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点忘了,他们俩都是重生过的人。前世永宣五年下半年霍连就被圣上点为千牛备身,置之左右,出入禁中,次年任寿山县令,而新科进士入翰林院或分配到地方,这么说来霍连还真有可能知晓前二甲都有哪些人。
那景同未在其列究竟是考运不佳,还是霍连记错了呢?云今瞥霍连一眼,“霍郎君还是先考个举人再说吧。”
霍连一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九岁就到了尹州,往后再没正经学过那些东西。”他瞧她神色,话锋忽转,“你喜欢那样的书生?那我……”门荫的路子他是不屑的,便只剩下制科了。
云今赶紧打断道:“我什么都不喜欢,你别在此碍事。”
“我没处去。”
此话一落地,室内静了静,云今抬眸看他。
他不是在卖可怜。
他人生的前九年都在晋阳度过,可这里没有他的家。
霍氏祖宅就在常乐坊,霍连的祖父成国公早年随固安大长公主迁往长安,老宅顿时空了,只剩老仆日常维持看护。可听了临川大长公主的回忆,云今知道,霍连是不会去住的。
再开口时云今的声线便没那么冷硬,“我尚在商议和离期间,还请霍郎君怜惜我的名声。”
出乎意料的,这人没再像从前那样痴缠,而是低声说:“只是过来看看你好不好,本也没想久留。”
云今噢了声,自去忙她的,连杯茶水也没请他喝。
霍连回想了下,陆景同也没喝上茶,甚至没进屋,那他比陆景同还强些呢。这下心情顿时愉悦了七八分,他道了声告辞便走,反正来日方长。
只是刚走到院子里便见门口枯树旁立着一人。瘦高个子,腿有些跛,眼睛红得仿若滴血。
霍连啧了声,不太想搭理他,只懒洋洋说了句:“伤还没好利索又来找揍。”
云今在屋内听见隐约人声,纳闷地放下抹布,心说才搬过来怎么就有人造访。
孰料,来人竟是不肯回陆家与她相见的陆显庭。
而此刻这个男人不复往日清隽,面容狰狞,怒喝一声朝霍连拔足冲来,声色也极为可怖:“真是你!”
云今惊骇万分,担心又起争端,急忙上前喊道:“显郎,勿要冲动!”
尾音却变了调,很快被风吞没。
因她窥见陆显庭袖中一道森然寒光闪过!
第二十五章
时间倒退回几天前。
陆显庭在亭林坊住着, 期间陆家无论是小厮还是长女陆瑜亲自过来,都撼动不了陆显庭分毫。陆瑜气极,甚至质问陆显庭是不是脑内生疾, 此间就一个丫鬟并两个幼儿, 他再三留宿岂不是有瓜李之嫌。
凌翠只当听不懂,专心照看两个孩子。
心里却蔑道:瓜田李下?这陆家娘子还真当他弟弟是个多么抢手的好货么。
姐弟俩走远了些, 交谈声断断续续传来, 陆显庭的声儿明显要高些, 这些天攒了不少脾气。
“云娘在气头上,我难道就不气吗?”
“我看云娘才是不懂事的那个,孩子送到姨母家她都不肯, 那她还想如何?眼睁睁看着孩子去死吗?她是孤女,雅姐儿敏姐儿也跟孤女差不多了, 她为何不能感同身受, 为何不能理解我呢?她从前可不是这样啊……”
凌翠的眉心一跳,心说这骆娘子倒是个能犟的。
陆家姐弟不欢而散,陆瑜再上门时,倒没有那么愠怒了, 而是带来了一份和离书。
别说陆显庭愕然,凌翠都吓了一跳, 险些没把孩子抱稳。
之前的折腾凌翠只当是骆娘子在拿乔,是在半真半假地生气, 这种手段她在方家、颍川郡王府已见怪不怪。男人们通常很吃这一套, 会觉得这个女人真是爱惨他了,离了他不行的。
谁知是真要和离啊!
凌翠忍不住凑上前去, 见和离书上明晃晃落了骆娘子的名字,小丫鬟心间倒是闪过一丝异样。在她看来这陆家人几乎都站在骆娘子一边, 这等好事上哪儿找去。离了陆家,骆娘子一个独身女子生活定然要艰难个百倍千倍,这不是傻么。
但对雅姐儿敏姐儿来说定然是个不错的消息。
凌翠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
可陆显庭竟不肯签和离书!
