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这会儿石小诗刻意盯着梁大总管的神色,根本辨不出这话是康熙想知道的,还是梁九功出于私心问出口的, 于是只好转了转腕子,不着痕迹地答:“还是有些不适的。”
她叫张三给梁九功塞银票:“这么大中午的, 跑一趟着实辛苦, 这银子谙达留着吃茶罢。”
梁九功受宠若惊,摆了摆手道:“奴才可受不起这个!”
石小诗倒不欲跟他争辩,反正她给了,面子上做足, 收不收却是他的事,于是拱手一笑道:“那回头我得了好茶叶, 再送给谙达品鉴。”
这就不好回绝了。梁九功“嗳”了一声,正扭过身要走, 又想起来什么似的, 压低了嗓子道:“乾清宫有上好的金创药,太子爷若是要用, 奴才今晚就叫人送过来便是。”
石小诗听了这话,心头倒有几分触动。她一直以为梁九功是由于利益纠葛才党附东宫的, 如今看来,这自然流露出来的关心,竟还有几分实意蕴含其中。
想来也是,胤礽从小没了额涅,被康熙带着身边长大,同梁九功相处了那么久,这份感情只怕不比父子轻多少。
太子领赏是常事,毓庆宫里热闹了一阵,没多久人便稀稀落落地散了。吃过午膳,石小诗抱着手臂站在廊下阴凉处,看院子里张三带着几个小太监点数记账,冷不丁旁边蹿出个人影来。
“太子妃连花盆底都不穿了?”四周无人,石小诗斜睨来人一眼,“回头于嬷嬷看见了必要唠叨。”
胤礽踩着软底绣鞋,换了身家常的月白纱袍,站在她身边慢悠悠答话:“从前司空见惯,真没想到穿那花盆底子走路那么别扭。”
“这倒是实话,”石小诗望天感慨,“身在大清朝,当个爷们好多着呢。”
她冲他挑了下眼梢,半是戏谑地说:“有几天没见侧福晋了,要不我今晚……上阿哥所逛逛去?”
胤礽眉头拧起来,“没事上那去做什么?奏报都看完了吗?”
这人是真扫兴,哪壶不开提哪壶。石小诗咕哝一句:“我在汗阿玛面前不是表现挺好的吗?你看看,这赏赐可铺了一院子呢!”
“还不是靠我写的策论?”胤礽看都不看她一眼。
“这您就不知道了吧?”石小诗咧嘴一笑,有些得意,“那策论被前头几个小阿哥都说遍了,轮到我的时候根本就没用上,还不是靠着我的聪明机智才博得了汗阿玛的称赞。”
胤礽有些傲慢地嗤笑了一声,“天真!哪怕国之储君说的是谬论,汗阿玛也不会当众驳回的。”
石小诗认真琢磨嘞一下他话里的机锋,语重心长地摇了摇头道:“太子爷未免也太放纵了些,万岁爷对您的溺爱,当真没个限度吗?”
胤礽拿那双原本属于她的大眼睛望过来,仿佛对她的大胆直言感到诧异,沉默了一会,才轻轻启唇道:“这是我同汗阿玛的事,还用不到你来置喙。”
午后的风毫无凉意地漫上来,灌进衣袍里,吹得人一身都燥透了。
石小诗撇撇嘴,不再多言,行吧,反正以后的事总会教二大爷您做人的。
眼看张三和小太监们快要把赏赐清点完了,她拢了拢衣袖,准备抽身回凉爽的殿内去,身边那人却又张口了。
“石小诗,这回你怎么不拒绝赏赐了?”胤礽慢吞吞发问,显然还对大婚第二天拒绝赏赐的事耿耿于怀,“是知道这些东西好了?还是又有什么新的打算?”
“是有些打算,”她深吸一口气,反正这事也瞒不过他,“我想挑几样出来,以东宫名义分送给各位阿哥,再以太子妃的名义送给各宫嫔妃、福晋、公主们几样赏玩。”
果不其然,胤礽慢慢将眉头皱起,“什么时候轮到我皇太子讨好这群人了?”
