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配得上这份倚重,”石小诗故作宽厚地去拍沙穆哈的肩头,拿出演员十足的共情力,饱含希冀地看向他眼睛深处,“难处我都知道,这么些年,真是辛苦你了。”
沙穆哈这礼部尚书多少有些被明珠和高士奇抬举上来的意思,当得很憋屈,胤褆当他是条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连康熙也认为他能力不足,若不是目前还任着侍郎的佛伦年纪尚轻,只怕这礼部尚书的位置早就不属于他了。
他睁大了眼仔细瞧太子爷,那人生得芝兰玉树的金贵皮相,立在晨光中微微一笑,像玉在日光中浸得华光润泽,当真叫人如沐春风遍体舒适。
为官几十年,沙穆哈从未在任何人处得到这么贴心的安慰,当下也不用太子爷多说,只将那折子拿回,抱在胸前,诚恳道:“既然有了太子爷这句话,奴才心头感激不已,万死不辞……”
他抹了抹眼角浑浊的泪水:“这份章程还请太子爷宽限几天,奴才一定认真改过,亲自送到毓庆宫去!”
这一番骚动已经引起广场上许多人的注意力,大家纷纷将目光投过来,包括那几位大兄弟,也凑在一处窃窃私语。
胤褆一开始还在讥笑:“那玉碟我看了,上头诸多错处,依老二那脾气,指不定要将沙穆哈踢成个大马趴!”
“沙穆哈不是大哥和惠妃娘娘的人么?你忍心看他被二哥欺负?”胤祉弄不明白。
胤褆斜觑他一眼,“你懂什么!成大事者需不拘小节。”
然而过了片刻,众人却发现不对劲来。胤祉拉胤褆袖子,“二哥怎么在朝沙穆哈点头?那沙穆哈怎么又在拿衣袖揩眼角?”
胤褆也明白了,碍于广场上人多不便发作,冷着脸拂袖走了。
棋差一着,这是胤礽大婚后重新上朝的第一天,一早便栽了两个跟头,他已经可以想象额涅惠妃又要长吁短叹了。
石小诗呢,丝毫没察觉到广场这端大兄弟的不高兴,见沙穆哈如此上道,三言两语就被她收服了人心,当下很得意地理了理衣袖,带着张三便往无逸斋走。
一路上张三垂眸跟她汇报:“太子爷,方才侧福晋又上毓庆宫找太子妃主子,也不知侧福晋说了什么,没几句太子妃主子就把人打发走了。”
石小诗“嗯”了一声,她很相信胤礽解决问题的能力,再说这四位侧室是他自个儿招来的,问题当然合该他自个儿解决。
更叫人放心不下的是下半程的功课。她咳嗽一声,“今儿无逸斋来得是哪几位先生?上什么课?”
张三举了举手中的书箱,毕恭毕敬答道:“今儿上午是大课,张英大人讲策论治法之道,晌午后需在射箭厅练一个时辰,下午则是万岁爷带着传教士白晋来讲科学。”
依照康熙的安排,皇子们无论大小,每隔几日便会聚在一块听当朝大儒传道受业解惑,此为大课,另有各名儒依着每位皇子的学业进度进行私人讲授。除了这些白日学业之外,康熙还让翰林院每天收集一大堆他认为“皇太子必读必批”的奏折送到毓庆宫,当日的奏折必须当日批完,否则第二天、第三天的奏折又一次卷土重来时,毓庆宫的书桌只能堆得叫人望洋兴叹了。
这也太卷了吧!虽然有胤礽的提前预告,但当真看到书箱里堆积如山的课业和一条条射靶成绩的记录时,石小诗还是觉得痛苦不已,当个文武双全天资粹美的皇太子可真没盼头!
张三察言观色,好心提醒了一句,“太子爷莫不是忘了,您上回打布库拔了头筹,万岁爷开恩,免去了这个月的骑射课和布库课,因此午后那一个时辰您可以回毓庆宫小憩或是批折子。”
石小诗摸了摸额头,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是有这么回事,我想起来了。”
可恶的二大爷,这等重要的情报也不提前说一声!想到他此刻正在毓庆宫里舒舒服服地喝茶看书吃点心,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说话间两人已经穿过广场,走进无逸斋。这无逸斋其实就是南书房旁边的一处幽静围房,被康熙单独辟了出来,用作皇子们的读书教习之所。
她走进来的时候,所有阿哥都已经来齐了,人模人样地端坐在书桌前,后排还有好些陌生面孔,想来是各宗室子弟以及哈哈珠子伴读侍读,依照胤礽所说,像詹事府赞善、张英的次子张廷玉,二等侍卫、遏必隆之子阿灵阿甚至索额图家几个不成器的子孙辈都会来无逸斋一起念书。
眼光不经意地从后排扫过,将要坐下时,石小诗突然捕捉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儒雅面孔,不由得眉心一跳。
纳兰揆叙!他不是要去准备明年秋闱么?怎么也混到无逸斋来了?
