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卢氏暗掐了下陆显庭的腰,陆显庭才磨磨蹭蹭开口:“两个孩子两条生命,求到我面前了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况且时儿欢儿也是双生,我见了那两个孩子,总会想到时儿欢儿,实在于心不忍。云娘,你我之间的相处不是假的,你该知道我对你没有二心,方娘子去了,你总不可能与一个逝者吃味吧。”
后腰又被掐了一下,陆显庭抿了唇,软下声来:“云娘,总之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我同你成婚后再没有过旁人,这只是两个孤女的问题,没什么大不了的,何至于闹得动静如此大。”
云今垂下眼帘,低声说:“你既然认为没什么大不了,为何要瞒我?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同我讲清,你却半个字都不肯透露……”
“云今啊,你听阿娘说。”
“那肯定是大郎有错,有这慈善的心却办了坏事,他啊,只是没想好怎么同你说罢了。”
豆卢氏轻描淡写揭过去这一茬,继而道:“现在你看这样好不好,阿娘的妹妹住在娄县,她呢家里头只有一个小孙子,想要姑娘还没有呢,不如把亭林坊的孩子送去娄县,这样皆大欢喜,孩子也不在咱们眼前晃悠,惹你烦心。”
“阿娘!”陆显庭挣扎开来。
他的不满情绪使得一张俊脸颇为狰狞,“姨母都不认识那两个孩子,又无血缘依托,怎会尽心呢。况且娄县不比晋阳,哪里有好大夫啊。”
豆卢氏瞪去一眼,戳着他脑门厉声说:
“你也知道没有血缘依托!那你和那两个孩子就有了吗?不关你的事还去沾染,给钱打发了不就行了,仆妇婆子照应不过来么?你啊,真是猪油蒙了心,二十来岁的人了还天真无比!”
陆显庭不忿,长这么大他一向是让父母省心的那个,从来都是弟弟景同被训,他哪里受过这种骂。
两人有来有回,倒把云今晾在一边。
云今望着丈夫和婆母,忽然觉得他们陌生得要命,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再一个,从头到尾,他们都没问过她的想法。眼下这是被她发现了没办法了,才来告知她他们的决定。
这让云今很不舒服,从前在霍家她的感受便不重要,如今到了陆家,还是这样。
短暂的停歇之后,豆卢氏旁敲侧击地问起云今,她究竟和临川大长公主是何关系。
云今看着婆母精致的妆容和妥帖的裙裳,一时语塞。
她隐约觉得所谓与大长公主的关系,好似会影响他们陆家对她的态度,以及对两个孩子去向的安排。
豆卢氏见媳妇异常沉默,心里头便开始犹疑,大半年相处下来她自认为是最懂这个儿媳的,简单纯粹,像张纸一样一眼望得到对面,可现在的表情有些难读懂。
再瞅瞅儿子乌眼鸡似的模样,豆卢氏愈加烦躁。
终于,豆卢氏提议:“这毕竟是在大长公主的别馆,不太方便,云今啊,你若歇好了就跟我们回吧。”
她拉了儿子那只能自如活动的手过来,与云今的手叠在一处。
“夫妻俩有什么话不能说开呢,别因为一时斗气伤了对方的心。家里可是人人都为你们焦心,过来别馆前,欢儿时儿还问我舅母怎么没在家,云今,他们可想你了呢。”
云今却是将手抽走,掖在被子里。
原本哀戚的神色如今淡淡的,“劳烦阿娘走这一趟了,只是……我想静一静,好好想一想。”
回咸德坊的途中,豆卢氏母子一言不发,各怀他想。
豆卢氏原就不喜方婉宁,长相妖娆多艳,还勾得儿子日思夜想。后来有了颍川郡王一事,豆卢氏面上表示惋惜,心里是又痛快又膈应,痛快是摆脱了方婉宁,膈应是方家小门小户的竟还看不上他们陆家。
只是没想到方婉宁果然不是个容易甩掉的,人都死了,下的崽竟还拖着大郎。
先前大郎总想寻个时机让孩子进门、入陆家家谱,豆卢氏被缠得没法儿了才去试试云今的态度,谁知那傻丫头似是什么也没听懂,不然哪里用得着像现在这样,都闹到大长公主跟前!
想到此处,豆卢氏瞥了眼儿子的伤,听这讨债鬼说是被云今撞破方氏之女的事,引来不明真相却愤慨热心的路人围揍了一通。
打在儿身痛在娘心,但豆卢氏还是暗骂了声:“该!”
