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看了看张月菀,又看了看谢珥,终是低下头:“是。”
原本放在马车上的金玉绸,被仆妇抱了进来,锦盒扔在地上,那匹金玉绸沾染了灰。
张月菀一眼认出那绸布,脸上闪现惊讶之色,但很快收敛住。
“禀郡主,这种绸布是邢北县的至宝,在她车上找到,看来她已经谋划好将将军府的钱财转移了。”
刘氏一见那唯一能让张家“光复”的布被扔在地上,凄惶地爬过去想拿。
谢珥连忙喝住她:“娘!别碰那布!”
她心想自己也哭得差不多,大概能暂时让郡主娘出一口气,不至于像上辈子一样处处为难刘氏,于是便擦干眼泪拍拍跪脏的膝盖,站起来。
“郡主,将军,”她以平民的身份,恭恭敬敬地给二人行礼,“我并没有用将军府,甚至公主府的钱,我已经把这些年来将军府和公主府给的月钱和用度,全用本子记录下来,另外我几岁以前高昂的治疗费,因为我也不清楚具体是多少,就没有加进去,不过我知道那些钱都是长公主殿下出的,以后我会亲自还给殿下的。”
“这匹布料是我自己的钱买的,没有动用过将军府的钱,我在永州的时候,曾经顶着‘谢青幼’的名字画了不少画卖,也算是攒了一笔钱的。”
听见“谢青幼”三字时,显然谢景天也愣了一愣,因为他这些年在官场中也时常听见这个名字,是出自小城县一个名不经传却在一夜之间颇受瞩目的天才画师。
这画师的画作细腻恢弘,笔法老练,大家都以为会是一个致仕的老者,甚至谢景天的书房里也放了一幅“谢青幼”的作品呢。
虽然“谢青幼”赚得钱,大部分都用来还那些用度了,金玉绸是谢谨行给谢珥的零花钱买的,但她想着既然郡主执意将谢谨行脱离出将军府,那么,大概他的钱不能“算”将军府的钱吧?
现在为了偿还恩情已经捉襟见肘的谢珥顾不上这么多了。
仆妇又从谢珥院中带出一堆银子和账本,一比对一看,果真如她所说的,一分不差。
“郡主和将军如果不信,大可以差人去算一算,看看我是否有记漏的地方,金玉绸确实是我自己赚钱买的。”
这些年来,一直“乖巧”、“贴心”的闺女,有朝一日,竟站在这里给爹娘清算这些年的恩情,逐条数目,逐条数目计,纵然端阳郡主刚才再生气,现在看见这样的情景,心里又如何不酸涩苦闷?
仆妇在念谢珥的账本,翠枝在一旁听着,终于明白了为何主子堆金迭玉长大,可有时看上去却还是很拮据的样子。
“壬辰年,六月初八,郡主赏,青瓷玉马一双,贺县主换第三颗门牙的礼物。”
“癸巳年,八月初十,县主不慎淋雨高热,郡主亲自喂燕窝粥一碗,将军赠血燕灵芝苁蓉等,折合三百五十八两银子,放银号利息三十八两七文利息,统共是三百九十六两零七文。”
“癸巳年,八月十一...”
...
仆妇继续念谢珥整理好的账本,这些账本一直记录到谢珥今年生辰,将军和郡主送的生辰礼。
可还没念到最后,谢将军率先心脏难受得挥手喊停:“够了!够了!别念了!”
端阳郡主也是气得把脸背转过去,不敢看谢珥。
这得是多久的筹谋,才能将过往这些数目计算得如此清楚啊...
