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执素回院后,泠鸢已经回到里屋,半躺在床上,半眯着眼,快要睡下了,听到执素在屋外嘱咐守夜的小厮丫鬟们惊醒些,然后听到她掀开门帘走进里屋来。
泠鸢拍拍被褥,又扯了扯被褥一角,随口问道:“二小姐怎么样?”
执素原以为泠鸢不知她去了哪里,听她这么问还愣了一会儿,最后看泠鸢看向她时,带着关切的眼神。
她才叹一声,摇摇头,道:“还能怎么样?只顾着哭了,怕夜里哭大声了,引来人,我低声劝了大半天,她却越哭越凶,说是要去老爷面前哭诉,哭得累了,她也就睡下了,我看她睡着后才回来的。”
泠鸢无奈道:“若圣上真的已经定下,她去老爷跟前哭诉也没有用,一个姑娘家,纵然是千金小姐,在这件事上,根本做不得主。”
执素在炭火盆旁,从银锡壶里提出一注羊奶来,手打着颤,小心翼翼倒入一小碗里,端着到泠鸢手上。
见她喝完就直接睡下,执素坐在床边,捧着空荡荡的小碗,凝视许久,思虑混乱,欲言又止。
她最终还是觉得不开口,拿着空碗起身,正要离开里屋时,床上已经睡下的泠鸢突然道:“二小姐要是真的被圣上选去和亲了,你若放心不下,也跟着去吧。”
说完,泠鸢轻轻扯过被褥,包裹住自己。
执素听着,愣怔半晌不敢出声,回过神来,才缓缓转身,双眸含泪,双膝噗通一下跪下,手放在她床边上,压着她被角,带着哭腔,道:“多谢姑娘成全。”yLcd
执素并不知道泠鸢如何知道她的心思,又开了口答应她不敢开口恳求的事,执素自然是感激不尽,除感激外,再无别话。
“你于我而言,不过是一丫鬟,走了便走了,不必这么哭哭啼啼的。”
泠鸢眼眸静静地看向她,不咸不淡道,又翻一个身,身子向着床里面,淡淡道:“大宛,风沙大,你小心些为是。”
“多谢姑娘关怀,执素会小心的。”
执素安静抹掉眼角的泪,将纱帐放下,抹了一把泪,出了泠鸢的里屋,便往急匆匆往赵静雀院中去了。
泠鸢看着床帐上花纹繁复,烛灯一晃一晃的,她抓着被褥,轻声叹了一声。
她还是秦笙时,执素被赵府拨来,在她身边服侍。
执素耳朵打小就有疾,娘胎里带的,听东西不大清楚,模模糊糊的,为此,她时常受到赵府那些人的欺负。
秦笙知晓她身上有这么一个毛病后,花了大价钱请了大夫给她治病,大夫医术不进,治不好,秦笙还费尽心思请了宫里的太医,明面上说是给秦笙治病,其实是给执素治一治耳疾。
治了有大半年,执素的耳疾便全治好了。
在赵府,执素也帮了秦笙不少忙,替她挨过打,替她受过罚,替她淋过雨,秦笙犯的错,赵府的人不敢动她这个少夫人,就全都打在执素身上,而执素一句怨言都没有,生生的挨着了。
所以,执素要去大宛,她其实很舍不得。
若没有执素,当初秦笙在赵府,会更难过,毫无希望,四处都是深渊的难过,执素和韩老太君一样,是她在赵府里的黑暗里,依稀可见的光。
执素因为打小患有耳疾,所以听人说话,都是习惯性地看人嘴型,久而久之,就能依据别人说话的嘴型,大概地估摸出别人说的内容,秦笙把她的耳疾治好了,她这一习惯好像还在。
那日自己和韩老太君的低语,两人靠得很近,明明只有两人能听得见,站在一旁的执素却能够猜测出大致内容来,说给赵长离听,以此来打趣泠鸢。
泠鸢和赵长离额头抵着额头说的话,执素同样也揣摩出来了,还吩咐丫鬟往屋里加炭火。
让执素去大宛,赵静雀在大宛也好有个熟悉的依靠,且对泠鸢来说,让她去,不仅仅是为了成全她和赵静雀。
深夜,赵长离才从外边回来,照例到泠鸢屋里看看她睡着了没有,听到动静,泠鸢渐渐转醒了,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赵长离给她倒了一盏温水,看她咕咚咕咚大口喝下。
泠鸢喝完了水,与他道:“赵静雀要去和亲,执素也想跟着去,我便允了,我没和你商量,就擅自答应了她,其实我不知道她能不能跟着去?”
