。”
来人走入殿内,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楚泽看见这一个多月不曾见到的面孔,愣神了好一会儿,最后脱口而出,“这么久你去哪儿了?”
他本想再说一句“还以为你不管我了”,但想想这句话似乎太孩子气,于是没有加上。
夏离知道他的性子,且现在属于私下会谈,不必太多礼节,简单回复道:“臣自然是有很重要的事。”
明白夏离这个说法就是不想细谈,楚泽也就不再追问。
其实对于楚泽来说,夏离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亦是他一直以来的师父,是他除了太后和楚溱外最亲近的人。
只是楚泽性格要强,又希望向师父证明自己,所以自登基以来一次次拒绝暗阁的帮助,叫旁人看来就像是忌惮打压一般。
“皇上这一个多月独自打理朝政感觉如何啊?”夏离主动询问道。
这语气就像少时询问功课一般,在师父的威严下,楚泽恍若回到少年,下意识紧张起来。
夏离又道:“我觉得挺差劲的。”
就仿佛功课被打了不及格,楚泽立即泄气,自知理亏,低头不语。
这一个月朝堂上明争暗斗、各怀心思,他实在是手忙脚乱。
不过夏离又话锋一转,“但也不能全怪你,毕竟相王实在是个大麻烦。”
楚泽身形一僵,立刻抬头道:“真的是相王?”
“证据已经全部呈到誉光殿内,皇上可以随时查看,孰轻孰重,还请明辨。”
楚泽垂眸,接着郑重点了点头,“朕知道了,案子后续会交给大理寺进一步处理,明日早朝便会宣布相王之事。”
夏离再次行了一礼,但没有离开,而是继续道:“还有一名参与之人在宫中,暗阁无法越权处理,还请皇上派兵。”
在整个京城之中,唯有皇宫内暗阁是不可以随意行动的,要想抓人只有楚泽下令调用禁军。
而与相王有关的宫中之人,就只有太后了。
如果说面对相王楚泽尚且能大义灭亲,但面对太后……
深吸一口气,楚泽问道:“她也参与了吗?”
夏离严谨道:“没有直接参与的证据,不过太后一定是知道此事的。”
萧庭弘提供的书信中有关于太后的内容,只是并不多。
楚泽闭上眼睛。
夏离微微皱眉,知其心中不好受,本想再说些什么。
谁知楚泽忽然睁开眼睛站起身,正色命令道:“来人,命令禁军包围永和宫,软禁太后,不允许任何人进出,如有违令者格杀勿论!”
语气慷慨,成熟稳重,十足帝王之威。
随后又看向夏离,点头致意道:“阁主,辛苦了。”
夏离看着他满脸肃穆的模样,忽然笑了笑:果然,小孩子终会长大的。
———
片刻之后,永和宫中突然灯火通明,禁军团团包围,宫中一阵喧哗过后又归于平静。
高台之上一个神秘人影远远望着被包围的永和宫,手上一颗奇怪的珠子闪着微光,随后光亮慢慢变淡,直至完全熄灭。
他看了看珠子又看了看永和宫,忽然握紧,手上用力瞬间将珠子碾成粉末!
一双眼睛犹如鬼魅,悠悠泛着碧色……
第37章 人非草木
朝中变天了。
一夜之间, 相王因谋反之罪入狱,刑部尚书被暗阁诛杀,太后被软禁于宫中。
将军林飞暂时卸任, 前往大理寺担任狱丞, 一月后再另行安排。
丞相萧庭弘自道有愧,主动退位,但念其将功补过且忠心不二,罚两月俸禄, 继续任职。
其他还有兵部尚书、礼部侍郎等人按罪行论处,贬的贬, 抓的抓, 流放的流放……
整整两日,朝堂上人心惶惶。
虽说暗阁决定下手便是掌握了足够的证据, 但相王的势力错综复杂。
或是一开始便心思不正, 或是后期被人拉拢的人实在难以一时间全部找出。
暗阁拥有的证据也只能抓捕核心的一部分,其他一些外围官员因为官职较小或联系不密切,难以全面搜捕。
夏离只好让人再次梳理证据, 从中找出可疑人员,派暗阁前去全天监视。
楚泽见监视人员里甚至有那种七品以下的小官吏,询问让暗阁亲自去是否有些大材小用。
而夏离则是道:“不管什么时候, 心有二主的人绝对不可以被任用,不管那人身居何位,哪怕只是个小小捕快。”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京城之中绝无小事。
———
待到两日后, 相王之事似乎慢慢过去, 朝中气氛缓和了不少。
夏离这几日一直在宫中忙着处理犯人。
今早严重山来时却忽然告诉她门下左补阙和中书右拾遗参与相王之案, 现已被捕。
“那两人?”夏离皱眉不解道:“他们两个我倒是完全没发现, 有证据吗?哪来的消息?”
“证据和消息都是今早我刚拿到的。”
夏离更是好奇,追问道:“谁给你的?”
严重山看了看她,缓缓道:“萧景兮。”
这是个从未预想过的答案。
夏离一愣,立即道:“他怎么拿到的?”