“将军,郡主,”谢珥又磕了一个头,“尔尔自知这些年养育,不能光凭一些银子都能一笔抵消,但现在,尔尔能还的,也仅仅是一些钱财罢了,还望将军和郡主不要嫌弃。”
想起过往自己生病差点打了谢珥,乖巧的小谢珥却一点不怪,反而迈着随时摔倒的步伐跑来自己床前,笑着哄自己的情景,想起小谢珥笨拙地撮合夫妇俩,执拗地让二人两手交叠,认真得让人发笑的模样,心口就像堵了一团棉花般难受。
在背转过身的地方,端阳郡主早已泣不成声。
张月菀眼看这情势对自己不利,非常焦急,看了看地上沾灰的金玉绸,急中生智,噗通一声跪在将军和郡主面前道:
“那绸布...是张家曾经失窃的流云纱...不知什么缘由如今变成了金玉绸...菀菀斗胆想请...请爹和娘,能够不计前嫌,帮张家妹妹讨回公道。”
她如此一说,便是想让谢珥坐实了想借谢府的势,帮助光复张家的主意,明明晃晃点了出来。
张月菀也是知道流云纱的事的,以前开始有一些前世记忆的时候,也曾想过找回流云纱的织制技术振兴张家的念头,可后来发现那实在太难了,光是要从头开始学纺织技术,就得耗费不少时间和心血,远远没有投机赚的钱来得多,于是就放弃了。
她没想到谢珥会千辛万苦选择走这一条路,刚才见她已经找到的流云纱盗品时,再看看刘氏对谢珥看重的样子,不知为何,她心里很不是味儿。
“不,张家流云纱的事不是那么简单,民女不希望将军府插手!”谢珥却一把打断张月菀的话。
“民女只想最后再进宫一趟,将那藏有祸害‘毒丝’的金玉绸给长公主殿下辨认清楚了,让她发布旨令,别再让邢北县以外的州县人们再受祸害,然后,我会以自己一个人的身份,同幕后的罪魁祸首打这场仗。”
谢珥很清楚,她去告发李继父子,意味着踩了谁的尾巴。
是瑞亲王的。
倘若她还是青霞县主,是他外甥孙女的身份,他也可能不会留情面,更何况是脱离了这层关系。
而正正是因为谢珥知道,尽管是用青霞县主的身份也没什么用,所以才会执着去撇清完关系后,才告发。
她已经熬了几夜没睡觉,从那些贵族小姐妹口中探来的关系中,捋了好几条线。
这些日子她以卖布人的身份,已经成功同各府邸管事的得力下人打好关系,因为她改良的布料价格公道且款式新颖好看,就连高门户的女眷都对她的布青睐有加,她打算从权臣的女眷那里着手,逐渐联合妇孺的力量,让瑞亲王不得不砍掉他这个臂膀,以还张家人公道。
只是对她而言,这条路还是太危险。
“不!本郡主不允许!”
端阳郡主终于肃整好仪态,转过身冷冷道:“你是本郡主养大的孩子,我不允许你回到张家,本郡主养育你多年,不是你还清银钱说离开就离开的。”
“黄嬷嬷,把县主带回琉璃院,从此不许她踏出院门一步!”
谢珥和刘氏怔怔的,可现在已经是“平民”身份的谢珥,确实郡主她不让,她连走出谢府筹划事情的机会都没有。
张月菀见郡主找回她这个女儿,不把那个“假”的女儿赶出门,反而那个“假”女儿一心划清界线要走,她还要困住她,不许她走,一思及此,她内心就愤愤不平,但她也无法再做什么。
此时谢谨行正拎着几个毒枭,悄无声色潜进瑞亲王府。
“你来了?”瑞亲王早已把李继和李继宗的父子准备好。
“你那边放人,本王这边也放人。”
谢谨行把手里的人随意一丢,丢进院子,瑞亲王身旁的人立马操起大剑,打算把李继和李继宗劈开几截才扔给他。
拿剑才刚要举起,就被谢谨行用随身的鞭子一抽,一下子抽断剑刃。
被抽断的剑刃堪堪挨着瑞亲王的脖子擦过,直直扎进他所站的那棵大树旁。
李继父子吓得脸如白纸。
“王爷知道的,我要的是他父子两还给张家公道,并不是要一堆现在没什么意义的冰冷尸块。”
谢谨行凛声道。
第57章
“公道是吗?”瑞亲王装傻笑了起来, 挥挥手,让人把李氏父子俩上缴上来的张家祖传的工艺古籍扔在了谢谨行面前,这便是当年被李继盗走的张家流云纱秘籍。
随即, 又让人用沾了辣油的皮鞭,将李氏父子抽了个遍体鳞伤, 哀嚎连遍。
瑞亲王还亲自上前抽了几下, 带着喘息和冷笑走到谢谨行面前。
“这样,算公道了吧?还有几箱李氏父子这些年赚来的金子,从西, 倒出来!”
