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个每周给你写信寄零食的妈?”桃桃恍然大悟,“唉,果然还是有妈妈好,我真的羡慕死你了。”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
李享不自在地垂下头去,用筷子尖戳着米饭,过了好久也没吭声。
不过他也没机会吭声了,因为薛泗菁正带着她的班级入座,一群十三四岁的大小伙子同七八岁的小不点形成鲜明对比,气氛一下子降了好几度。
“都快点吃,不许说话,2班也是,交头接耳的,成什么样子。”
“薛妖婆又开始了。”桃桃低着头道。
“又起外号,好好吃饭,食不言寝不语。”沈乐绵轻拍了下男孩的后脑勺,实在是拿这群孩子没有办法。
就这样,任逸成了2班最特殊的“学生”,暂时在椿镇住了下来。
经过几个月的康复,除了走路偶尔还需要拐杖,任逸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当然,他的脑子还是没有治好。
有的时候沈乐绵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到底是怎么撞才能撞成这样,把自己从二十九岁生生撞回八岁以前。
“这种情况我们也没见过,”医生为难地解释,“患者一直认为自己的父亲和祖母还活着,不知那年是否发生过什么重大变故,或许同这个有关。”
总而言之,任逸现在的心理年龄只有八岁,记忆也停留在了八岁,说难听点叫“傻”,说专业点叫“失忆”。
不过要说傻吧,这人还贼端架子,与其他“同龄”小朋友敞开了玩肯定是不可能的,一定要沈乐绵百般哄骗,才肯纡尊降贵玩一小会。
撞“傻”后的任逸还很喜欢吃糖,这是沈乐绵在医院那会儿意外发现的。
那时的任逸刚刚苏醒,一句话也不说,每天除了睡觉就是看鸟,完全封闭在自己的世界。
偏偏会在看见大白兔后短暂地愣神,像是被什么定住一样。
“......你想吃这个?”沈乐绵有些意外,同时欣喜不已——这糖是她先前在开水间打水时一个好心病友送的,没想到歪打正着,会让任逸有了反应。
男人沉默不语,许久后,缓慢点了点头。
他接过女孩手中的糖,然后趁沈乐绵没注意,藏进了床头一个小小的盒子。
从那以后,任逸终于开始注意这个每天晚上都出现的女孩。
他还是不认识沈乐绵,不过慢慢的,他会用简单的词语回答沈乐绵的一些话,也会在白天听见护工念“沈乐绵”这三个字时回过神来,下意识望向门口。
所有人都对此表示惊讶,也正因此,申广泉同旧友冯勇商量后,决定先让任逸跟着沈乐绵回椿镇疗养。
一是为了记忆恢复,二,则是顾及任逸的安全问题。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申广泉后来同沈乐绵说,“那天下雨,那男孩半路抢了辆摩托往山里开,急拐弯的时候因为路滑摔了车,差点就从悬崖掉下去。”
当时的天已经很暗了,根本看不清脚下,男孩半边身子悬空着,却还是想躲,不让任逸救他。
任逸最后以“放你走”为谈判条件说服了男孩,没想到就在他即将碰到男孩的那一刻,意外突然发生。
“......谁都不知道那辆货车是何时出现的,”申广泉嗓音沙哑,声音在电话那头变得断断续续,“几乎不要命似的加速前进,车灯大开,一看就是故意为之,不然,以任逸的身手,根本不会坠崖......”
几天以后,警方在一处建筑工地找到了那辆货车,然而货车主人却已经身亡,死因为自杀。
那男孩更是一直没有找到,如同人间蒸发一样,彻底消失在警方的视野。
“这是谋杀,”申广泉严肃道,“这是有预谋的灭口。”
至此,原本只是因为一张照片而产生的“怀疑”一下子变了性质,引起上头高度重视。
为了减少风险,除了必要的几人知晓此事外,冯局下令封锁了一切信息。
就连刑警一队的队员也不清楚自家老大去向,还沉浸在任逸坠崖的悲恸中,特别是副队林祥,每天都对着任逸的办公位哭天抹泪,就差撒把菊花祭奠了。
所以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此时此刻,当事人不光活蹦乱跳,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学剪窗花。
——虽然画面十分惨不忍睹。
在第N次剪破薄薄的红纸后,任逸耐心告罄,黑着张脸坐在小板凳上,冷眼旁观一群小娃围着沈乐绵叽叽喳喳。
“沈老师!你看我剪的这个!是个小蝴蝶!”
