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侄俩个心里都装着同一件事,用隐晦的词聊着,交流想法。谢有思听得稀里糊涂,胡乱插话,问东问西。
瑞雪给他做了一双新鞋子,蹲在地上帮他穿上,鞋子合脚,绣面精致好看。
谢有思很喜欢,蹦蹦跳跳,穿的也很舒服,他说:“新鞋子真好看。姑姑,你也给我爹做一双吧。”
大长公主一直有心引导,闻言笑眯眯道:“鞋袜衣裳这些私人东西,可不是谁人都能做的。你爹的鞋子必须你爹的新妇才能做。”
瑞雪听懂姑母话里的意思,耳朵一红,咬住了唇没说话。
谢有思眨巴眨巴眼,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他跳上榻,碰了碰一双脚,天真道:“明白了,那瑞雪姑姑就是有儿的新妇了!”
猪队友带不动,大长公主气乐了,敲了下他的额头,“男人只有行了弱冠礼后才能娶新妇,你瑞雪姑姑给你做鞋子衣裳是真心拿你当亲儿子疼。”
小孩儿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眼子,有人喜欢他,他就感到高兴,闻言很讲义气道:“那等我将来行了弱冠礼,我再娶姑姑为妻。”
大长公主叹气。
瑞雪乐不可支。
琴姑姑等人也都跟着笑了。
小丫鬟进来通报,说:“郡王殿下到了。”
大长公主抬手正了正瑞雪发上的簪子,又将她皱了的衣角扯了扯,没留神谢有思已一溜烟的跑出去,迎他爹了。
谢无忌站在门口朝母亲说了句,“儿子给母亲请安,屋里有女眷,儿子就不进来了。”
他牵着有儿直接去了别的屋。
大长公主正在忙碌的手停住,笑容僵在脸上。瑞雪都已经站起身准备迎接了,此刻也倍感难堪。
公主压着心口,堵得难受,她说:“我就知道她一回来准没好事,我儿定是又回想起以前不开心的事了。”
琴姑姑忙安慰她,说:“主子,您就别胡思乱想了。殿下都明说了,怕惊扰女眷,你怎么还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上疑呀。”
此话一出,没想到瑞雪白了脸,泫然欲泣道:“怪我,是我不好,是我给姑母添麻烦了,是我让表哥为难了。”
琴姑姑脸一垮,她是没招了。
大长公主心疼侄女,立刻握住她的手,“傻孩子,又说傻话了。你在我心里就跟我亲闺女一样,哪有女儿给母亲添麻烦这一说?你也别怪你表哥,她突然回来了,你表哥的心不得平静,咱们要理解他。现在我最担心的是有儿,我怕她跟我抢有儿。有儿这么乖,这么讨人喜欢。唉。”
“姑母,你也莫要烦心,当年她狠心抛下的,哪有说要回就要回的,天下间就没有这样的道理。”
“是啊,她就是这样狠心的人。当年抛下无忌也是,当着全城百姓的面,让无忌丢尽脸面,沦为笑柄。咱们大人都是有记忆的,所以我压根不担心无忌会对她余情未了,就算忘不掉,也是当年伤的太狠。小孩子就不一样了,有儿又是个自来熟的热心肠,跟谁都能玩到一起。这么些年我和你姑父煞费苦心的养育他,就怕他没爹娘陪伴,坏了心性。半点不敢说他娘的不好,还一直夸他娘如何如何的英勇盖世,为国尽忠。又是如何的迫不得已不能陪在他身边。”当初只想着,能瞒一日算一日,要是白驰真的为国捐躯了,也好说。再不济,等孩子大些了,懂事了,他爹娘的那点旧事再慢慢同他说。
大长公主是有些幽怨在里头的,瞅了瑞雪一眼,“怪我儿钻了牛角尖,想不通。当初白驰走的时候,有儿尚在襁褓不知事。若是无忌不是那般倔,早早娶了继室。有儿还没懂事就养在他们夫妻膝下,那继室就是他亲娘。我们又何需编那些谎话美化她,叫有儿心里一直有他娘,哪还有现在这些麻烦。”
瑞雪低了头,当年大长公主也是有这个想法的。只是她儿子毕竟成过亲,又育一子,让金枝玉叶做继室,她张不了这个口。
况且,无忌当时情绪很不稳定,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迈过这道坎。公主是不可能厚着脸皮要求亲侄女拿未来幸福做赌注的。便是瑞雪丧夫后,公主也试探着提过几次,重新为她择一个新夫婿,让她且先看着,等守孝期满就将她嫁过去,是瑞雪自己哭求着不愿意,说这辈子只想守着姑母过一辈子,才做吧。
且说当初,瑞雪也看出姑母的心思了,可她心里惦记着张五郎啊!