陆瑜拂袖离去,屋内徒留陆显庭落寞的背影。芝兰玉树的郎君,经过连日来的狼狈、发怒、愤懑、失望、惊愕,背脊都弯了几分,像是被压垮了似的,郁气沉沉。
凌翠盯着看了会儿,心下有了计较。
再推最后一把吧,不行就不行,她认了。
晚间两个小娃娃入睡后,陆显庭的房门被叩响。
小丫鬟跪着,几乎要匍匐在地,开口时已带上泪意。
“公子,这都是奴婢的错,公子万万不要再同家里人置气了,气坏身子不说,还与家人离心。往后您还是不要再来亭林坊了,奴婢肯定会照顾好两个姐儿,绝不会让姐儿饿着病着,还请您放心!”
陆显庭喃喃,“我怎么放得下心,这是婉宁的孩子,母亡父弃,上回的仆妇将敏姐儿磕在桌上,敏姐儿才会频发惊厥,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不对啊,我又有什么错呢,当年没保住婉宁,现在婉宁的孩子遭难,我来庇护又有什么错呢?”
陆显庭怔忪地盯着灯烛,再柔和的光亮都刺得他落泪,连丫鬟神情复杂地退出去都没察觉。
二十出头的郎君,人生往前推经历过最大的风浪就是心仪的女子被送到郡王别院,那时的他无能为力,甚至沉湎于痛苦。
云今将他当做一束光,云今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从前对少年夫妻鹣鲽情深的幻想,在娶了云今之后好似一点一点实现了。他愿意为她折腰为她低头,听她唤一声显郎,心就像被蔗浆反复浸泡过一样,甜得要冒泡。
可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次日五更二点,陆显庭踏着薄薄晨雾出了门。
晓声隆隆,静谧的晋阳城渐渐被唤醒,坊门、城门次第而开。鼓三千挝,辨色而止。
亭林坊这种地方,陆显庭从前很少来,嫌吵嫌远,今年倒是频频来此。
穿过十字街一直走,就到了西市。可他盯着西市紧闭的大门,半晌,他才意识到东西两市巳正才开,现在来太早了。
昨夜他本就没睡好,终于决定出来为两个孩子重新雇人。仆妇也好婆子也罢,快快为她们寻些能细心照顾的人,这样他才可以放心脱手,回到云今的身边。届时,一切都会归位。
既然还未开市,陆显庭只好去其他里坊走走,寻寻牙嫂。
却在怀贞坊撞见了弟弟陆景同。
陆显庭下意识就侧过身,小心地隐蔽在树后,片刻后见弟弟进了书院的门他才略松口气,然又自嘲,现在的他,竟像个过街老鼠。
只是弟弟进去了,他的长随还逗留在门外,跟书院的门人说话,手还比划着指向身后的一辆犊车,约是问门人是否有地方安置。
陆显庭心中骤紧,觉出些不对来。
马上年关了,景同应该在抓紧时间温书,早前便搬到书院,吃住就在里面,这会儿怎么会从外面回来,还牵着辆牛车?
家里人出行可都是习惯马车,只有云今才会……
陆显庭双手攥紧了些,上前去叫住小厮。
他毕竟是家里大公子,没三两句小厮就吐出了来龙去脉。警告小厮闭嘴后陆显庭果断往云今所在的永达坊去。
这或许是他挽留云今的最后时机了。
陆显庭心跳得极快。
——哪怕弟弟和霍连对云今动心思又如何,云今是他的妻,云今选的是他,写在婚书上的是他的名,喝下交杯酒的是他,结发的也是他。其他的男人,只是莺莺燕燕上不得台面见不得人的。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陆显庭的精神也好些了,甚至有些亢奋。
这亢奋持续高涨,一直到他在路上偶遇推车的货郎时,达到了顶峰。
那辆小车上琳琅满目卖什么的都有,陆显庭一眼就瞅见一支青玉双股石榴钗。
走街串巷的货郎手里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玉,但这钗素雅耐看,有着格外朴拙的美。
“这位公子真是好眼光,是买来送给夫人的吧?”
一早上就有个开门红,货郎喜滋滋地想介绍一下,手里却被飞快塞了几个钱袋,沉甸甸的他差点没接住。
“哎?”
货郎见那公子拿了钗子就跳上车要走,实在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喊了句:“石榴千房同膜多子多福,祝贤伉俪早生贵子,恩爱白头!”
陆显庭听到了,唇畔的笑意更浓。
是一句极好极适合他们的祝福。
且这钗子一下子就让他想到,在尹州时他送她的第一件礼物就是玉钗。
在今天这样重要的日子,路遇这样一支钗,岂不是最好的寓意了?