“不行!沈老师要先看我的,我剪了好几个呢!”
每当这种时刻,孩子们总会化身小孔雀,巴不得把能炫耀的都炫耀一遍。
沈乐绵夸完这个夸那个,忙得不亦乐乎,难免就忘了某位并不在名单范围内的任姓大龄儿童。
于是大龄儿童的脸更黑了。
“怎么了?不会剪?”
大约是气场过于幽怨,沈乐绵终于意识到了他的存在,好笑地蹲在男人面前。
“要不我给你剪一个?”
“......不用。”
“真不用假不用?”沈乐绵故意逗他,“别的小朋友都有,你不要我就走啦?”
“......”
任逸别扭地移开目光,憋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字。
沈乐绵快被他乐死,也不等男人酝酿了,边笑边剪出一朵小巧的牡丹花,“啪!”的一声按在任逸脑门上。
“开心一点,下课之前不许皱眉,不然掉下来我可不饶你。”
任逸的睫毛颤了颤,额头还残留着女孩温热的体温。
他其实很想说“不要”,但是女孩说完这句话就走了,完全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任大队长很郁闷。
可是郁闷也没有用,他现在不能皱眉。
他只能僵着脖子不动。
墙上的钟表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中途,沈乐绵被临时叫出去了一趟。
老师不在,孩子们自然不会乖乖坐着,立刻四处乱串起来,像任逸这种“木头人”就显得十分扎眼。
“你干嘛呢?”先前被他打过一拐的男孩凑了过来。
这小鬼大约是被那一拐打出革命友谊了,不管任逸稀不稀罕搭理他吧,反正他是特别喜欢往任逸身上贴。
“......”任逸并不是很想理他。
“你犯错了,沈老师在罚你是不是?”男孩穷追不舍道。
“......”任逸缓慢地换了个方向。
男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思来想去,突然福至心灵,一把扯下了任逸的剪纸,激动道:“哦!我知道了!你被沈老师封印了对不对!就像五指山下的孙猴子!”
前功尽弃的任·猴子·逸:“............”
“啊,我是不是做错事了。”男孩看着任逸一脸“你死了”的表情,讪讪地挠了挠鼻子。
“......给我。”任逸咬着牙说。
“哎,好......”
男孩怂了吧唧的,赶紧双手奉上那枚红牡丹,本以为任逸会继续贴着,谁知男人却从桌斗拿出一个旧铁盒,将剪纸认认真真放了进去。
铁盒里还装着好几块大白兔。
“这又是啥?”男孩的记忆大概只有七秒,转脸又忘了自己刚惹过这尊大佛,因为身高缘故,直接跪在了桌子上,树袋熊似的勾住任逸的肩膀。
任逸伸出一根手指,冷漠地把他扒拉开。
“礼物。”他垂着眼睛说,轻轻抚摸盒子盖上凸起的英文字母。
——这是他在医院捡的,从外观看来,应该是个用来装杂物的旧饼干盒。
男孩更感兴趣了。
“什么礼物啊!能不能给我一块?”
“不行。”任逸想都不想,又把盒子藏了回去。
“为啥嘛?”男孩扁着嘴说。
“因为要送人。”
“送人?送给谁啊?”
“妹妹。”任逸轻声说。
“啊?”男孩下巴都快掉了,“你还有妹妹啊?你妹妹叫什么?几岁了?也在咱们学校吗?”
男生小钢炮似的问了一连串,然而不管男孩怎么追问,任逸都没有再回答他一句。
因为他也想不起来。
八岁的任逸还没有遇见沈乐绵,但他就是知道自己有。
他的妹妹很爱哭,也很爱吃糖,他必须藏起来,一块一块给,不然妹妹就会黏掉牙,到时候还得哭,烦得他脑壳疼。
所以当医生问他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
他说他有爸爸,有阿婆。
还有一个妹妹。
第44章
遵城市市局, 刑警支队一大队。
自从任逸出事以后,办公室内的气氛持续低迷,哪怕今天是星期五,几分钟以后就能迎来长达两天的休假。
房间最中央的白板上还保留着上一个案子的分析图, 红笔和黑笔交错着龙飞凤舞, 几处被人画了大大的叉。
彭皓揉了揉眼睛, 合上文件, 筋疲力尽地长叹一口气。
然后,他旁边的蔡静宜也叹了口, 旁边的旁边的小胡也叹了口, 旁边的旁边的旁边的小王也叹了口, 一溜烟叹到最里头的林祥, 变成了一声抽泣。
刚进门的许明峰:“......”