比起一家都难缠的方婉宁,豆卢氏自然是中意云今这个儿媳。
在尹州时,豆卢氏原抱着随便来个人让儿子赶快忘记方婉宁的心态,这才同意他俩的婚事。
谁知儿子是真动了情,儿媳呢也是个孝顺懂事的,这大半年来豆卢氏别提多舒心,对于云今学彩塑也是鼎力支持。
可她晓得男子的劣性,死了的人就如同在心上剜了块肉去,留下的疤再不起眼也会时而作痒,更别提方婉宁那两个崽,一天天地长大,还口口声声唤着阿耶。
豆卢氏嘴角下撇,唇边两道斜纹愈发明显。
她清了清嗓,乜儿子一眼,“我把话撂这儿,亭林坊和云今,你只能要一样。”
豆卢氏猜云今不肯跟他们回家,是在拿乔。同为女子她非常能理解,大方地同意让云今先住在别馆。
这段冷静的时间,便是她逼儿子做出决定的时刻。
云今说不定心一软就接纳那两个孩子了,她可不会!她绝不允许方婉宁死都死了,还靠孩子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
“大郎,你脑子拎拎清楚。”
豆卢氏说:“方才大长公主的态度你也瞧见了,像是把云今当亲女看待的,你莫要糊里糊涂做出错误决定,到时没了媳妇还得罪权贵。”
陆显庭却是恨不得将权贵二字狠狠咀嚼,拳头狠狠砸在小几上。
豆卢氏眉头紧皱,“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那两个小的,要么送到娄县姨母家,要么你想办法让方家收了。大好男儿一天天的犹豫不决……哎哎哎,你上哪儿去!”
车夫惊愕地将勒住缰绳,望了眼自家大公子拂袖而去的身影,请示夫人该如何是好。
豆卢氏头疼欲裂,怒道:
“管他去哪儿!这讨债鬼我欠他的不成?回府!”
第二十三章
“陆公子, 真是您。”
凌翠惊讶,“这会儿您怎么来了……”
小丫鬟的衣袖由襻膊挽了起来,鼻头上还沾了些灶灰, 一看就知道是在灶间忙碌, 为了照顾旧主的孩子,她也是用心了。
陆显庭收回目光, 边往里走边问:“孩子们呢?可曾被吓到?后来没再哭吧?”
昨日到现在, 他要么在大长公主别馆看伤, 要么被阿娘拎着耳朵教训,心里其实一直惦念着亭林坊这边。
凌翠紧忙跟上,“没有没有, 奴婢哄了会儿就好了。”
直到看见两个孩子都睡着,神态安和可掬, 陆显庭才真正放下心来。
当年是他没护好婉宁, 如今照料婉宁的孩子权当弥补。孩子们既叫他一声阿耶,他就要担起一份父亲的责任,敏姐儿本就易发惊厥,若是因为昨日之事复发, 那就真是他的罪过了。
凌翠担忧地问:“公子的伤可都处理好了?奴婢昨日就为此着急,可两个姐儿不能离了人, 奴婢只能眼睁睁看着您被人带走。”
陆显庭摆了摆手,“无碍, 倒杯水来吧。”
他坐在一旁, 心思百转千回。一个丫鬟都知道关心他的伤势,而云今居然半个字都没过问, 还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着实让人心寒。但他也不想多怪罪于她, 毕竟年纪尚小,她一时着恼也在所难免……
凌翠奉上茶水却并未离去,而是欲言又止。陆显庭瞥一眼,淡声:“有事就说。”
谁知凌翠扑通跪在地上,哐哐哐磕了三个响头。
“这是做什么?可是孩子的病情你有所隐瞒?!”
“奴婢不敢,两个姐儿没事。只是……”
凌翠泫然欲泣,“一直以来都是奴婢的错,雅姐儿、敏姐儿本就和公子您无亲无故,奴婢却因无力供养而麻烦您……奴婢本想着等两个姐儿身子好些就不再叨扰,可没曾想竟发生了昨日的事,不仅让夫人误会,还害得公子您被夫人的兄长施加了暴行,奴婢真是罪该万死!”
“兄长?”
陆显庭将杯盏放下,表情古怪,“你竟以为那是云娘的兄长?”
凌翠眼睫犹挂泪珠,一张稚嫩的脸显得懵懵的,“不、不是吗?可奴婢明明看他二人很是熟稔亲密,而且如果不是亲人,那汉子怎会以为您负了夫人,而为夫人出气呢?”
陆显庭冷笑了声,指骨捏得泛白。
他之前总想,云今是那样单纯的一个人,连景同对她动过心思她都没有察觉,又怎会沾染外男。况且他看得分明,云今一直在挣开霍连的手,她是个贞洁的好妻子,是他没用,武力上不是霍连的对手,没有保护好她。
另,之所以没有向阿娘透露伤处是霍连所为,除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剩下就是为云今考虑,他知道若说了,阿娘定会对云今有所微词,就如当年对婉宁一样,那绝不是他乐意见到的。
可是,如今连一个不清楚实情的丫鬟都这样说,就让他心里的那根软刺越扎越深!
陆显庭陡然起身,凌翠惶惶不安:“公子怎么了,可是奴婢说错话了?”