第59章 我喜欢你这样
赵长离点头,道:“和亲的队伍里,对女子审查不严,作为打小服侍的婢女一道去,能行得通,只是执素三月时,也得跟着她入宫去,接受教习嬷嬷的教导,不能像个府上的婢女,得像个宫婢,才能随着昌平公主一道去大宛。”
泠鸢道:“执素是个很妥帖的人,她肯定能跟着去的,如此,让赵静雀在大宛也有个能说话的伴儿,不至于如此悲凉。”
他摸着下巴,盯着泠鸢,道:“执素是你贴身婢女,我看着你与她也很要好,你今日舍得放手让她去大宛?”
他那双带着玩味的深邃的眸色,一看就知道在想什么。
泠鸢白了他一眼,懒懒道:“是,我就是眼里容不下人,留不得人在屋里,怕到时候嫁给你之后,你看上她了,可以了吧?”
“你啊!”
她酸溜溜地吃醋,赵长离很是受用,食指轻点她前额,忍不住把她轻轻搂入怀中,埋在她颈窝处,低声道:“你最好一辈子都能这么容不得人,都这么爱争风吃醋,我就喜欢你这样。”
泠鸢轻轻推开他,道:“想想你此前招惹的那些桃花一朵朵,我要是都吃醋,我不得酸死?”
她不推倒还好,她这么一推,赵长离反而抱得更紧,咬着她耳垂,低声道:“你酸,我就再掏出一些甜给你,不就不酸了吗?”
泠鸢不与他纠缠,皱眉问道:“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去宫里,给那些娘娘们训一训啊?”
他不解,又觉得她的话好笑,轻笑道:“你这又哪里冒出来的奇思妙想?我平时说的你都没听进去,还听别的人训话?”
“我老是觉得圣上对你好像很好,人家亲王要娶正妃,都得等个三四月,圣上才批下圣旨允许,你这没几天,圣旨就下来了,人家王妃成亲前,也得每月入宫听训,你随随便便找个借口,圣上就允许我不入宫听训,你不觉得,圣上此番抬举你,别人肯定眼红,你不就成为众矢之的吗?”
看泠鸢为他着想,愁成这样,赵长离满眼笑意盯着她不放,也不答话,只听她絮絮叨叨。
他不答话,泠鸢更紧张了,抓着他的手,担心道:“我觉得圣上就是这个意思,你在边关战功赫赫,圣上要借着旁人的手打压你,虽然圣上允许我不入宫听训,但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入宫,省得让后宫那些娘娘们对我有意见,听几句话而已,不是什么难事。”
听她要入宫,赵长离摇头,劝道:“你此前不去,后宫娘娘们对你已经有了意见,你现在再去,也无济于事,且是圣上让你不去的,你现在又去,反而得罪了圣上。”
“你说的也是。”
泠鸢一想,又觉得不安,锤了捶他肩,责怪他道:“你一开始就不该不让我去的,现在好了,肯定得罪那些娘娘们了,后宫娘娘们一天没什么事,别人得罪了她们一次,能记着好久好久。”
这一点,泠鸢还是秦笙时,深有感悟。
每年宫里的朝贺与祭祀等,大大小小加起来也有十几次,正月里要朝贺,圣上与太后寿辰,春祀秋尝、祈福祈雨、皇子皇女满月等,有诰命的内外诰命妇都得入宫,看着排场大,隆重又喜庆。
诰命妇入宫的衣食住行,站位坐次,又都是宫里娘娘安排,到时候在小处上不待见你,譬如说,穿着二十多斤的常服,戴着二十多斤的头饰,在酷暑里站两个时辰,那也够你回家虚脱几天了。yLcd
秦笙曾见过晕死在当场的一位诰命夫人,因为得罪了陈贵妃――当时她还是丽嫔,那夫人身子本来就弱,又被丽嫔安排到太阳最晒的地方站着,当场晕死过去。
后来也没见着什么人提起这夫人了,因为这夫人的夫君,被贬谪去了琼州。
这些都是明里的,更别说暗里的,让她们爹爹哥哥,暗中在朝堂上给你爹爹哥哥弟弟夫君等人使绊子。
