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一身的伤,还做生意么,真当她好骗不成?既不在家,那就多半在亭林坊。看来婆母的提议陆显庭是不赞同的,那两个孩子他要定了。
云今淡淡嗯了声。
丫鬟见云今打开箱笼,便上前一步欲伺候更衣,却见云今拿了包袱皮似在收拾行囊!丫鬟心道糟糕,急忙跑去寻几位主子。
过来的倒不是豆卢氏,是长姐。
“云今,你要去哪儿?”长姐按住了云今的手,面带忧色。
是啊,她是孤女,无处可去。云今垂下眼帘,轻声道:“长姐,我不想养别人的孩子。”
云今琢磨过豆卢氏早前的那番话。
他们原先可能想着两个小孩子才那么丁点大,带进来养在她膝下、认她作阿娘,就算她往后生了自己的孩子,儿女们也可以和乐融融一起长大——怪不得要拿长姐给她举例,原是在提点。
可这两者完全不一样啊……
她扪心自问,做不到毫无芥蒂。
抬眸见到长姐蹙起的眉头,云今忽然想起什么,连忙说:“长姐,我不是那个意思,并不是在指摘你的身世……我只是,我只是很自私,这几天我想过了,就算那两个孩子被送到娄县姨母家,我也无法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这番剖白让云今羞愧万分,几欲落泪。
“我知道这种话很没道理,可不知怎么的我就是无法接受,光想一想显郎在乎那两个孩子,为了她们对我撒了那么多谎,我心里就特别难受。可能就是我敏感善妒又小气,不能容人吧……”
未说尽的是,无论是与人分享夫君,还是自己的孩子与别人的孩子分享父亲,她假想后发现,都接受不了。
可旁人对此已习以为常,她这样就好像一个异类。
“云今。”长姐拿过云今手里的包袱。
云今抓着不肯放,急急道:“我没法再在这里住下去——”
长姐却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
长姐抱住云今,安抚地拍着她的背,“云今,真的很抱歉,为瞒你,我给大郎打过很多次掩护,你能原谅长姐吗?”
云今颔首,泪眼潸然地听长姐说:
“我也是女子我懂你的意思,你不用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反倒觉得你很勇敢,有多少人痛恨自己丈夫宠妾灭妻却一言不发,又有多少人得知丈夫有了外室子,不得不捏着鼻子领回来养。这世上很多事,就是有人能忍,有人不能。”
“只是……”
长姐为云今擦拭泪水,往日英姿飒爽的人此刻眉目柔和,安抚着云今的无措与彷徨。
她知晓养大云今的阿婆已故去多年,可能没什么人听云今讲女儿家的心事,也没有人从女性长辈的角度来为云今指引未来的道路,她实在心疼这个妹妹。
她还担心,若今日让云今就此走了,往后这孩子若遭遇风雨便要一个人扛了……
缓了片刻,长姐继续道:“只是你年纪还小,行事难免冲动,大郎也是,傻乎乎做些自我感动的事,却忽略了家里有你这样好的妻子。长姐是过来人,和你姐夫这些年也吵过很多次,不怕你笑话,还吵出些经验来。所以长姐建议,等大郎回来,你们俩面对面好好谈一谈,到时候再作出决定也不迟。这并不是拖字诀,而是长姐不希望你将来某一日有所后悔。”
云今静下心来,心道有一句话长姐没说错,她确实是冲动的。
当初嫁与陆显庭,随之北上的时候,很难说心底里没有一点赌气的成分在。现在却弄成这副样子……
风动帘摇,云今的视线在屋内缓缓扫了一圈——
箱笼里收着陆显庭为她缝制的缎面包袋,刚学针线活时他手上扎了不少血孔;
青白玉插屏边的螺钿长方提匣中,安放着她为他做的扇套,他怕弄脏一直没舍得用;
妆镜前他曾为她细细描眉……
这些融入到生活中的点滴,不是假的。
都说兰因絮果最令人唏嘘,可云今不知道她和陆显庭之间是否能够觍颜说句“兰因”。
罢了,只盼收场不要太难看,还是等他回来吧。
不论长姐他们怎么想,云今心里清楚得很,她不是等他回来有商有量的,她是等他回来签和离书。
只是,等了三天,陆显庭还是没有回来。
第二十四章
迈出陆家时, 云今抬头望天,秀眉不禁微蹙——连天色都不给面子,灰扑扑的像是一团团浓厚的浆子挤在一处, 不给人留点空隙喘息。
但无妨, 写下和离书的那一刻,整个人都轻快了, 不需要外界再给什么普照的阳光, 她自己就能春光明媚了。
走前长姐寻隙塞来一些资财, 云今没有收,她自己是有些体己钱的,再说, 长姐还帮忙劝说豆卢氏,光这一点云今便十分感激了。
恰前两日谭卉找来, 想约云今去她家吃饭。闻知如此大的变故, 谭卉主动说可以住到她家去。云今却知偶尔做客还行,断不可能常住别人家里,是以打算趁白日寻好住处。
“哎——哎——”
“骆、骆云今!”
