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今日还会上无逸斋来吗?”石小诗眼睁睁看着小抄化为灰烬,担心地抬高了眉毛,“万一出了岔子,只怕还得您来圆场。”
“不来。”胤礽无情无义地说,“我去宁寿宫陪皇玛玛说话。”
他这是准备起了,唤了丫鬟进来,梳洗更衣后走到门口,又懒洋洋地回身望了她一眼。她半靠在拔步床边,闭着眼还在默书,半张面孔叫窗外朝阳笼住,如瓷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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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今日要考的题,不难,”无逸斋里,小太监们摆来龙椅,康熙落了座,朝张英点点头,然后对毕恭毕敬站在堂下的众皇子道,“就说一说……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吧,限你们一炷香的时间思考,然后由年岁小的往年岁大的,依次来答。”
他笑着抿了口茶,“可不要说朕偏心,多给几位年长阿哥时间思考,你们听着,但凡前头小阿哥说过了的,后头的人不可重复述及,若是有人答不上来,朕便要罚他去江南给山西平阳府筹赈灾银子!”
出去赈灾可是个苦差事,说白了就是要钱,一路奔波不说,灾区更是吃不好睡不安,上下还有不少官员都指望从赈灾中偷摸油水,那么大的窟窿万一填不上,倒霉的就是自己。
石小诗长舒一口气,胤礽这算是压中题了,只要照着他昨日写的小抄,排除掉前头小阿哥们的回答,有理有条地说出来便好。
只是听着听着,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今日康熙将所有皇子都叫到一处,除了尚在襁褓中的十五阿哥胤禑不能到场,甚至连刚把《诗经》念完的十四阿哥胤禵都叫来了。太子行二,排在倒数第二个答题,前头十来个阿哥个个遗传了康熙的学霸基因,脑瓜子十分好使,将胤礽小抄上的内容答了个七七八八。
比如胤禵说要“立纪纲,饬法度,重兵甲”,胤祥说要“振怠惰,励精明”,胤裪说“不让耻辱的言行招摇过市”,小十说要“以精神统辖”,老九对“以实政管理”,胤禩总结要“上下相互儆戒”,老七说要“严格选拔和考核各级官吏”,老五仁慈,主张“明辨功过,奖罚分明”,胤禛稳重,提出要“消除积冤,安定民心”。
弟弟们每说一句,石小诗便把心中的答案删去一条,等到老三胤祉笑眯眯说完“实心先立、实政继举”,并获得康熙的点头称赞时,她通身冷汗都冒了出来——胤礽给的答案仅剩一条“休养生息”了,可按照康熙对太子满到要溢出来的希望,只说一句,显然不够。
全场的目光集聚在她身上,石小诗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决定豁出去了,将拍马屁奉行到底。
“天子治国,重在顺应天下大势。”她躬着身,不敢抬头往龙椅上瞧,更不等上头发话,便一股脑儿的说下去,“方才几位皇弟说的,大多围绕塑人品和重兵甲,然而论人品,西楚霸王项羽义薄云天,最后却无颜过江东,论兵甲嘛,远的不说,光是前朝英宗朱祁镇便有大动干戈、带兵无方,最终惨遭土木之变……咱们大清的天下是从马背上得来的,但要治天下,却不能还在马背上做美梦。”1
她深吸一口气,朝康熙拜下去,“儿臣认为,汗阿玛擒鳌拜、停圈地、平三藩、收台湾,这才让本朝兴旺的致胜法宝!”
坐在龙椅上的康熙眸光渐渐深沉,良久才捉摸不透地笑了笑,点着胤褆道:“你不必答了,朕让你评一评太子的看法。”
胤褆看也不看石小诗,朗声道:“儿臣斗胆认为,太子爷不过是拣汗阿玛的功绩说罢了,这固然是事实,但也是太子爷在巧言令色!”
“大哥此言差矣!”石小诗立刻回怼,大阿哥说的当然是实话,但她憋了一肚子歪理,偏要叫胤褆无可辩驳,“这些功绩的背后,是汗阿玛以天下为公的尺度!”
她朝康熙一拱手,转身向众皇子娓娓解释道,“方才我列举当今圣天子的功绩,其实都是表象,而在根源上汗阿玛愿意修汉学、用汉臣、澄清科举、与民休息。须知道,这文治和武功,犹如人之左手与右手,缺一不可!”
堂上静得吓人,她看见八九十那几个小阿哥面上皆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而胤禛的眼中却涌起一点混杂着赞同和敬佩的复杂感情,可没有一人敢在这个时候吱声。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堂上,等待着那位坐在龙椅上的九五之尊发话。
康熙没说话,面无表情地望着堂下一众人,许久才低头呷了一口茶。
正当石小诗以为他要发怒时,这位叫人捉摸不透的万岁爷才同张英对视一眼,两人闲闲一笑,开了金口:“天下为公……有意思!朕看皇太子……答得有理。”
石小诗肩头略略松懈下来,但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别扭。大婚后她带着胤礽在乾清宫拒礼,那一回万岁爷是真高兴,按理说这次还是在拍天子马屁,怎么康老爹反而冷淡处之,跟上回的激动欣慰之色截然不同呢?