不过那些娘娘们未必会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就暗地里在朝堂上针对泠鸢。
赵长离却不以为意,他道:“有我在呢。”
搂过她肩膀,泠鸢身子一软,往他怀里靠去,她这么乖,赵长离心间柔成一捧水,低吻她耳垂。
她低声道:“你再给我讲讲大宛吧。”
“好。”
赵长离权当是给她说故事,哄着她入睡,轻声细语的与她说了许多大宛的风土人情,讲着讲着,牵扯到他打仗的事,生怕她听了觉得血腥,要避开不说,泠鸢却摇头,让他继续说下。
琉璃般的双眸透着求知若渴的光,赵长离笑着,与她慢慢说着。
他尽量捡些不怎么血腥的词来描述战场,避开头颅滚地还散发着热气,眼珠子滚下来还翻白眼这些词句。
说起三皇子替他挡的那四刀十六箭,泠鸢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
他说:“三皇子要我带着人撤退,我才走几步,一转身,就看到他倒在黄沙之上……我见过很多士兵战死沙场,觉得战死这件事很是寻常,在我眼里,不过只是士兵上报的伤亡损耗的一个字数,直到三皇子战死,我才明白,那些将士们战死的意义。”
“阿鸢,我朝国土的最北端,最南端,最西端,最东边,不是黑漠、琼州、大昭、桑州,而是那些战死将士们热血所洒溅之地,是他们尸骨不知何处掩埋的葬身之地……”
“赵长离……”
她眼眶瞬间红了,泪盈盈地看向他,想要开口安慰他,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一个劲地握着他的手,然后伏在他膝上。
她的温顺乖巧,熨帖着他此刻苍凉的心。
“你个小泪人,动不动就哭鼻子。”
赵长离用拇指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悠悠道:“阿鸢,其实我也不知道,今后我会掩埋在何处,曾经,我很害怕,害怕一场黄沙,就把我掩埋,再无消息。”
“但阿鸢,现在我知道我会魂归何处,所以,我一点都不怕了。”
赵长离一边说着,手一边抚着她的背脊,安抚她入睡,看她睡得很安稳,他才起身,离开里屋。
第70章 偷个懒儿逛园子去
这几日赵静雀都来泠鸢房里,每次她来,知道她不是来找自己的,所以泠鸢都坐在一旁,自己看自己的书,从不打扰她与执素,偶尔插几句话,与她们闲聊,就自己低头看书去。
今日是月初,执素要去账房领月钱,盘算一整个月泠鸢屋里的开支,忙得团团转转,没空待在屋里,也没空见赵静雀。
赵静雀来时,泠鸢盘腿坐在书桌前,手中拿着书,翻了翻,嘴上嚼着麦芽糖,窗外透进来的三月日光,和煦温暖,照在她脸上,手上,还有她的书上。
春风徐徐吹入,无意翻开那一页页书。
听到门帘响动,泠鸢眼皮子轻轻一抬,只见一只熟悉的祥云缎面鞋缓缓跨入门槛,料定她是来找执素的,头也没抬,便开口道:“执素她往账房那边去了。”
嘴里麦芽糖嚼着,说话不清不楚,吃完一块,又伸手拿了一块往嘴里塞。
赵静雀穿着一身绯色绉纱百褶裙,很是俏皮,她喜欢穿这样的衣衫裙子,她提着裙子走到泠鸢跟前,一蹦一跳的,完全没有要去和亲的伤感,反而心情很不错。
她站在泠鸢前面,一道阴影就印在书页之上,看不清字。
泠鸢才抬起头看看她,本来心情平平,看见赵静雀那张灿烂的笑靥,竟然觉得心情变好起来,歪着脑袋,托着腮,笑问道:“雀儿姐姐这是找我呢?还是找执素呢?你好歹说清楚嘛……你这样对我笑,我可是要误会你来找我的。”
“没有误会呀,我当然是找未来的郡王妃呀!”
