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倒是很持重,叫了声“阿玛额涅”,便不声不响地站在旁边,叫爱新觉罗氏心里一阵酸涩:小诗这回真的有太子妃宽和淑孝的模样,再不是那个会黏在她身边撒娇的小女儿了。
“太子爷主子请随奴才到正堂吃茶。”虽是自家女儿女婿,在等级分明的阶级面前也得让步自称奴才,石文炳领着石小诗绕过垂花门,又对胤礽道,“太子妃主子,请您随府上女眷到花厅歇息吧。”
于是胤礽和石小诗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然后随众人分道——当然这在石文炳夫妇眼中,是太子和自家闺女新婚和谐的表现。
爱新觉罗氏很宽慰,拥着胤礽在花厅上座,自己和长女在下手陪着,先是慢着性子地问了问在宫中住得是否习惯。
大家心里明白,堂堂太子妃吃穿用度上倒是不用担心,总归是比在宫外强的,爱新觉罗氏和石小月都是过来人,担心的是皇太后以及康熙的宫妃们、胤礽的侧室们有没有给自家闺女上眼药。
“我在宫里很好。”胤礽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要那么性情冷淡,挤了个笑容说,“回头我跟皇玛玛说一说,请额涅和长姐进宫坐坐。”
爱新觉罗氏皱了皱眉头,毕竟是自家养大的,有什么不对劲她一眼就能看出来,虽说去年进宫被指婚后稳重了不少,但这次相见分明含着一些渊深难测的沉静,怕是这个月过得不那么顺心顺意。她跟石小月换了个眼色,斟酌着问道:“好是好,但主子和太子爷……一切还顺当吗?”
胤礽有些芒刺在背,含糊答道:“……顺当吧。”
妹妹能明白额涅的意思吗?石小月听着胤礽这不太明晰的回答,急得补充了一句:“额涅的意思是……太子爷每晚都歇在主子这边吗?”
这话问得也太直白了,胤礽脸颊发烫,又不能不答,不敢去看下手两人的眼睛,很快地点点头,“都在……除了信期那几天,她自己睡。”
哦,看来女儿是害羞呢。爱新觉罗氏和石小月放心了,那在这别别扭扭的,八成是因为来癸水那几天独守空房,没个温存,两人安慰道:“爷们有正经事呢,又年轻,哪能每天顾着,既然这头一个月没上外头去,已经说明太子爷对主子很满意啦,主子也要体贴些。”
胤礽赧然地张了张口,不知如何辩解。
爱新觉罗氏心里还惦记另一样,笑得讪讪的,“奴才这几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下,如今都放心了,别的不盼,只盼主子早日为太子爷开枝散叶,这才是正经。”
怎么人人都让太子赶紧生下嫡长子?胤礽觉得自己还正值大好年华,理当专攻政务,至少先把大阿哥的野心摁下去,让索额图远离毓庆宫,环境彻底安全了再考虑子嗣的问题。反正孩子啥时候不能生啊,宫里如今还在添小阿哥呢!
但是眼下他是太子妃,只能垂眸敛容,“我记着呢。”
爱新觉罗氏又耳提面命:“闲着没事就多抄抄佛经,我小时候也在宫里住过,大家都讲究这个,拿出去也好送人的。”
她这话说得没错,只可惜是老黄历了,尤其是康老爹,因为先帝的关系,他老人家对佛道之事甚至有些隐隐不喜,对后宫女眷的要求是做到即可,若是让他以为石小诗沉迷佛修,说不定自此对太子妃的印象就差了。
“杭州上回送了一批好缎子,做裙子褂子就糟蹋了,抄经正合适,”石小月顺着她额涅的话说,“等下回宫正好带着。”
“不必了,”石家太热情,胤礽无可奈何地说,“汗阿玛不喜欢佛修,皇玛法的事额涅都忘了吗?”
爱新觉罗氏顿住,想起京城中关于顺治帝出家的隐隐传说,“这倒是,我给忘了,幸好太子妃主子有主意。”
她细细一想,又察觉出石小诗的本事来,这才不过一个月,就连这等宫闱秘辛和万岁爷的喜好都摸清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自家闺女是天选太子妃啊!未来的皇后可不得有这种伶俐手段,包管把后宫治得服服帖帖。
这边胤礽和石府女眷们的对谈算平平安安地过关,正堂里,石小诗打起十二分精神,对阵石文炳为首的男丁。
石文炳是个纯粹的武将,忠诚正直的老实人,肚子里的计谋都用在沙场上,没爱新觉罗氏和石小月那么多弯弯绕。富达礼和庆德也是在军营里混大的,少年将军本事上没得说,情商却随阿玛,见到太子爷只会嘿嘿傻笑,这样的千金之子亲临府邸,恨不得咣咣磕头表示随时愿意为太子爷效忠,立下汗马功劳。
石小诗先恭维道:“听闻石将军和两位小将军是特意从漠北赶回来的,先头又一直在江南为我大清镇守江山,真是一家子英雄豪杰!”