难道老狐狸康熙还留了一手,等着太子得意洋洋地翘起了小狐狸尾巴,再给狠狠按下去?
思及此,石小诗不敢怠慢,垂手立在一边,不声不响地等着万岁爷的新指示。
小阿哥们耐不住性子了,交头接耳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窸窸窣窣的,仿佛一群小老鼠开会。
康熙只当闻所未闻,依然是那种八风不动的作派,眉目冷淡地盯着地砖出神。
张英是御前老臣了,揣摩起天子心思来是一等一的好手,当下搓了搓手呵呵笑道:“万岁爷,臣看小阿哥们还半解不知呢,不如请太子爷再详细说说?”
康熙长眉一轩:“既如此,那就让太子把方才说的细细写下来,回头让秉笔太监抄录好了,给他们兄弟几个每人发上一份。”他朝石小诗招了招手,“保成过来,就在此处写,刚好朕许久没查你功课了,也不知在书道上可有长进?”
一听这话,石小诗感觉血液哗得一下流到脚底,整个人凉了一半。
在扮演胤礽这件事上,她最做不来的一件事,就是写出二大爷那一手华丽风骚的书法啊!
事实上,穿越前的石小诗多年沉浸在科技带来的便捷中,除了被经纪人逼着练出的潦草艺术体签名外,一手字写得宛如狗爬。而原身虽然从小在江南接受文人墨客的熏陶,在书道上实在没什么天赋,字只能说写得端正规整,毫无名流雅士的风格神采。
那边得了令的梁九功已经带着小太监们摆了套上好的笔墨纸砚。在康熙、张英和众皇子们心思各异的眼神中,石小诗磨磨蹭蹭地走到案边,拾起小紫颖笔,往砚台里慢吞吞一蘸。
那墨汁就跟胶水似的,叫她怎么也没法把笔从砚台上方提起来。
胤褆忍不住了,“太子爷是觉得这墨不够浓,笔锋不够尖,还是纸张太薄?”他不管胤祉制止的眼神,讥讽哼笑道,“用惯了毓庆宫的好东西,无逸斋里的自然看不上了!”
石小诗嗫嚅了一下,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万岁爷,而康熙明明听到了大阿哥的质疑,却充耳不闻,还没有梁九功看起来忧虑,只是踱到南窗前一方阳光下站定,闭目养起神来。
她心里直摇头,胤礽是当局者迷对他阿玛的心思未必能认清,她作为知晓结局的局外人倒是看得清清楚楚。你说亲情吧肯定是有的,但天子就是天子,用起帝王心术真叫人寒心,明明胤礽是最疼爱的儿子,却能为了制衡之道,叫他遭受这样的非议,难怪二废之后还能编排出太子的种种大逆不道之举,令胤礽在后世人眼中沦为懦弱无能情性乖张的混账二货。
那句台词怎么说的来着,关上门是父子,打开门便是君臣,伴君如伴虎,在天子面前,再有能力的储君都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就是真理啊!
事到临头,只有先想办法糊弄过去了。
她将笔放到一边,顺手将箭袖撸下来,一面朝众人拱手,一面在袖子里狠狠掐自己的食指:“汗阿玛,不是儿臣不想写,是儿臣昨日无意中弄伤了手,方才提笔时略感不适,无法向汗阿玛交上书道功课,这才犹豫了。”
“哦?”康熙闻言转过身来,“伤哪儿了?给朕看看?”
石小诗当然不敢把手伸出去,她就掐了这么两句话的功夫,男人又不养指甲,那短短的片刻,估计只会让指头上显现出一道红痕,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刚掐出来的,那她岂不是犯下欺君大罪?
眼看万岁爷带着他老虎一样锐利的眼神和两米八的气场越走越近,石小诗仿佛被钉在原地,后背腾地冒起一层冷汗。正慨叹穿越叠互穿buff的体验之旅可能就要到此终结时,忽听得无逸斋外头小太监朗声报:“太子妃来了!”
康熙猛地停下脚步,不明所以地朝外看了一眼,门帘子打起来,果然有道娉娉婷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啊!二大爷你可总算来了!石小诗看着那披上晨光的踏进来的人,心头飘过一阵惬意凉风,激动得恨不得狼嚎一声——哥哥有难!美人儿速速来救我!