赵静雀笑嘻嘻地脱了鞋子,爬上篾席,绉纱百褶裙擦过篾席,沙沙作响。
她坐在泠鸢身侧,很自然地搂着她脖子,盯着她手上的书页,笑道:“你能让执素跟我去大宛,还帮忙让她和我一起进宫,真是太谢谢你了。”
“这都三月了,别搂着,怪热的。”
泠鸢觉得不舒服,手中的书卷起,用书卷轻轻别开她的手臂,摇头道:“你这一声谢,我可不敢当,这都是你那七叔叔帮的忙,我一句话简简单单告诉他,剩下的事,全都是他在做,我是一点力都不出的,要谢谢呀,你该谢谢他才是。”
赵静雀手指缠着发丝,伏在她肩上,咧嘴笑道:“那也是你这个郡王妃面子大嘛,再说了,你要是不放人,执素也没法跟我一道去。”
“这是要去大宛,你一点都害怕?你没听传言说的,那地方和茹毛饮血差不多,豺狼虎豹到处都是……”
听赵长离说多了大宛那边的风土人情,泠鸢也知道那边不是这样的,说这些话是夸张。
近几年大宛与中原互通有无,来往经商,受了一些教化,不至于那么野蛮,但大宛王室对待妾妃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兄终弟及,父死子继。
赵静雀一个去和亲的公主,不受待见,在大宛王室里,肯定要吃很多苦。
赵静雀自然也想过这些,苦笑一下,道:“没事,就算不去和亲,随便在盛都择一个世家子弟嫁了,对我来说,要受的苦也不少。”
似想起了什么,她对泠鸢道:“你看秦笙那么好的家世,嫁入赵府,最后不也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盛都之中的权谋争斗,和大宛王室比起来,又温和到哪里去?我一个姑娘家,去哪里,都身不由己。”
又看向泠鸢,十分同情可怜她,道:“你这个郡王妃,即使七叔叔喜欢你,你也未必能比秦笙幸运,看不见的,看得见的,都在左右你我的命运,你我却都无能为力,比如说和亲这件事,要不是你告诉执素,我就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除了接受,我又能怎么样呢?”
泠鸢捏捏她的脸,笑道:“真不知道你是看得开,还是听天由命。”
赵静雀笑得眯了眼,道:“所以,你能让执素跟着我去,这是唯一合我心意的事,我竟觉得,上天对我颇为眷顾呢!”
又挪到篾席边上,拉着泠鸢,脚上急急地穿好鞋,道:“走,带我去看看你的园子,园子没建好,我都要走了,这个时候去看看,也留个念想。”
泠鸢见她在兴头上,不好扫了她的兴致,便起身穿了鞋,跟着她往那还没建好的园子处来。
园子里面,运送木材的车子进进出出,石块散落一地,现在连园子的雏形都没看出来,一片凌乱,匠人们忙忙碌碌,低着头,对着图纸干活,砰砰梆梆,吵得两人耳朵疼。
两人站在高处看了一会儿,便走了下来。
赵静雀皱眉道:“本想留个念想,没曾想这念想一点都不好看。”
泠鸢道:“还没建好呢。”
“没建好……可我再也看不到了……”
赵静雀本身就是个极其乐观的人,她要去和亲这事,也就哭了一夜,再去赵长循哪里哭了半天,没几天就好了,再也没因为和亲这事而苦着脸,反而因为执素要与她一道去,比往常更加高兴。
现在看这园子也是一样的,伤感归伤感,也就稍纵即逝,苦着脸一会儿后,又揽着泠鸢的手,道:“你陪着我好好走走吧,这赵府,以后我回不来了,现在四处看看也好。”
“好。”
泠鸢自己也没别的事,那看些书又脑子疼,正好出来散散步,偷个懒儿,若赵长离问起来,她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自己陪着赵静雀逛园子去了。yLc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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