名叫从西的侍从带着七、八个搬钱箱的属下, 把一箱箱金银“哗”一声全倒了出来。
“这样,行了吧?谢指挥使, 本王劝你见好就收啊...”瑞亲王眯了眯眼。
可谢谨行冷淡地扫了那些金银一眼, 只从地上捡起那本“张家家传”,拍了拍上面的灰,珍而重之地用帕子裹好,小心收进怀。
期间, 他手腕上两根可爱的蓝色兔儿皮绳露了出来, 幼稚可笑的气质与他这人的杀戮阴郁气质相悖, 有说不出的怪异, 莫名喜感。
瑞亲王旁边的侍从都没忍住笑了出来, 就连王爷自己也有些愣怔, 唇角忍不住勾起,刚刚威迫的气势显然维持不下去。
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有一种出师不利, 箭“咻”一声失力, 半道抛的锚歪了的感觉。
可冷面男子面对一院儿人的取笑, 显然半点不在意,依旧气质冷沉,接着说道:
“他们盗用张家的东西,都把东西污染了,不把污染物揪出来,公示与众,还张家人的东西一个公道,怎么行?”
这意思就是要刨根究底,把□□荼害民众的事掀出来,给曾经的流云纱正名了。
可这么一来,就等于动了瑞亲王的利益。
他的笑容僵住,大怒道:“张家是你什么人吗??替人出了气还不行,还要替一匹布出气吗???”
“你小子不要太过分了!!不要逼本王同你鱼死网破!!你前程不要了是吗?本王只是非到必要不想动那一步而已,信不信逼急了,本王能让你同天煞营一同毁掉?”
“信。”谢谨行冷静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认死理道:“但这事没得商量。”
•
被软禁在将军府的谢珥显然不知道,自己绞尽脑汁在想第一步该如何让郡主放她走,然后才好实行为张家复兴的计划时,谢谨行早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帮她迈进了大半的路了,而且手段更加凌厉有效。
瑞亲王的亲卫血染王府,倾尽大半的力气同一整个曾经自己手里培养出来,震动江湖的天煞营拼个你死我活。
结果是,瑞亲王做梦没想到,天煞营脱离他掌控,在谢谨行的带领下,似乎比先前还强了。
虽然双方死伤都不少,但最后瑞亲王地下宫殿这十几年来的累累罪证,还是到了谢谨行手上。
瑞亲王图谋造反的证据也顺带被他揪了出来,远在边境同他一起合谋的康王得知了消息,十分理智地选择了弃车保帅。
就这样,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瑞亲王府无缘无故发生了内讧,王府内腥风血雨死伤无数,然后就把长公主和皇帝头疼心烦了许多年的问题解决了。
地下宫殿连同在各处的吸血毒蛭都揪了出来,包括邢北县的害人三宝。
“听说瑞亲王被砍得差点毙命,是他自己养的杀手把他伤的,都只剩半条人命了,即便救活也难逃牢狱之命了...”