陆显庭对挽回云今的心意顿时充满信心。
可当他按着小厮说的路线到了永达坊,立在云今的小院时,竟隐约看到屋内有两个人影,一个娇小一个高大。
后者,明显是个男人。
**
“显郎,勿要冲动!”
陆显庭回过神来。
入目是他握着那支玉钗,尖锐的钗尾扎进了霍连的腹部,而被雕成多子多福石榴的那一部分,已然因外力而碎,狠狠划破他的掌心。
血,鲜血,淌了下来。
分不清是霍连的还是他的。他甚至连疼痛都感知不到了,尽是麻木,手脚僵着动不了,心也是麻的。
陆显庭茫然地移目,对上云今苍白的脸色。她似乎在说着什么,可耳中一片寂静,他只能看到她唇瓣开合,却听不见声。
她看向他的眼神很复杂,但他头一个接收到的便是……他在她眼中,成了一个穷凶极恶的匪徒。
“还愣着干嘛,陆显庭!搭把手把他送医馆啊!”
这是云今,是他的妻第一次朝他高声喊话。
她抱托住外男的身子,脸上焦急万分,紧张万分。
脑海中闪过他们搂抱在一起的画面,这些天来他一直想忘,却怎么也抹除不了。陆显庭不想恶意揣度妻子,他的妻那样美好纯净,定然是被人教坏了,是那个男人,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一切了……
陆显庭凝睇那支染血的钗,冒出个懊悔的念头。若是,若是他方才上移几寸,往心口捅,那个男人兴许就可以彻底消失,他和云娘之间便再无阻碍。
“陆显庭!”
云今的这一声,仿若兜头泼来的冰水,陆显庭打了个哆嗦,迟钝而又张皇地摇着头,踉跄了两步,却是在不断往后退。
云今对他再三失望,将霍连的身子往边上一放,抬步就要迈出去,却被握住了足腕。
“你去哪儿?”
云今回眸,霍连一手拉着她一手捂着伤处,血液顺着指缝肆意流淌,他那身绫袍颜色本就不深,被染上血显得格外吓人。而他更是唇色发白,额边冒着冷汗,是疼极了。
“去哪儿……”霍连眼睫微颤,紧紧盯着她,胸口起伏。
云今读懂了,蹲下凝视他,很快便见他的黑眸里溢出一丝恳求。
她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些涩涩发疼,缓了一下,轻声对他说:“不丢下你,我去找人帮忙。”
见他不答,云今又道:“自己按着伤口,可以吗?”
“嗯。”
霍连终于松开手。她既给了不丢下他的允诺,他便信她。
只是,他闭上眼时还在想。
真是一只傻兔子,要是人人都像他这样卑劣,她可怎么办。
第二十六章
去医馆的途中, 霍连一时无言,贪恋此刻的温情。
借来的驴车简陋,赶车的阿叔又着急, 一路风驰电掣将人颠得几乎躺不住。云今只得倚靠车内壁, 将霍连的上半身抱起来固定住。
“这样止血可以吗?”
伤处已经问邻居借药粉撒过,拿干净的布巾堵了起来, 但这么颠簸怕是对伤者不利。霍连又恹恹的脸上没有血色, 云今担心弄巧成拙, 一叠声问:“你应该对此有经验吧,这样处理可以吗?”
霍连掀起眼帘哑声回:“我没事,你做得很好。”
云今的唇抿直, 心跳得很快,是在莫名发慌。这人一向英武健硕, 只有他伤别人的时候, 何曾流露过这样的状态。嘴上说什么没事,怎么可能没事呢,毕竟流了那么多血……
虽觉得他烦人,可断没有到盼他伤、盼他死的地步, 更何况是后夫捅了前夫,云今被裹挟进错综关系里, 深知这其中她是有过错的,也许一切都始于重生后她的选择……
“可以靠着你睡一会儿吗?”霍连忽然问。
这一句不就是话本子里常出现的吗, 一般说完就差不多死了。云今心里一紧, 凑到他耳边急喊:“不行,别睡!”
霍连被震得一阵耳鸣, 再抬眸时陷入怔忪。
云今在哭。
衣裳皱巴巴的沾了他的血,还沾了棕褐色的药粉, 看起来好狼狈。脸上也哭得湿漉漉,一双眼红红的,直盯紧他。
“云今,我没事。”
“我真没事,我的身体我清楚。你别哭,是我不好。”霍连被哭得心慌,灵台倒是清明了些,想了想还是撑起身,坦白道:“那玉钗我能避过去但没避,我是想,要是我被他伤了你是不是能多疼我些。所以我有数,没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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