“不是讨好他们,”石小诗平心静气地解释,“家人之间赠送礼物不是很常见的事嘛,再说了,昨日考试时阿哥们回答得也不错啊,哪能叫太子爷独占美名。”
“虽然血脉相连,但我可是半君,说白了是他们半个主子……”胤礽牵唇冷笑了一下。
“万岁爷是天下人的主子,每年还有给群臣送礼送赏赐的时候呢。”石小诗懒怠跟他抬杠,搬出康老爹来一锤定音。
胤礽其实是个淡漠稳重的性子,但他自从和这位石氏太子妃有了换身奇遇,却总忍不住闷闷地置起气来。而且他发现她很会打马虎眼,口齿伶俐倒罢了,还要说不完的歪理,有时背地细细琢磨,却发现她的歪理往往很有道理,就像上回她坚持要把赏赐捐出去,还有昨天“以天下为公”的新奇说法,总能叫汗阿玛听起来畅快舒心。
顿了顿,他拂袖而去,留下一句话,“那你定吧。”
石小诗知道他是妥协了,冲着他的背影笑得很开怀,独自在廊下乐了一会,这才进书房去拟送给各府各院各位主子的礼,毕竟为了晚年幸福,总之千万注意不能得罪任何人,尤其是四大爷八贤王和小十四,这三个人的礼单因此又比旁人的长了好几行。
一整个风平浪静的午后,石小诗都趴在桌前奋笔疾书。
送礼可不是个容易事,讲究的是要送到收礼人的心坎上,让对方觉得送礼人是专门为他量身挑的,独一无二,更不能因为从前有过嫌隙而厚此薄彼,越是跟太子不对付的,她越要献上一份好礼,叫对方无话可说。
好比大阿哥胤褆即将去征讨噶尔丹,就挑把碧玉雕花柄红绒鞘匕首供他随身携带;胤祉是个读书人,那就送块松花江石的砚台;胤禛在教胤祥算术,便送他好哥儿两一人一套铜镀金综合算尺;胤祺那儿给一副山水图轴,符合他佛系性子;胤祐那边送一双绿色纱缉米珠高靿绵袜,软乎乎的保准贴心;胤禩不是爱画仕女图么,那就送一套图册;老九和老十一人给一双黄地珐琅彩牡丹图小杯子;小十二胤裪发一个匏制八方笔筒好了;至于未来的大将军王胤禵,将会获得一套迷你铁镞合苞哨箭,毕竟强身健体要从娃娃抓起嘛。
搁下笔,石小诗很满意地点点头。好容易歇下片刻用了碗浓茶,午睡刚醒的胤礽又踩着他的软底绣鞋踱过来了,这次他又捧了七八本书册过来,只不过这七八本书比前夜背下的那些可要厚实上许多了。
一本一本翻过去,都是些《资政要览》《御览经史讲义》《名臣奏议》《御制数理精蕴》云云,石小诗顿感这几本啃起来难度大大提升,抱着一丝侥幸问胤礽:“可以不背的吧?”
“不行,”二大爷揣着手,不容置疑的模样,“虽说皇太子已经不用日日去无逸斋苦读,但是万一下回汗阿玛心血来潮考试时,你我还未换回身来怎么办?”
“这也太多了吧。”石小诗简直想哭,过往十年背过的台词加起来也没这么多。
“不仅要背,每日你还要从中选三篇誊写一遍,并写一篇政论文章交给我,”胤礽的语气仿佛高三的班主任,“你那一手丑字必须从现在开始练起——上回正好有我解围,你能保证回回我都能给你解围吗?”
好吧,他老人家说得对。
石小诗眼梢一垂,不再言语,表示认输,开始了每天熬夜刷书早起练字中间夹杂着各项体能训练和政治思想教育的苦逼生活。
在爱岗敬业冷酷无情的胤礽老师的教导下,在学生石小诗日渐增长的厌学情绪中,时间有时痛苦而漫长,时而走得飞快,总之皇太子新婚的头半个月跟翻书似的,一眨眼就过去了。
这段日子里,她还要一直假装自己手伤未愈,尽管康熙派太医来看了几回,都被他们两人商量着糊弄了过去。
“这个「戈」字写得不好。”毓庆宫的东次间里,盛夏明丽而刺眼的阳光从竹帘的缝隙里偷偷钻出来,晃得石小诗直想打瞌睡,站在一旁的胤礽恨得牙痒,控制着自己不去敲她脑袋,“我说过多少回,这一笔弯钩要写得疾,这勾挑处的姿态速度必须极其讲究,才能有有鸾凤引首的美态。”
“好太子爷,饶了我吧,下次一定认真写,让我去睡个午觉吧。”
石小诗一双眼都快要睁不开了,一时泪眼朦胧哈欠连天,但胤礽早对她这种嘴上抹了蜜的求饶见怪不怪,不容分说地将笔塞到她手里,“再写一百个,现在就写。”
这简直是小学语文老师的刻板教学方式啊!不对,现在连小学老师都不时兴这么生硬的抄写训练了,简直就是体罚!石小诗愤懑不平,按捺着一肚子火气展开一张雪浪纸,能怎么办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是来救兵了!石小诗朝胤礽看了一眼,兴高采烈地扔下笔回归太子爷的角色。
竹帘一掀,屏风那边转过来张三和秋筠的身影,他两是来回话的。
张三说:“太子爷,早上您想知道宫里如今有什么关于东宫的传言,奴才都打听清楚了。”他顿了一下,朝上头看了眼,见两位主子没有让太子妃回避的意思,便琢磨着语气说,“您这段时间一直说手伤未愈,又没去无逸斋念书,阿哥所里都在说……太子妃多少让您精力不济了。”
第25章 月事
“这话是谁说的?”石小诗倒是不恼不燥, 悠悠地走到盆架子边掬水洗了把手。那铜盆一直是搁在冰鉴旁边的,水里撒了玫瑰花瓣,洗起来冰冰凉凉, 叫人很舒畅。
