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不会让沈乐绵感到悸动的动作。
什么暗恋、什么痛苦都比不上现在,她甚至觉得先前为那种事情烦恼的自己一点意义也没有,都是少年期的无病呻吟。
如果阿婆可以醒来,她可以什么也不要。
哪怕是自己的命都可以。
羽绒服上还残留着融化的雪水,沈乐绵靠在他的肩头,泪眼婆娑地仰起脸来。
入眼的是男生已经冒出胡茬的下巴,还有尽显疲惫的侧颜。
从遵城到新城最快也要五个小时,不难想到任逸是这一路会是怎样艰辛。
可哪怕再成熟,他也只有十九岁而已。
“哥......阿婆她,还会醒来吗?”沈乐绵嗫嚅道。
任逸揉了揉眉心,终于哑着嗓子说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不确定,医生说还有一定希望,再等等吧。”
阿婆是大面积脑梗塞导致的重度昏迷,很可能变成植物人状态,目前医院能做的都做了,具体能不能醒来只能看运气。
今晚住的是ICU,过几天情况转好再换到普通病房。
ICU探访制度严格,今天白天以前肯定是看不到阿婆了,任逸便带着沈乐绵找了间招待所凑活。
“要什么房?标间还是大床?”
招待所的大妈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边喝浓茶边玩着扫雷。
任逸顿了顿,说:“有没有单人间?”
“单人间?”大妈狐疑地打量了他们一眼,肥厚的红唇轻蔑一笑,“哟,未成年呢吧?怪不得。最近严得很,别以为是情侣就能亲近,到时候一告一个准,你都没地方哭去。”
女人的语气中全是下流暗示,任逸嘴角紧绷,直接把现金和身份证拍在女人桌前,“咚!”的一声,吓得女人差点尖叫出声。
“两个单人间。”任逸又重复了一遍。
“凶什么凶呦,又不是不卖你,”大妈拍着胸脯替自己顺气,“但是这个点单人间已经满了,只有标间和大床,你自己看着办!”
任逸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体内的暴躁因子快要使他失去理智。
现在已经凌晨两点了,再出去找其他招待所也不现实,任逸本想说那就开两间房,谁知沈乐绵却先他一步,说:“一个标间就好。”
任逸有些意外地看她。
“没关系的,哥,咱们现在要省钱对不对?”沈乐绵悄悄拉了拉他的手指,“我不介意的。”
任逸的手指动了动,眼睛低垂着,没有再多说什么。
因为来的匆忙,谁也没有带换洗衣物,更来不及洗澡。
任逸烧了点热水让沈乐绵简单洗漱,自己却直接倒在床上,和衣而眠。
变故发生得太快,以至于躺在床上的时候,沈乐绵还是有种不现实的感觉。
她好像已经不再是她,而是一个无形的旁观者,抽离这具躯壳,去观看一部制作恶劣的电视连续剧。
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她身上?怎么会发生在阿婆身上?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吧......
想着想着,沈乐绵的鼻子又开始发酸,心脏像针扎一样疼。
招待所的被子散发着一股发霉的气味,暖气片形同虚设,整间屋子潮湿又阴冷。
沈乐绵无声地流着眼泪,本以为自己会直接撑到天亮,没想到哭着哭着,竟然真的睡了一觉。
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还是黑的。
身上的重量明显重了不少,沈乐绵从被子里抽出手臂,发现不知何时,任逸把他的被子也盖在了自己身上。
大雪还在不停地下着,空荡荡的马路上,是偶尔飞驰而过的汽车。
男生斜倚在窗边,侧脸在车灯的照射下时隐时现。
他沉沉地望着远方,眼神却没有任何焦点,脖子微微后仰,露出轮廓分明的喉结。
显得孤单又落寞。
沈乐绵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任逸。
在她的心中,任逸虽是哥哥,但也像父亲。
——他是一棵参天大树。
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坚不可摧地屹立在最前方,为她和阿婆遮风挡雨,没有一丝怨言。
可是现在,这棵树要倒了。
当又一辆汽车驶过的时候,沈乐绵看清了男生眼角的泪。
同他这个人外露的情感一样稀薄,只有一点点,连顺着脸颊流下都做不到。
但那是属于任逸的眼泪,这么多年来,沈乐绵只见过这一次。
沈乐绵的大脑再也无法保持理智。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撩开被子,光着脚踩在破旧的地毯上。
“怎么醒了?”