“他没说,不过他表示希望能和你见一面。”
此话一出夏离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叹了口气,无奈地揉了揉额头。
严重山道:“你当时在捉妖司假扮差役,有和他表明身份吗?”
夏离直言:“没有。”
严重山了然:“那他好像自己看出来了。”
“对,所以我头疼。”
哪一步出错了呢?
夏离百思不得其解,这小公子到底怎么知道的?
不过于情于理,这次是肯定要见一面了。
萧景兮在清早到了大理寺后便暂时没有离开,于是见面地点就定在了大理寺后院。
事到如今夏离倒也没打算再隐瞒什么,直接穿着玄色官袍去见人。
行至后院,远远便看见萧景兮正在仔细打量手上的兔子花灯,脚边则放着那个小狗花灯。
兔子花灯已经被周颂想办法补了回去,但实在补得很糟糕,好好一白兔子愣是补成了花猫。
夏离大概没想到他会把花灯拿过来,脚步一顿,可很快恢复继续稳步走了过去。
萧景兮察觉到来人,立即抬头看过去,在望见夏离的那一刻他的目光瞬间变得明亮起来。
此时阳光正好,午后散漫的日光从树叶缝隙中落下,形成一道道光束照耀在少年身上,温柔清浅。
清风而过,枝叶晃动,阳光被打乱,碎光迷人眼。
然而夏离在距萧景兮几步远时停下,望着眼前的少年恭敬道:“萧公子。”
听到这个称呼萧景兮明显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反应过来,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好。
夏离开门见山道:“多谢萧公子帮我们抓捕犯人,但可否方便告知,你是如何知道那两人会面和藏匿文书的地点的?”
萧景兮提供的那些证据夏离已经看过了。
补阙、拾遗两人分别名为莫尚、钱荣,皆供职于宣政殿。
这两人利用职务之便监听诏令策划,甚至私下偷查奏折,拦截官员上述文书转交给刑部。
说实话补阙和拾遗都只是从七品的小官吏,职权并不大,可偏偏这种“老鼠”反而更容易钻进粮仓偷东西。
而根据萧景兮的指示,严重山派人搜查了那两人常去的明月楼,果然在一间屋子里发现了他们与刑部暗中会面的证据,并且还发现了一些之前被拦截的文书。
萧景兮解释道:“这几日朝中动荡,心思不正之人必然是忧心忡忡、草木皆兵。”
“我昨日前去莫尚府上,假意说父亲想要前来拜访,那人心中有鬼自然不愿见面,干脆称病闭门谢客。”
“算好时间后,我从莫尚那边离开,在回去的路上与钱荣‘偶遇’,故意与其攀谈,向他直言莫尚闭门谢客的消息,状似无意地透露在莫尚府中似乎看见了大理寺的人。”
“钱荣听见这话后肯定心急,当时或许只信了三分,但到了莫尚那边发现真的大门紧闭,那便让他不得不信了八分。”
“最近这段日子他们皆如惊弓之鸟一般,背叛者最害怕背叛,在钱荣心里莫尚已经不能够信任,甚至怀疑他会反咬自己一口。”
“所以钱荣定会去找之前遗留的证据,销毁或者自己拿走,以此掌握主动权。”
“而之后只需要跟踪,等找到了地方先行控制住他,接着上报大理寺。”
这一系列操作听起来毫不费力,但能三言两语间便挑拨两人关系,手段亦是不简单。
说到最后萧景兮轻描淡写地总结道:“简单来说就是忽悠人,和当日我们在尘花楼里的情况差不多。”
提到这个他忍不住笑了笑,看着夏离道:“当日你说,这应该叫‘仙人跳’,还记得吗?”
萧景兮神色从容温和,夏离却有些严肃,没有接他的话,转而问道:“那萧公子是如何笃定莫尚与钱荣两人有问题的呢?”
萧景兮所用的心理战术确实很妙。
但这一切都需要建立在知晓两人心中有鬼的前提下,然而以之前拥有的证据来看,这两人甚至都不在被监视的人员内。
这个问题萧景兮没有很快回答,垂眸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道:“我可以同夏离讲话吗?”
他想见见那个会叫自己“小公子”的少女,而不是眼前公事公办的暗阁阁主。
少年目光澄清带着一丝恳切,认真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那种小狗狗的感觉又来了。
夏离又是无奈又是有趣,最终摇了摇头,眉眼间的肃穆消失,语气轻快道:“好吧小公子,来说说看。”
这一刻萧景兮眼中的光彩再次回来,他望着眼前的人,轻声道:“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我信。”
夏离没有太多犹豫,直接回答。
“那我说,我前世弥留之时回到了自己幼年的时候,如今记忆恢复,所以知道那两人心怀不轨,你信吗?”
这次夏离没有很快回话,两人无声对视,她忽然走近了一步。
距离瞬间被拉近,但萧景兮不再像从前那样不好意思的躲开,而是静静看着眼前的心上人。
夏离伸手撩开他鬓边的发丝,指尖碰了碰少年的眼角,喃喃道:“真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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