行在路上,原没察觉在叫自己, 直到听起来别别扭扭的云今才意识到是陆景同。
步子一顿,回过头去。
果然是他。
少年郎不知打哪儿来的, 满头是汗,如骄阳般热烈的眉眼此刻却溶着叫云今看不懂的情绪。
“这段时间我住在书院, 竟不知道家里发生这样大的事, 你……你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少年嗓音越来越低,带着哑意, 他清楚地知晓,他没资格这样问她。
云今抽出条帕子递给他, 温声说:“擦擦汗,当心受风。开春就科考,家里人不告诉你是不想你分心。现在都过去了,没事的。”
她竟耐心地和他解释了。陆景同心口发酸,愈发觉得对不住她,只默默抹汗,眼神却不敢稍离,怕她一转身就要走。
早在两个月前他就撞破兄长在亭林坊的事,可恨又可气。
他自幼耳濡目染的是爷娘、长姐姐夫的恩爱感情,又将兄嫂的相处看在眼里,自然当他们之间也是完美无瑕的。
可谁能想到,他的好兄长,竟能做出故意购进香料假意不知寺庙不收,而徒劳往返,只为多个由头去亭林坊转一圈的事。
兄长之所以如此,定然是阿娘或长姐对他再三告诫劝阻过。陆景同想明白这一点,便气家里人没一个坦荡的,嫂嫂本就没有娘家人,嫁到晋阳之后,未来的日子是否安稳全看夫家有没有良心,可显然他们辜负她的信赖。
而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对嫂嫂有难以披露的心思,曾被兄长一语道破,那一刹那,陆景同晓得,他也和家里的他们成了一路人。
“你要去哪儿?一个人瞎走当心被拐子害了去。”陆景同问。
“不会,每个里坊都有武侯铺啊,还是挺安全的。”云今指了指远处,“我要去牙行赁屋,得快些去,他们要午歇的。”
“隔壁安邑坊不就有牙行么,做什么去西边那个远的?”
云今淡笑着看他一眼,“西边便宜呀。”
“噢。”陆景同期期艾艾地说:“你会不会分不清官牙私牙啊,我跟你一起去吧,就是顺路,听说西市新开了一间专售古籍的书肆,我顺道去看看。”
见云今不作答,陆景同硬着头皮道:“牙人说不定看你一个小娘子,随便抽佣占你便宜……”
“好啊,那一起走吧。”
陆景同总算松了口气,转而问:“听说阿兄没签字,那和离的事怎么办?”
大周律法规定夫妻和离须双方签字画押,并会及诸亲,文书男女各留一份,以作为自己再婚时的凭据。
云今仰面瞧他,“长姐会代我寻陆显庭签字,不行的话就要试试看求离。这是前阵子圣人颁的新法令,尚在试行,幸好咱们晋阳是北都,也在试行之列呢。景同,这样的律法变更你们考生难道不知?”