昏暗的光线下,任逸皱着眉看过来,并不能看得清晰。
衣服布料与被单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脚步声也越来越近,下一秒,女孩柔软又带有温热的身体一下子拥了过来,连带着任逸也后退几步,后背重重抵上墙壁。
“哥,别怕。”
沈乐绵冲他露出了个微笑,眼角却是通红的,泪水接二连三地涌了出来,落在她的脚边。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陪着你。”
“还有我呢。”
第30章
阿婆到底是没有醒来。
仅仅是一夜之间, 老人却似苍老百倍,瘦小地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像是一枚枯叶,几乎要和被单融为一体。
身旁的监护仪还在缓慢地跳动, 沈乐绵用手背轻轻拂过老人的面颊, 只觉得这触感过于生疏, 也过于虚假。
这真的是她最爱的阿婆吗?
男生的手掌放在了女孩肩头, 沈乐绵后退一步,喃喃道:“阿婆睡了。”
任逸很低地“嗯”了声, 眼睫低垂着, 只是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他的手在抖。
沈乐绵又开始想哭了。
“哥......我们......”
“先出去吧, ”任逸平静地说, “总要往前看的。”
住ICU是个不小的花销,阿婆的情况估计还要呆上一段时间,再算上之后专门的护工和日常消耗, 基本是个无底洞。
沈乐绵坐在银行的长椅上,见任逸来了立刻站起身来。
“哥, 还可以吗?”
任逸点点头,把存折在内衣口袋里封好,他几乎把所有的钱都转到了卡里, 总共分为两张,一张留给阿婆, 另一张交给了沈乐绵。
“这是......”沈乐绵瞪大了眼睛,烫手般抽回了手指,“我不能要, 哥,你这是做什么!”
“拿着。”任逸不容分说, 塞到了她的手心里,“以后花钱从这里取,下周我会联系你们老师准备住宿.......”
住宿?!
“我不住宿!”沈乐绵激动道,“住宿还要额外花钱,这个节骨眼怎么能住宿,而且你把卡给我了,那你平时花什么......”
任逸捏了捏鼻梁,看上去有些疲惫。
“我是成年人,我会想办法赚钱,”他耐着性子说,“你是未成年,现在家里没人,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住。”
沈乐绵的嘴张开又合上,一口气吊在胸口,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你呢?那炒货铺呢?”她红着眼睛问道,“你也不回来了吗......”
回答沈乐绵的,是任逸久久的沉默。
“听话,绵绵,”良久,他哑声说,“等这批炒货卖光,炒货铺就先关一阵子吧。”
-
任逸的做法沈乐绵其实都懂。
炒货铺是阿婆的炒货铺,如果他们接手了,大家一定会因为阿婆的缘故想方设法接济他们,他们受不起这份恩惠,也不想用这种方式让别人为难。
“店真的不再开了吗?其实做炒货很简单的,你们耳濡目染这么多年,一定能和阿婆做的一样好......”邻家大婶惋惜道。
“没事的婶婶,我们平时还要上学,也没时间照顾店面,这些炒货您肯收下已经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了。”
“这算什么帮助!这么大一包,才这么点钱,不行,婶子我必须多给你几十!”