明明当初也和部来求娶,张五郎的表现已叫她失望无比。可当风波平息,张五郎忽然大胆的献殷勤,频频与她制造偶遇,念情诗,拉她的手。大概是之前那层窗户纸捅破,张五郎也无所顾忌了。
瑞雪一个小女孩子哪受得了这些,后来当张家求娶之时,姬后问她意思,她红着脸应了。
如今回想这一切,瑞雪都会叹一句,大概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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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谢无忌刚将儿子拉进另一屋,捏他的手又摸他的额头,紧张的问:“好好的怎么生病了?”
有儿神秘兮兮的凑近他,贴着他耳朵说:“爹,不是您让我装病,将我祖父骗回来吗?”
谢无忌说:“我是让你装病。”
有儿说:“不行呀,祖父是神医骗不了他。他一生气,又会让我抄文章,我不想抄。”
谢无忌心疼的叹气,“看你平时挺机灵的。你是怎么把自己搞发热的?”
有儿很骄傲:“简单啊,就是祖母让我不能吹风不能淋雨,我那晚故意淋了雨然后开窗吹了半夜的风,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谢无忌听得心口一紧。
有儿又兴冲冲的摇他胳膊,“爹,你见到娘了吗?她什么时候来见我?还是你带我去?我想和我娘说说话,我有好多话要和她说。”
第64章
谢无忌会突然来看儿子, 一是听说有儿真病了,他放心不下。二是他从那对母子身上只找到了一点有用信息,那个小娃儿的乳名叫“小福”。
他并不十分确定白驰会突然伸出援手,是因为发了善心, 还是和“小福”这个名字有什么关联。
他希望是后者, 或者两者都有也行。
他心中的喜悦按捺不住,他迫不及待地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孩子, 可临到跟前, 又不知怎么开口了。
就譬如说,他还在小心翼翼的想着如何让一家三口团聚, 而在孩子心目中他们一家从没有分开过。
他的这份雀跃于孩子来说可能就是失望不解。
有儿从有记忆开始就是有儿。他不曾记得他还有过叫小福的时候。
一个母亲如果连自己亲生儿子的名字都搞不清, 是不是说明这些年她就不曾关心过他, 心里没有他?
谢无忌竟被自己的这套说辞说动了,他一直有给白驰写信, 连同他精心准备的礼物。
礼物没收,信也大概从没有拆开看过吧。
他能理解她对他的狠心,说她迁怒也好,说她不愿被世俗束缚追寻自由也好。但他无法理解她对儿子的狠心。
他先前也狠心过,迫切的想做出一番功绩让人刮目相看, 也为了同父母置气。他们能未经他的同意休了他的妻,他也便无须再隐忍退让任由他们摆布。但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孩子,他常想他就这样走了, 白驰会不会怪他不管孩子。有时候他又较劲的想,她都能洒脱的离开, 凭什么他不能?只要她回他就回。
他惦记着她, 也惦记着孩子,看到好玩的好看的, 都会想着收集起来,给他们寄去。每个月最高兴的事就是收到家书,找个安静的角落,细细的读,生怕错过孩子星点的成长。
侍书劝他,既然这么想孩子,为什么不回去?
谢无忌想:“一直以来我都是没什么出息的!没有建功立业的抱负,也没有闯出一番名堂的雄心。很多时候,但凡有出头露脸的机会,我都会往后躲,并不是我谦让淡泊好性子,而是我自卑胆怯怕犯错。我总是强逼着我做不喜欢做的事,同人争论辩驳是这样,任人摆布亦是如此。我一直希望能过的平静。只要不吵我,让我有安生日子过,怎样都可以。所以,我这样的人呐,连妻子都护不住,又怎么会做好一个父亲。”
况且,他好不容易积攒够勇气和亲生父母对抗,他逼着自己迈出这一步,逼着自己做他曾经所有不喜欢做的事,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又怎会前功尽弃?