陆景同当然知晓,妇人可主动向衙门提诉求离,此条文对女子来说是一大福音,然朝野上下反对的声音也是不绝于耳,因传闻此法是后宫中一位姜婕妤提议的,后妃干政是为不妥,加之妇人求离是对以往男子专权绝婚的冲击……
若成,相类妻告夫。要知道《周律》同时规定了妻告夫,虽得实,徒二年。妇人求离于名声上本就有损害,至于名声之外的,还未可知。
陆景同自然不想云今去冒这个头。
不过云今既然这样讲,便不难看出她和离的心之坚决。
陆景同落寞难言——离,他再没正当理由经常见她、关心她;不离,永远是叔嫂,虽可日日相见,他那点心思却是背德。况且她实也是伤了心才做出这个决定的,真离开陆家才能真开怀吧。
两人便这样来到牙行。
晋阳纵横七十八坊,豪富显贵偏爱东片,西市虽热闹繁华却多为胡人客商聚居,城南才是适合云今这样手头不富裕的独身女子。巧的是,谭卉家所在的永达坊正有一处屋宅可赁,两者之间步行很快即达。
谈拢价钱后,陆景同带着云今去衙门盖章为证。
契纸拿到手,又领着她去认了认永达坊东北角的武侯铺,若有险事不至于找不到地方求助。虽然他很不认同阿娘所言有钱万事通之说,但还是将云今支开,自掏腰包打点了一番。
忙完这些已近黄昏,谭卉热邀陆景同一道去她家吃饭,陆景同借口坊门将闭,快快离去了,连口茶水都没喝。
云今这才从家务中抬头,望着陆景同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方才跑了好几个地方,他貌似没去新开的书肆。
晚间谭卉缠着云今留宿她寝屋,两个小娘子躺作一排,一个丧偶一个和离,倒是多了无数话题。
“云今,你说陆显庭会不会改天来求你回去?”
谭卉手枕着头,回想自己以往看过的话本,很多男人都是失去了才痛哭流涕痛改前非的,“若他来,你会不会纠结心软什么的?”
回答她的是斩钉截铁的一句:“不会。”
云今望着帐顶说:“我在陆家等他便是给他最后一次机会。三日时光,都能从长安快马赶至晋阳了,却不能使他动一动尊足,从亭林坊走出来。”
谭卉不无惋惜地说:“我看陆显庭的弟弟人倒是挺好的,看着富家公子样,打扫屋子倒是不忸怩,挺好。”
云今随口嗯了声,却陡然想起先前兄弟俩互殴之事,再细想景同当日所言,以及今日所行,包括白天那条帕子,他擦完了汗就一直捏在手里,好像在犹豫要不要还她,真是怪怪的。
心间冒出个荒诞的念头,很快被云今否决,怎么可能啊……
次日晨起云今便回自己家,却在门口撞见靠在犊车边打盹的少年郎。
“景同你怎么来了,这么早,用过朝食了吗?”
“嗯,一会儿我要去书院,所以早些。”
陆景同闲话不多说,指挥下人把车上的物件运进屋,“我看你家空得很,说话都有回音,干脆给你添置一些家具,你什么表情啊……不能退的你别想了。”
看云今启唇欲言,陆景同又急忙说:“放心吧不是很贵,我同窗家里做这个的,我我找他有让利,嗯让利的。”
陆景同移开视线,琢磨着干脆把犊车也给留下,但养牛驭车不像是女孩子一个人能搞定的,还是算了。
他正忖着,云今忽然笑了下,温声说:“谢谢你,景同。”
陆景同转过来,对上云今的笑眼,脉脉温柔,让人心尖一颤,但他知晓这只是把他当弟弟看待的温柔。
“听说开了年生员就要陆续进京备考了,长安没有晋阳这么冷,但你还是要多留心,厚衣手炉还有常用的药品别忘了带。”云今乌瞳明亮澄澈,坦荡自然,“祝你金榜题名。”
晨风在树梢穿行,哗哗作响,卷来一股凉意,陆景同却是后心汗湿,手指微颤。
她这是在说,让他别再来了。
她……是不是知道了。
“好了,不是说要去书院吗,莫迟了。”
陆景同走时,深觉狼狈,他明明还有话没说,却是再不敢对上她的眼,而她还在给他递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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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今望着满屋的新物件,心里估算着价格几何,将来最好寻些新活计攒够钱,或者以别的好接受的方式还给景同。
门外却飘来个熟悉男声:“我看他这魂不守舍的样,是考不上进士的。”
云今惊恼回首,见一男子身着双十花绫圆领长袍,抱臂斜倚在门框处,硬朗的脸上酸溜溜,正是霍连。
他这德性云今已然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淡声:“景同不像霍郎君,日日游手好闲,无事生非。”
无所事事,霍连实也承认。前世仕途并非他愿,顺水推舟也,又因圣人与姜氏强赐婚,他今生愈加没了为官的心思,只盼与云今和好再往长安接了阿娘,左右田产铺子不缺,一家人无论在哪儿都可过日子,何必像前世那样为君卖命落得一场空。
霍连唇抿直,走过来说:“反正上一世永宣六年前二甲里没有陆景同的名。”
云今稍显愣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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