“不用的婶婶!您别太客气,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邻里间的好意让沈乐绵百感交集,她已经无法用语言去表达这份心情,只能一遍遍地通过鞠躬致谢,再擦干净眼泪,强撑笑容,推着车去往下一家。
最后一包炒货低价售出后,已经是阿婆出事后的第三天了。
这段日子她和任逸都不准备回学校,她是请了短假,任逸却打算之后直接办理休学。
刚开始的沈乐绵说什么都不同意,好不容易考入警校,怎么能半途而废。
但是她看着任逸守在病房外的样子,最终还是不忍心再说些什么。
“哥,都已经卖掉了。”沈乐绵将电话贴在耳边,身体斜靠在炒货铺一层的柱子上。
往日摆成阶梯状的桌面空空如也,桌上的被单也撤去了。
她还记得第一次和任逸相遇,就是在那里,她同仲江生躲在桌下学狗叫,还想去拿阿婆的钱。
现在想想,任逸肯定早就看见他们了,才会正好抓住她。
说不定就连大黄都是任逸特意引开的,害得仲江生那段日子整天苦着张脸喊她爹。
沈乐绵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结果笑着笑着,眼泪也跟着冒了出来。
“怎么了?”任逸在那头问,声音比前几天还要哑。
沈乐绵慌忙擦去眼泪,再开口的时候,还是不小心沾上了哭腔:“高兴呗,大家对我可好了,都要多给我钱,不过我没要。”
阿婆那边已经请好了护工,下个月出院再转到专门的疗养院。
任逸在新城找了几份差事,也不知现在是在哪里,背景有些闹哄哄的。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对沈乐绵说:“辛苦了。”
“我哪有哥你辛苦......”沈乐绵吸了吸鼻子,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对了,林大伯非要塞我几千块钱,我拒绝不了,过几天如果宋琪来找我,我就先还给她。”
“嗯。”
“后院的鸡也卖了,就是大黄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
“过几天会回来的。”
下了几天的雪终于停了,不少学龄前的孩子们带着小毡帽,正蹲在路边扒雪玩。
结束通话的时候,手机已经烫得不成样子。沈乐绵将它贴得更紧,好像这样就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似的。
要是人永远不会长大该多好。
沈乐绵怔愣地想。
这样一切都可以停留在最幸福的时光。
-
生活从不会因为一次变故而停止,等一切都料理妥当后,沈乐绵便重新回到了校园。
因为沈乐绵的家庭缘故,学校没有收取住宿费,恰巧尤桑她们寝室还有一个空位,沈乐绵就暂时住了下来。
“没想到沈学霸也会有和我们成为舍友的一天啊,真是太荣幸了。”
“就是啊沈学霸,你不都保送了吗,还来上什么学,不如出去找份工作,还能补贴一下家里。”
“回你家卖炒货也行啊,你那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
一中的宿舍是八人间,不全是同班的。说话的几个是三班不太合群的几名女生,剩下的沈乐绵不认识,进屋的时候,更是连看她都没看一眼。
沈乐绵抿了抿嘴唇,没说什么,跟在尤桑身后来到自己的铺位。
“你们几个,说话注意着点。”尤桑冷脸道。
几名女生“切”了声,回头各干各的去了,还不忘嘟囔:“交了个学霸朋友就出息了,叛徒。”
“她们一直是这样的,幼稚可笑,”收拾完宿舍后,尤桑对沈乐绵说,“你也用不着忍气吞声,不爽就直说,蔫了吧唧反而好欺负。”
沈乐绵点点头,道:“我知道,她们其实并不坏,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
“......算了吧,你这种人,看谁都是好人。”尤桑感到无语。
从上午到现在沈乐绵一直表现得很平静,好像阿婆只是生了场感冒,很快就会痊愈如初。
只有安静下来才会发现,沈乐绵身上的气质已经完全变了,如果你不主动说话,她能一路都不吭声,气氛压抑得让人发狂。
尤桑重重地叹了口气。
“都会变好的,”她难得主动安慰别人,因为过于生疏,语调并不算很温柔,“真的,绵绵,你要相信我。”
沈乐绵拿筷子的手一顿,圆滚滚的圣女果又掉回了盘子里。
“我不知道,”她轻声说,“桑桑,为什么生活永远要变化,为什么不能一直停留在过去。”
“因为,‘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咱们政治课不刚讲过,沈学霸,你是不是走神啦?哈哈。”
尤桑干巴巴地开了个玩笑,笑得脸都僵了——宋琪这几天都不在,只好由她来做这种丢人的事情。
没想到沈乐绵真有了些许笑容,还把盘子里的肉夹给尤桑吃。
“你别老吃这么素了,不健康。”沈乐绵说,“漂亮女孩也要吃肉的。”
“表白墙第一和我说‘漂亮女孩’?”尤桑剜了她一眼,“沈乐绵,你可真够虚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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