“没事,都申时末了,你也别再弄暮食,专心照顾孩子吧,我去外头叫些索唤回来。”
听他等会还要回来,凌翠便未再多言,而是恭敬地送其出门。
待门扉关上,凌翠慢慢踱到幼儿床边,温柔地看着两个孩子,轻声说:
“奴婢也是没有办法,陆公子这人啊,就是得推一推才能动一动的,主子当时糊涂,没狠下心来逼他一把,这才落得被人欺凌,又香消玉殒的结果。可是雅姐儿敏姐儿你们放心,奴婢定然不会让你们孤苦无依。往后进了陆家,你们就不再是没人要的小可怜了。”
却说这一头的别馆里,云今在陆家母子走后神伤不已。
婆母的提议,云今反复思量过,确实是个可行之法。然夫君的态度,以及他与两个孩子之间的感情,她不可能装作看不到。
原先她真以为她就是那么幸运,遇到一个喜欢她而她也有好感的男子,这样走到一起,总归会比前世生拉硬拽来的婚姻要长久。
可这一切都明晃晃地告诉她,美梦的背后,吹散迷雾入目的是丛丛暗疮。
她不禁想,陆家人是不是都知道此事,只将她蒙在鼓里,甚至……他们支持她去学彩塑,是为了支开她,好让陆显庭一趟又一趟地去亭林坊吗?他们对她那样友善,是心中有愧吗?
一个家,一个云今理想中的家,不该是这样的,充满遮掩、欺瞒,甚至她也因此猜忌不断……
“云丫头。”
师父的嗓音将伤怀的小娘子从思绪中拽出,他端着餐食坐到床边。“无论何事,吃饱有力气了再说,知道啊?”
云今涩着声道谢,接过来一瞧,却是一碗索饼,上面码放着几只虾仁伴几片嫩藕,热气氤氲,飘着阵阵鲜香。
“怎么了,不喜欢?”
老张的笑带着心虚。这是霍连那小子死乞白赖求他的,临川不让霍连入别馆,这小子就翻墙去厨房捣鼓出一碗索饼,说是云今喜欢这,吃了兴许好受些,可这打眼一瞧,云丫头面色可是不佳啊。
“他呢?”云今问。
老张浑身一抖,没想到这么快被识破。知道避不过去,只得老实讲了,“他知道你不想见他,把这碗索饼塞给我就走了。”
“云丫头,你不想吃也没事,师父去厨房给你做些别的来。”
云今沉默地夹起一颗虾仁,已去壳去虾线,应是裹着蛋清焯过,色泽润亮,一看就很鲜甜滑嫩,至于那藕片,是凉菜的做法,口味就是身为尹州人的她爱食的酸辣口。
看起来很是下过功夫。
可是不对,这完全就不是尹州那家食肆的做法。
既叫爆虾,应该是虾脑和蒜一起油煎出香味。适时加一勺店家自制的冷浆,甜酒味与鲜香融合之后才汇入虾仁。藕片则应现炸,表面微黄,边缘略焦,咬上去的口感恰到好处。最后再添一小匙酸齑,这样才对……
霍连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
也是,初遇时只有她在注意他,他哪里晓得她当时点的什么食物。
眼泪掉进汤里,云今终是一口一口吃完,并请师父转告霍连,勿要再行徒劳之事。老张原想说霍二郎在膳房里做了三四种索饼,翻来覆去原料都是藕和虾,若这碗不喜欢还可以试试看别的,但瞥一眼徒弟冷淡的面容,老张把话咽了回去。
时光一晃几日,临川和老张私下里倒是起了纷争。
老张提了当初陆显庭送他两箱财帛的事,忿道:“我就说那小子没安好心,现在看来他是巴不得云丫头住在净因寺不回去呢!”
临川却想着从根源入手,亲自出面解决两个孩童,“要不然我跟颍川那边讲一声,押着他把闺女收回去?”
老张摇头,“你这不是把小孩子往火坑里推么,颍川郡王敬你是姑母,不得不收下,可是当初能抛妾弃女的人,会剩有多少良心?”
颍川郡王和临川大长公主虽差着辈,却是同龄,临川这会儿想了想侄子府里十几二十个侍妾,真是头也疼了。
这么半天搞得剑拔弩张的,老张开了句玩笑,“殿下,霍连好歹和你也沾亲带故,怎么你就一点儿也没考虑过趁此机会让云丫头跟陆家撇清关系,成全霍连?殿下莫不是瞧不上我们云丫头。”
临川啐道:“二郎的阿娘、我那表嫂是位娇客,不好伺候的,霍家呢看着累世公卿实则污糟事也不少。你若真为云今好,便不会觉得她嫁去霍家能多么展颜。”
最后临川拍板,“罢,你我口舌之争也无甚用处,云丫头的人生自然是她自己做主。”
谁知话音刚落,云今就过来了,自言打扰大长公主多日,是来告辞的。
回了咸德坊,家里人都在,却没见到陆显庭的身影,丫鬟支支吾吾地回话:“大公子这几日在忙铺子的事,这会儿还未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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