康熙顿了下,“叫进吧。”
胤礽应该是从宁寿宫过来的,斜挎个小食盒,燕尾旗头梳得一丝不苟,穿一身老人家喜欢的茜色妆花纱单袍,被夏天鎏金一样的光线一打,整个人看上去又喜气又鲜嫩。
方才还在窃窃私语的小阿哥们都不说话了,一双双眼克制不住地朝这位太子妃嫂嫂瞥过去,而张英更是主动走到了后间,该避嫌就要避嫌,他可一点儿都不含糊。
不得不说,胤礽的演技在短短数天里得到极大提升,扮起含羞又体面的太子妃很叫人信服。尽管有那么多目光打在身上,他还是目不斜视地踏进堂内,就地朝康熙纳了个福,柔声道:“汗阿玛,臣妾刚去宁寿宫请安,皇玛玛说膳房新做了些过夏冰饮,想着阿哥们在无逸斋炎夏苦读,特地叫臣妾送一些过来。”
他放下小食盒,在梁九功的帮助下将十来个小瓷碗摆开,碗盖一揭,花香果香盈了满室。
最贪食的十阿哥忍不住伸脖子去看,只见白玉一样的碗中盛着绛紫红的液体,“原来是冰镇过的玫瑰葡萄果子露!”
此言一出,又掀起一股骚动,尤其像老十二老十三老十四三个小阿哥,站了这半晌,根本看不懂万岁爷大阿哥和太子方才的一段交锋,又饿又渴又热,丢了半条命似的。若是能喝上这么一盏琼浆玉露,方能彻底回魂呐!
康熙看着热得脸蛋儿通红的小儿子们,叹了口气,又去闭目养神了,“罢了,既是你们皇玛玛的赏赐,坐下用吧。”
梁九功就在等这句话呢,一个眼神递过去,马上就有奉茶宫女走过来端茶倒水。众皇子们各自找了松快地方坐下来慢慢品鉴果子露,石小诗趁乱挪动脚步,从桌后移到了胤礽身边。
“难为你费心,”她面朝胤礽背对康熙,嘴上是在向胤礽道谢,实则是在趁机给他看自己手上的红痕,“这么一路走过来,热坏了吧?”
胤礽的眼神从她右手上掠过,明白了,这是求他帮忙打掩护呢!
他抿唇一笑,“不热的,刚在宁寿宫用了果子露才来的。”
二大爷没接受到信号吗?石小诗皱眉,又努力朝他眨了眨眼睛,咧了下嘴,“那就好,皇玛玛今日都好?”
“都好着呢。”胤礽笑意更浓,他发现自己很乐意看石小诗用自己的脸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表情。
欣赏了一会,决定不再逗她玩了,方端起一盏果子露,正色道:“太子爷尝尝,我只在外头用冰镇过,没在碗里放冰片了……我来喂您吧,昨儿您被冰锋划伤了手,只怕吃不上劲呢。”
好家伙,台词编得还挺像这么回事。
石小诗低头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同时小心用余光向四遭看,确定南窗边的万岁爷和众吃瓜皇子们都听清楚了这句话,这才放下心来。
“宁寿宫的膳房果然会花心思讨皇玛玛欢心。”她笑盈盈予以肯定。
一时间众人都吃完了消夏甜点,胤礽跟着奉茶宫女一道退下了,方才无逸斋里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消散殆尽。
“既然皇太子手指受伤,那你回去后找个笔贴式,将方才所说的帝王之道写下来,送到乾清宫吧。”康熙撩了一把炉鼎上的香烟,大概觉得有些无趣,挥挥手让他们自行读书,自个儿背着手踱出去了。
这算是勉强过了关,不过石小诗也不敢马虎,当晚回到毓庆宫,先是一五一十地向胤礽报告了今日的考试发言,然后缩起了脖子等候二大爷批评指正。
“你说得挺有道理,”没想到二大爷给出了这么个评价,“不过说到底,也就是休养生息重用汉臣那回事,跟我写得差不多。”
“那可不一样!”石小诗竭力为自己充满智慧的大脑辩驳,“我说的重点明明是天下为公!”
“天下为公……”胤礽歪在美人榻上,一面拿了根紫檀嵌玉如意捶腿,一面摸着他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良久弯唇一笑,“有点意思,怪不得汗阿玛叫你写下来,也罢,说都说了,就叫张三如实誊一遍,递到乾清宫去吧。”
张三代笔的折子是第二日散朝后递过去的,而康熙的赏赐是晌午抬进毓庆宫的。
梁九功领头,带着十来个小太监昂首阔步进了前星门,将七八口极沉重的大箱子一一打开,各色玉石金银奇珍异品直教人闪瞎了眼。
低头看看长到滚落在地的礼单,扭头望望一脸习以为常的胤礽,石小诗揣着手谢恩,感到十分恍惚。
这对父子好别扭啊!难道所谓的父慈子孝,所谓康熙最爱的儿子,竟是用金钱维系起来的关系吗?
第24章 送礼
念完礼单子, 梁九功垂着头,抿了抿唇角问:“太子爷手上的伤,可都大好了?”
如今梁九功任着乾清宫太监总管, 说白了就是康熙心腹, 是整座紫禁城奴才里最有权势的一位,但其为人很是寡言稳重, 即便胤礽先前告诉过石小诗他与梁九功暗中有联系, 可石小诗这些日子行走御前, 却丝毫看不出任何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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