况且,他还有自己计划好的事,要一件一件去做。
他心里也在估摸着,小孩子在三岁以前是没什么记忆的,父亲这个角色的缺失对孩子来说影响并不大。
到了有儿三岁那年,他还是果断的回来了。
有儿这么好的孩子,他相信,要是白驰见了,一定会喜欢上他。
谢无忌陪儿子用了晚膳,直到天黑,他起身离开。
谢有思有时会胡搅蛮缠的留他陪他玩,这次却没有,反而催促他快点走,让他快点将她娘接去郡王府,这样他有空就会偷偷跑去郡王府看他们。
谢无忌听着奇怪,若是他同白驰和好如初,他们一家三口定是要团聚,什么叫他偷偷跑去郡王府看他们?
他说:“有儿,等我哄好了你娘,我们一家三口就住一起了,永不分开。”
没想到有儿想都不想的拒绝了,说:“那可不行,我跟你们了,我祖母怎么办?我祖母最怕我要我娘不要她了,我不能叫我祖母伤心。”
这话听着也没什么毛病,孩子谁带大的自然跟谁亲,换个角度,也说明孩子重感情。
可是落在心思重的谢无忌耳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对母亲当年抛下他一事一直耿耿于怀。他在沈家一直被当成“贱种”养大,自卑已经刻到了骨子里,即便亲生父母将他认回去,一遍遍的重申他是身份贵重之人,可是他还是觉得讽刺。这不,一旦遇上更“尊贵”的太子,他还是那个可怜的“贱种”,因为“贱”才会被轻易舍弃。
后来,母亲将他认回去,口口声声他对她多么的重要,让他亲近她信任她,可转头又将他视做内心支柱的妻子弄到别的地方,她刚千辛万苦的给他生了孩子,又因为一些顽固守旧的理由将她给休了,撵出家门!
谢无忌同母亲之间的隔阂,永远也消弭不了,他也习惯性的过度解读母亲话里的意思。
小孩子是天真无邪的,他会说出这番话,只能说明大长公主肯定在孩子耳边说过这些,这分明就是挑拨他们母子关系,不叫他一家三口好过。
谢无忌没同父母告辞就离开了。
大长公主有早睡的习惯,今晚一直没睡,就想着儿子今晚要是走的话,肯定会亲自过来说一声。他一直是个礼数周全的孩子,便是对她再多不满,遇上了也要喊一声“母亲”,向她请安。外人面前给足她脸面。
她想看看他,她已经好多日子没好好瞧一眼他了,也不知他最近在忙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上次看他袖子里偶然露出一节手臂,像是被火烫伤了一样,也不知好了没?让他给他爹瞧一眼,他就死捂着不让。这孩子太倔了,那认死理的倔脾气倒是让她想起了她的母亲。
后来下人回话说,郎君走了。公主愣了会神,表情落寞。
庄嬷嬷有心安慰几句。
公主掀开被子,侧过身,睡了。用了些力,带着气。
夜里睡不安稳,四更天,忽然哭喊着惊醒,将谢孝儒和守夜的丫头吓得不轻。
大长公主直着眼,一句话不说,赤着脚就往外跑,被谢孝儒一把抱住。公主清醒了些,哭着说:“有儿呢?我的有儿呢?”
谢孝儒只当妻子又犯病了,很久以前儿子“没了”后,她也这样过。半夜睡迷糊了,哭着喊着要儿子。
谢孝儒说:“有儿在家里,我带你去。他睡得正香,你别吓到他。”
这句话把公主说清醒了,她呆了呆,垂眸擦泪,由丈夫扶着坐回床,说:“我梦到她把有儿抢走了。再不许我见有儿,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她为什么这么狠心呐!”
后半夜,有儿被抱过来,搂着他祖母的胳膊,公主才重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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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当晚,谢无忌上了马车后,不多时,敲了敲车板,递出一封信,“将这封信交予太子侍从官杜文叙,谨慎些。”
他的马车夫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中年男子,消瘦,接了信后,将缰绳递给另一名侍从。
马车片刻不停,似乎也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车架上只剩一人。
谢无忌回了郡王府,刚进门就有人迎上去,压低声音道:“主子,魏先生来了。”
魏岷之独坐雅轩,面前摆一方棋盘,正左右手对弈,一手执黑,迟迟不能落下,见到谢无忌过来,非常高兴道:“谢兄,你执黑子,轮到你下了。”
谢无忌静看片刻,落子。随后坐下。
魏岷之默了默,忽而击掌大笑,“妙啊!妙啊!不亏是谢兄!”
下人上茶。
谢无忌捻起茶杯盖,说:“魏兄已见过天后了?”
魏岷之听了这话,又再次道谢,“天后同我说了,会重新启用我。”随即郑重施礼,“这次真多亏了郡王殿下,若不然草民便是空有才学抱负,这辈子也只能蹉跎度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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