这欢迎客人的方式还挺别致。
“咋的了这是?不乐意见我啊?”许明峰开玩笑道。
“哎哟!许队!”
“许队好!”
前一秒还唉声叹气的众人立刻多云转晴,特别是新人彭皓,弹簧似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弯着腰,恭恭敬敬把座位让给许大英雄。
“许队, 您坐!”
“别别别,瞎客气什么!”许明峰忙不迭摆手。
许明峰是几个月前出院的,出院后一点没多歇, 转天就回一线战斗去了。
后来因为队里任务繁重,整天日夜颠倒, 忙到现在竟然还没机会来自己的“兄弟队”看看。
更是想不到任逸会发生那种事。
“来啦?”林祥深吸了口气,面色凝重。
属于任逸的座位摆满了各个部门同事送来的慰问礼物,已经堆成一座小山。
许明峰看着林祥发红的眼睛, 心头苦楚更甚,本想好好安慰一下对方, 却见这人抬手就从那堆“供品”里抓了瓶饮料出来,拧开瓶盖仰头猛灌。
“哎呀我操,辣死我了。”林祥“嘶嘶”地抽着冷气,整张脸拧在一起。
再回头一看,一块“特辣牛肉”的包装还在垃圾桶里放着,里面的红油亮得直冒光。
许明峰:“......”
怪不得一进门这味儿他妈不太对呢!
“许队也吃,别客气!”另一个队员笑嘻嘻地说,“再不吃没了,几乎有一半都是耗子吃的!”
彭皓心虚地把冒尖尖的垃圾桶往桌子底下踹了踹:“哪有那么多......”
蔡静宜叹了口气,惆怅道:“反正我是不能再吃了,都长痘了,你说他们就不能送点健康零食来吗?”
无言以对的许明峰:“............”
“我他娘的可真替你们队长感到不值。”许明峰咬着牙道。
说完也抓了一把零食塞进口袋,紧跟着啼笑皆非笑出声来,眼睛却是真的红了。
因为他们都不相信任逸会轻易离开他们。
“对了,之前那个开枪的混蛋怎么样了?”林祥攥着塑料瓶放回桌面,指尖微微用力,眨眼间脸上便没了笑意。
“还是找不到?”
KTV枪击事件后来交给了二队处理,偶尔也需要缉毒大队的配合。
离奇的是,无论警方怎样努力追查那名男子,都掌握不了其踪迹,每次只能追踪到一半,然后便断了线索。
若不是他们人民警察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许明峰都快怀疑开枪的不是碳基生物了。
“抓不到啊,”许明峰摇了摇头,“那人反侦察能力高得离谱,参加工作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能躲的。”
“不过我们倒是发现了几件怪事,”许明峰话锋一转,“比如那个邵利康。”
许明峰口中的邵利康就是那位吓尿裤子又抽刀袭警的光头男,被砍的同事后来被缝了得有几十针,手臂肌肉严重断裂,到现在都没有完全康复。
若是后期仍差强人意,很可能还会面临调岗,从此失去在一线奋斗的机会。
林祥一想起这事就心里憋得慌。
那名小警察他见过,挺阳光乐观一小孩,年纪不大,家境也好,当初不顾家人反对非要当警察,还差点和家里闹掰。
结果好不容易大学毕业,加入警队,还没好好开始“追梦”呢,却直接被现实折断羽翼,血淋淋地废掉一只胳膊。
这种事搁谁听了都得骂上一句操蛋。
但是警察就是这样一种职业,哪怕你砍了我兄弟,打了我队长/枪子儿,我也得用平常心审你。
总而言之,邵利康那段日子没少被审,刚开始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随着时间越拖越长,也逐渐有了松动,最后甚至有了悔意,当着被捅伤的警察痛哭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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