“是啊,听那夜经过王府的更夫说,都杀的血水蔓延出来了,别提多可怖了。”
“唉,那只能说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啊,自己人内讧怪不得人,殿下这次也不会徇私的。”
有几个府里的大丫头在讨论着已经闹得全京城街知巷闻的那个血色可怕的夜晚。
谢珥坐在水榭旁抚琴,听着路过丫头的谈论,不禁就停下了抚奏。
“县主,你弹得真好,听说隔壁仙籁院的嫡小姐日日在墙角偷听你抚奏,还东施效颦让十几个琴师教她一样的曲子,结果人家教不会她,就发脾气赶人。”
谢珥手指一僵,立马起身,让人把琴收起。
“翠枝,以后我不抚琴了,你也不许再说刚刚那样的话。”
她表情严肃起来道,“毕竟,她才是府上正经的嫡小姐,我一介商户女,学会算账料理庶务就可以了,本不该抚琴的。”
翠枝本来还为郡主强硬将她留下而高兴,这样主子以后就不用离开,跟着刘氏在外面吃苦,而她也能一直留在主子身边,但现在看见主子自轻自贱的样子,心里又很不是味儿。
毕竟她家主子在这个家炊金馔玉长大,无论言行谈吐仪态还是气质能力,方方面面都碾压那个新来的嫡小姐。
“翠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谢珥看着她不甘的表情,叹了一声道:“我这不是自贱自轻,而是清楚自己的位置,不管愿意与否,我也占据了她十几年的位置,本来就是我剥夺了她的,张家那才是我本来的生活不是吗?”
“可是...”
“你就别说了,我已经够愧疚的了。”
毕竟这些年,要不是她一直没能找到张家人,也不至于让谢月菀流落在外那么长时间,那么,现在会这些的人就是她,而不是自己,不是吗?
谢珥被困在将军府里,哪儿都不能去,琴也不敢抚,画也不敢作,就生怕冒犯了隔壁的“真嫡女”。
于是,她只好躲进顶楼,继续研究纺织新的布料。
夜深了,她越织越起劲,就一直没休息,突然,窗外有什么“啪”一声砸进来,吓了她一跳。
她起先以为是野猫跳进来,结果发现是一本书籍,走过去,打开布帕一看,竟是印着张家曾经百年传承商徽的古旧书籍。
“是...是流云纱的织制技术!”她大吃一惊,连忙探出身子去看窗外。
可窗外什么人也没有,只有冷风呼啸的声音。
窗户内的少女又失落地关好窗子,此时窗子底下延展的山墙上,坐着一个浑身带伤的男子,脸上最可怖的那条伤,从右边耳根后一直开裂到左边靠近心脏的胸膛,深可见骨,坐在屋外吸一口冷风都刺骨地疼痛。
他一直坐在外面悬空的山墙上,听着节奏有律的机杼声,等少女阁楼里的烛火灭了,还不愿意离去。
他望了望有她在的地方,青紫带血癍的唇角微勾了勾,溢出一点血来,很快被他差掉。
“伤得...有点惨呢,不想让你看见,”他无声地哑笑了声,又咳出一大口血,“怕吓着你。”
他和天煞营都是瑞亲王培养出来的,要正面同瑞亲王的人交锋,即便是他,也是险险惨胜而已。
以后,瑞亲王对他的威胁没了,但他手里的人伤筋动骨,损失惨重,短时间内恢复不了元气,东厂又已经招惹开,怕是此后就会彻底受东厂控制,不是那么轻易能结束了。
不过,也算值得了。
•
今年是谢月菀回归将军府过的第一个年节,这个年,端阳郡主要筹备得比往年还要热闹和隆重,以迎接自己的宝贝女儿归来。
本来端阳郡主想借着年节筹宴的机会,让外边的人都知道,谢月菀才是自己的亲闺女。
但此事不但崇威将军反对,宫中的长公主也不允许。
“这是事关将军府上下乃及殿下,甚至陛下的名誉,若是让外边的人知道,长公主嫡亲的外孙女,曾经落入民间,你道会引来多少祸事?”崇威将军严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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