石文炳笑道:“不敢当,情况太子爷也知道,我玛法是汉军勋旧,承蒙万岁爷不弃,愿意让石家出力,我们父子心里十分感激。”
石小诗连连摆手:“将军不必谦虚,石家的忠心万岁爷一直记在心上,这么些年军功赫赫,满朝没几家比得上,说句心里话,要不是将军在外镇守,宫里这么多章程哪能平平安安地落地呢?”
她琢磨了一下,时间不多,还是得直奔主题:“我的意思是,年底又要征讨噶尔丹,如今汗阿玛安排大阿哥上喀尔喀,这最大的军功自然是他的,而我留在宫里,明珠虽为散秩大臣,可威望仍在,文官集团也不站在我这边……”
堂下石文炳父子凝神聚气地听着,石小诗蓦地来了感觉,想到自己这两句话说不定能改变历史,不由心潮澎湃,声气儿也朗然如掷地美玉:
“从前我能放心是向着我的只有赫舍里一族,好在如今有石家……我心很诚恳,想借将军父子之力,近一点的,分去大阿哥在噶尔丹战事上的声望,说得再远点,能提拔些真正对我大清有力的汉臣,大兴汉学,澄清科举,让满汉真正融合,大清彻底强大,百姓彻底富起来,强大到让别的国家连造次的念头都不敢有,更遑论准噶尔这种蕞尔小国!”
第33章 程氏
石家男女眷并没有在一处用膳的习惯, 但太子妃的归宁宴也丝毫不马虎。
虽然只有三个人吃饭,但菜品摆了一桌子,酱爆肉丁外脆里嫩, 菊花炉肉软弹多汁, 芫爆蜇头清脆爽口,桂花鱼翅清雅鲜香, 再加上尴尬的事情已经说完, 在外也不像宫里规矩多, 胤礽这顿饭吃得很是松快惬意,直到外面秋筠低低提醒了一声,他才发现到时辰动身回宫了。
爱新觉罗氏眼圈立刻红了, 石小月不由得低声劝慰:“额涅不必伤心,主子方才说了, 回头让我们入宫跟她作伴呢!”
胤礽倒不哀伤, 他相信石小诗也不会表现得多难过,她是个体人意的女子,哭哭啼啼的只会更让大家伙心里都不好过。众人拜别后他慢慢踱出花厅,隔着一道薄墙, 听见于嬷嬷正在跟春烟说话。
“你留下吧,这也是太子妃的意思, ”于嬷嬷说,“你是个说话不过脑子的性儿, 宫里头人多眼杂四处有耳, 没得叫人说太子妃治下不严。”
春烟很惶然,她爹是花木上头的管事, 娘是庆德的乳母,一家子虽是汉人, 但从江南就进了石府,作为家生奴才,打小儿就跟二姑娘小诗作伴。当时姑娘被指婚要入宫,大家还羡慕她是攀上高枝儿了,从此入了宫吃香喝辣,也不用做粗活,太子妃亲厚,说不定给她指个模样俊秀的侍卫,就算嫁不成,跟着太子妃老死宫中,也不至于短了吃喝。
可好好的前程就这么断了,春烟眼泪都要掉下来,“于嬷嬷,这怎么成呢,我会被大伙儿取笑的。”
于嬷嬷叹了口气,“早前儿我就叮嘱过你,不要什么事都管什么话都说,你就当耳旁风……再说留在家里不也挺好,宫里多少人想出来还没办法呢。”
这是一点回旋的可能都没有了,春烟六神无主,“于嬷嬷,我会沦为笑柄的,以后都没法抬头做人了,您就行行好吧,再跟主子说说好么?我一定再不乱说话了!”
于嬷嬷没说话。
“再说,再说我留在家里,那太子妃身边岂不是短了个贴心人?”春烟颤巍巍地说,“内务府送来的宫女,您敢放心让她们贴身伺候主子吗?”
“我方才已经看好了,夫人身边有个二等丫鬟宁秀性格稳重。”于嬷嬷慢慢道,“比你年长几岁,家里是庄子上的……”
春烟扑通一声跪下来,咚咚磕了两个响头,“于嬷嬷,求您了,这次就带我回去,我自个儿去跟太子妃解释,若是我再不悔改,您直接把我赶出宫便是!”