她惴惴地理了理衣袍,在太子爷的位置上坐下,此时张英也从后门走了进来,手持书卷,站在案前一方明亮宽阔的天地里。
课堂上不论君臣,只论师生,因此石小诗领着众阿哥朝张英躬身一揖,张英便含笑着受了这个礼。
石小诗本以为这种大儒授课必定宛如大学马哲课般十分无聊,没想到这堂课听起来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张英是康熙朝里汉臣中最有才学的一位,刚拜了文华殿大学士,为人也很有古大臣风,性情温和,始终敬慎,不图虚名,说是讲策论,实际上触类旁通、深入浅出,从书本讲到人间,民生利病,四方水旱,知无不言,像她这样的小白也能听得连连点头,脸上露出又好奇又赞叹的神色。
她本来还担心一起上课的大兄弟们察觉太子爷不对劲,哪知得闲时朝四下看了看,一个个埋头苦读,全然是一群三好学生凑在一块儿比谁更能内卷。
离得近的,四阿哥胤禛的书册上用朱笔写满了笔记,五阿哥胤祺一边听张英用汉文授课,一边用蒙语誊抄一遍;后头更远的地方,连胤禩、胤禟和小十没聚在一起说闲话,三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恨不得将老师说的每一句都刻在脑中。
在往身边一看,胤褆察觉她的目光,只是很不友善地瞪回来。而邻座的胤祉则笑嘻嘻地贴过来问:“太子二哥可是听累了?您歇歇吧,我这记着笔记呢,得空了给您送过去。”
石小诗摇了摇头,不想搭理他,上课说话多不尊重老师破坏课堂气氛呐!
胤祉还没完,上赶着拍马屁道:“张英先生既是太子二哥的私人老师,想来今日讲授的内容您一定听了无数遍,但您还是学得这般认真,真叫三弟佩服、佩服!”
这老三怎么跟块狗皮膏药似的!石小诗很想白他一眼,但又忍住了,搁下笔抿口茶,只将他喋喋不休的声音视为耳旁风。
台上张英正讲到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处,没留神学生中有人心不在焉,更没发现正门外出现了一道明黄的身影。
守在门口的小太监要报,却被康熙一把按了下来,“不必声张,张大人好才学,连朕也想坐到他们当中去,做个专心听讲的学生了。”
他慢悠悠地迎着光线往里走,没惊动台上人,到底惊动了后排的伴读侍读。安静的课堂里渐渐蒙上嘈杂,张英这才揉了揉眼,看清来人,惶然地拜下去:“臣给万岁爷请安!”
“不必拘礼,起磕吧。”康熙听墙角的计划虽然没得逞,但不妨碍他心情很好,微笑着朝众皇子道,“朕见阿哥们听得认真,心里很欣慰,不若明日散朝后,由张英出题,就在这无逸斋里,朕要来考校考校你们的功课。”
第23章 考试(二合一)
康熙的心血来潮宛如响亮的晴天霹雳, 在石小诗头顶上回响不绝。
散了课后,万岁爷的身影一离开无逸斋,她立刻马不停蹄地收拾东西进了毓庆宫, 将这个消息告诉胤礽。
午光正好, 他正站在毓庆宫东次间的窗前喂那两只养在珐琅缸中的金鱼,听见石小诗这么一说, 便将手中鱼食一把散下, 转过身道:“汗阿玛上午来瞧过, 下午必不会再来,想个法子告假吧,就说这下半日宁寿宫那边有请, 依白晋他们几个性子,也不会去核实是否有这么一档子事。”
胤礽的意思是叫她请假温书。石小诗明白了, 说好, “只是今儿上午张英张大人的策论讲得很广泛,并不是照本宣科,只怕光是背书无法应付。”
“我了解汗阿玛,今日课程只是个由头, 若他亲自考校众皇子,多少离不开先王之法与时政之要, ”胤礽倒是不急,慢吞吞地走到书架上挑了几册书, 递到石小诗跟前, “你先把这几本背熟了。”
石小诗盯着怀里七八本薄薄的册子,背就背吧, 背台词是演员的基本功,她倒也没怵的, 但那可是帝王问政啊,康熙是什么人?千古一帝!只怕没那么好糊弄。
“这些不够吧?”她咬了咬唇,“你还有没有什么宝贝秘籍?”