张三见太子爷没有预料中动怒, 这才顺下一口气来,跟秋筠对望了一眼, 沉声回答:“这话的源头已经找不见了, 不过是在各位皇子的女眷里传起来的。”
“李佳氏那几个也在嚼舌根子?”胤礽往美人榻上一坐, 冲张三抬了抬下巴。
不知怎地,太子妃这随口的一问倒叫张三额头流下汗来。
他不敢怠慢,毕恭毕敬地说:“回太子妃主子, 侧福晋、庶福晋和两位格格的确谈论过此事,但是奴才问过了, 阿哥们倒对这说法不甚苟同, 据说昨晚侧福晋跟五阿哥院子里的庶福晋说起太子爷许久没上阿哥所了,恰好被五阿哥听见,五阿哥狠狠将庶福晋训斥了一顿,并勒令往后不准议论毓庆宫事务。”
五阿哥胤祺, 他是宜妃的大儿子,从小跟着宁寿宫皇太后长大, 虽然没在九子夺嫡里站队,但从前跟东宫的关系也说不上多亲密。宜妃跟惠妃是差不多时候进宫的, 她们这些老宫妃, 有时嘴上虽会不对付几句,但私底下很有些你来我往互相帮衬的默契, 有时候胤褆背后捣鼓什么小动作,胤祺看在眼中也不会出来点破。
胤礽有些费解, 这么一个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忽然就转了性儿帮他说话呢。
调转视线朝倚在窗边的石小诗看过去,那人正拿浸过冰水的汗巾子擦自己那张白净清贵的脸,还不忘笑盈盈地看着他。
胤礽猛地想起来,是了!半个月前汗阿玛给的赏赐,她兴致勃勃地说要拿去给各处送礼,他便没再过问了,想来胤祺必然是得了什么好处,这才主动叫阿哥所的女眷们闭嘴的。
他躲开她夺目的眼光,垂眸去看自己的手指头。
胤礽心里其实是有点儿泄气的,一方面是这回胤祺那几个阿哥主动帮他,并不是真心臣服,而是收了东宫的好处。另一方面,他从前一直想用自己储君的身份压制这些兄弟,只可惜那群不开眼的蠢货总不叫人省心,没想到石小诗弄些玩意儿巴巴地送过去,还真给她收拢了人心。
石小诗呢也想到了这一层,先暗地里赞一句自己送礼送得妙,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话果然是古今真理,过会儿又埋怨自个儿糊涂,怎么光顾着阿哥和嫔妃们,倒忘了皇子女眷和东宫那几个侧室呢?
她嘴角瞅了瞅,瞥一眼犹自闷闷不乐的胤礽,决定不能再听这位二大爷的话了,等过几天必得寻个借口,挑些好东西去一趟阿哥所。
石小诗挺了挺腰板子,硬气起来。怎么说自己如今占着爷们身子,哄一哄自己小老婆们,还要看人眼色不成。
她朝张三挥挥手,“我知道了,此事揭过吧。”
张三“嗻”了一声,秋筠轻声轻语地继续朝胤礽汇报:“太子妃主子,您上回叫我和于嬷嬷一块儿清理整肃毓庆宫的奴才,如今都已经办好了,只是有件事,茶房太监雅头失踪了半个月,依然不见踪迹,是否要上报内务府?”
“还没找着?”胤礽语气猛地一停,眯了眯眼,才继续道,“不必告诉内务府,人是自己溜不出宫门的,这样吧,张三,你想个法子,私底下遣人去他老家问问,或是在京中有没有什么交好的。”
张三倒是面不改色,领了主子吩咐。
胤礽盯着他看了一会,脸上神色微澜,忽然又说:“毓庆宫上下还要再找一遍,总之,万一雅头人没了,也千万不能叫旁人,尤其是延禧宫惠妃那边怀疑到我们头上,明白了吗?”
“明白了。”张三和秋筠异口同声回答。
“行了,都下去吧。”胤礽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这边张三和秋筠却行着退出东梢间,门帘子一放下来,那边胤礽的脸色却罕见的白了起来。
他瓮声瓮气地唤了声“石小诗”,人还躺在美人榻上,手指却狠狠捏住搁在肚子上的汗巾子,额上冷汗岑岑,宛如雨下。
石小诗吓了一跳,疾步走过来问:“你这是怎么了?吃坏了肚子?”
话刚出口,她立刻反应过来了,日子要到了,胤礽这大概是——大姨妈来了。
胤礽呢,也不是不知癸水为何物的三岁儿童,从方才秋筠说话时候起,他明显感到下腹有一股热流涌出来。因为当着奴才们的面,不好声张,这便强忍了片刻,甚至都不敢站起身说话,结果这月事发作得越来越厉害,小腹也不跟他打个商量,仿佛腹泻似的隐隐作痛,浑身发冷,腰背酸软,大腿无力,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你这身板,怎么这么不经用!”胤礽难受归难受,毒舌功能却丝毫不受影响,他怒气冲冲地捂着小腹,“再说这又有什么好问的?白长了那么大的一双眼睛,看不出来爷正在来癸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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