“于嬷嬷。”有人从后面绕出来,于嬷嬷扭头一看,正是太子妃。
“主子,春烟她知道错了,”于嬷嬷有些动容,显然于心不忍,“不如就按照她的意思吧,换人的事暂且等一等。”
胤礽看春烟的神色,这会也不哭了,眼底还有几分坚毅之色,直直地挺着腰板子,这才是能在宫里生存下来的模样,如果换了旁人,还要再去摸底细,有时他宁愿用熟人,慢慢培养起来的才放心,毕竟给太子妃当侍女也不是头一回就能胜任的。
“好,”他淡淡地答应了,“春烟跟着回宫吧。”
春烟这才哭出声来,鼻头红了,一抽一抽的,心底涌上数不清懊悔,自己从前怎么就这么糊涂呢!还好太子妃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往后她定会把错处都给改了,好好地给太子妃效力。
她揩着眼泪,跟着主子低头从廊下而过,没留意到那个原本迎来进宫机会的女婢宁秀就在树后,脸色阴沉得宛若幽井。
回宫的路上,胤礽先跟石小诗报告了女眷们谈话的信息,顺便将春烟这件事也说了。
石小诗点头:“这样也行,她若能改了,比换个新来伺候的强。”
此事抛下,胤礽还是在意石家男丁的说法,“石将军怎么说?喀尔喀他愿意去吗?不过你额涅必然舍不得。”
“先有小舍得,才有大团圆,”在前途大业面前,石小诗只能希望美丽额涅先忍一忍,“我阿玛已经答应了,两位哥子也会一同奔赴,不过我想着,既然他们愿意身先士卒,咱们也要做好后勤保障,过几天我得去趟火器营,给石家军分些好用的护甲、兵器和良驹,另外我打算让富达礼入毓庆宫行走,方便互通消息,詹事府能准的吧?”
贤内助事儿办得妥当,对后续计划的设想也很周到。胤礽听得连连点头,当即大手一挥,“准了。”
“就是石家这么得脸,索额图大人八成觉得您翅膀硬了,要脱离他的掌控,”石小诗抿唇笑道,“往后少不得常跑毓庆宫,不知道汗阿玛又会怎么看呢?”
小两口三言两语定了新计划,那边康老爹也是个随性的人。轿舆刚抬进毓庆宫,进了配殿坐定,张三就上来报称:“早朝时万岁爷临时决定巡幸畿甸,阅新堤及海口运道,建海神庙,明儿一早就走,半个月后方才能回宫,知道您今儿陪太子妃回石府,身体劳累,就不让您上乾清宫了,梁公公过来宣口谕,其间不早朝,请太子监国,有要事直接送到毓庆宫,太子定不了的就八百里快报。”
万岁爷临时决定出宫,也算是给他们二人暗自布置提供了方便,就是监国不容易,要样样维系好,哪能真叫在外奔波的康熙帝操心。
“我知道了。”石小诗觉得肩头担子更重,连茶都不想喝,沉沉叹了口气,忽然感到一双温暖的小手从箭袖边挨过来,牵住她小指。
扭头一看,是胤礽放软了语气,捏了捏她手心,“别担心,有我在呢。”
眼看两位主子要腻歪,张三立刻会意地躬身却行退出配殿,哪知刚走到廊下,就看见小丫头淡月脸色煞白地跑过来,朝他低声道:“撷芳殿小秋说程格格病了!嚎了一整个早上,非要报告太子爷。”
张三蹙眉:“两位主子刚从石府回来,太医来看过了吗?”
“看过了,说没什么大碍,但程格格说她额涅病死的时候大夫也说没大碍,然后转眼人就没了,”淡月也很头疼,“她只说求见太子爷一面,您说该怎么办呢,万一程格格真没了,临走前又没见到太子爷,岂不是要化成冤魂找你我索命?”
张三对鬼神之说向来不屑一顾,但他知晓程格格是皇商程世福之女,这程世福跟内务府和索额图很有些关系,万一叫他知道自家女儿好好的忽然没了,只怕往后对东宫的忠心就得打个折扣。
“我去禀告太子爷,你去吧。”张三应下,看着淡月拍着心口走了,这才扭身进配殿禀报。
“程格格?”石小诗丢了茶盏站起身,“眉心有颗痣的那个,她病了?请太医了么?”
“请了,但是太医……”张三微微摇了摇头,他这动作可以有很多解释,就看面前那人想不想跑一趟了。
“我这就去,”石小诗很着急,显然她把张三的摇头理解为人快不中用了,又拉了把坐在旁边看书的胤礽,“你也去吧。”
胤礽姿态优雅地放下书册,“我不去,我看她身体壮得很,能生什么急病?”
张三盯着他,冷不丁地冒出句话:“主子,您还是去一趟吧。”
胤礽古怪地看了他两一眼,又对石小诗说:“急什么,一时半会死不了。”他敲了敲书本,“正事要紧,反正不用早朝,明儿再去吧。”
男人果然就是狗,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人,还是自家侧室呢,怎么如此铁石心肠!石小诗撂下一句话:“我自个儿去,您就在这办正事吧。”
“你!”胤礽脸都气白了,腾地站起身,那张三也跟着石小诗掀帘子出门去了,就剩他独自站在配殿里,盯着一桌子的火器营图纸生闷气。
良久长出了一口气,还是跟着去吧,那些侧室口无遮拦,少不得使出浑身本事哄骗太子爷留宿。万一他不在场,他相信那石小诗很可能经不住甜言蜜语,要用他的身子宠幸旁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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