“自然不够,”胤礽见她没退缩,竟然有点欣慰,“得空我再写一篇策论,你需记得滚瓜乱熟,明日到了汗阿玛跟前,怎么着也不至于说不出一个字来。”
看来胤礽是打算考前押题熬夜飞页,叫她明日当个现成的嘴替了,这样也好,他们有打小康熙亲自教养出来的父子默契,总能猜中个八九不离十,于是不再多言,叫张三进来细细吩咐了跟无逸斋那边如何告假,然后便抱着书册在南炕上坐下来。
刚翻开没两页,腹中传出了一段熟悉的叽鸣声,在安静而窄小的暖阁内仿佛开了扩音器般嘹亮。
“没用午膳,早上也没吃几口,”石小诗有点不好意思的按了按肠胃,看了眼时辰,问胤礽,“你不饿么?”
胤礽其实起得晚,又结结实实地吃了一大碗粳米粥两个玉米饽饽,此刻当然没什么感觉。只不过石小诗张口,他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干脆朝候在外头的春烟和秋筠道:“摆饭吧。”
因为没想着太子爷和太子妃会一块吃,这顿午饭完全是膳房按照太子爷素来口味准备的,填花漆桌上摆了锅烧鸭子、羊肉片熘黄瓜、糖醋鲤鱼、笃鲜茄,还有两三块夹着各色果仁的沙琪玛。
午间本就叫人发闷,石小诗本就心里担着事,一看这菜色油腻燥热的,只吃了两三筷子便吃不下了,拿着手绢包了块沙琪玛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啃。
胤礽的口味大概是被石小诗这具身体带跑偏,也觉得眼前这些从前合意的菜品吃起来没那么清爽,干脆也放下筷子招招手叫春烟进来,重新吩咐道:“天愈发热,这锅子往后不必再上了,羊肉和鲤鱼你们端下去分了吧,笃鲜茄可以留着,另叫膳房做一品香油菠菜拌豆腐、一品火腿鲜虾米炒白菜,这两样都不花时间,尽快端上。”
春烟道了声嗻,“还得是我们太子妃主子更懂吃食。”
胤礽弯了弯唇,没说话,石小诗却听出这丫头没分没寸来。太子爷本尊还坐在这儿呢,就算这位主子性子好,不跟她置气,但小丫头多少有点口无遮拦,往后宫中行走,要吃大亏。
石小诗抬眼朝那边望一眼,春烟还没察觉,笑眯眯地将桌上的热菜抬了下去。她揉了揉眉心,决定抽空跟于嬷嬷谈一谈春烟的问题,要是改不了,干脆等一个月后回门那天就得把春烟送回石府,另换一个秋筠那样的得力助手带在宫里。
要办的事儿不少,最紧要的还是手上这件。
石小诗连静下来品味御膳的心境都没有了,只顾右手夹菜往嘴里送,左手捧着书,口中念念有词,恨不得将每个字刻进脑子里。
胤礽虽然觉得她一本正经背书的模样可笑,但毕竟是为了自己明日在万岁爷面前的名声,因此也没去干扰她用功,自己转身出了暖阁,夹着纸笔上寝宫写政论去了。
如此刻苦了半日,到了晚上临睡前,那七八本书册总算都进了石小诗的脑子。她扶着沉甸甸灌满知识海洋的头走进太子妃寝宫,见胤礽刚好吹干纸张上的墨迹,斜觑着她道:“你且背吧,我正好睡觉。”
说罢举着灯烛施施然转进屏风后头去了。
于是这一夜又是石小诗独自挑灯鏖战,胤礽字体昳丽飘逸,为了照顾她特意写了端正的蝇头小楷,在昏黄的光晕里晕着一团一团模糊的黑影。
她发誓她用心背了,真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看过了,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手臂便撑不住沉重的额头,眼皮儿也渐渐垂落,不知何时梦境便降临了,她仿佛看见一片被吹得翻飞的金黄纱幔中,康熙掐着腰怒喝:“好一个皇太子,连如此简单的问题都答不上来,来人,我要把太子给废了!”
石小诗猛地一个激灵,从瞌睡中惊醒。
天快要亮了,她人还趴在案前,清晨淡灰的光线从窗外照进来,照出站在屏风前一个纤细秀丽的身影,是胤礽,不声不响地背着手看她,面上的淡笑阴恻恻的,明明是她自己的脸,被他这么一笑,倒很叫人捉摸不透,仿佛两人中间隔了一个雾气沉沉的春天。
“我太困了,”石小诗支起身,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摸了下唇角,“小睡了一会,您写的东西我都背熟了,放心吧。”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胤礽轻声细语,径直走到案前,将桌上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一把拽过来,撕成碎片,放在灯烛上烧了,“反正你我一时半会也换不回来,既然贪恋美梦,那今日考校就由你自个儿应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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