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孩子与其他的孩子并没有不同之处,只是在成长阶段出现了点插曲,您直接称他们为‘朽木’,‘从根子里就是烂的’,恐怕不合适吧?”
薛泗菁的笑僵在了脸上。
“我确实比您资历浅,但我认为,一名优秀的老师,绝不应该直接给学生下定论,更不应该用言语羞辱学生。”
“不论陈建桐有没有偷东西,您不觉得,您都欠他一个道歉吗?”
女孩的声音不大,也没有任何攻击性,却是针针见血,刺得薛泗菁躲闪不及。
薛泗菁震怒地看着她,嘴巴久久难以合上。
——她竟然被一个后辈教训了。
她怎么敢?!
“我道歉?哈,真是笑话!哪有老师向学生道歉的!成何体统?!”
沈乐绵的话彻底激怒了薛泗菁,再一想到刚刚被陈建桐推倒的那一跤和店老板鄙夷的神情,薛泗菁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炸裂,连最后一点体面都抛到了脑后。
“你以为教书育人就是像你一样成天过家家吗?!你以为这世上所有的孩子都是天真烂漫,心地善良的吗?!那是因为有我顶着,最糟糕的学生都在我们班!”
“打架斗殴,被学校劝退的有多少?持刀抢劫,故意伤害,寻衅滋事,敲诈勒索的又有多少?!我的话难道有错吗?这会是正常的‘孩子’做得出的事?!”
薛泗菁越说越是情绪激动,一个字都不带歇息,直到最后用尽了气力,疲惫尽显,声音也跟着沙哑下来。
“我该教的都教了,该做的都做了,但是有用吗?还不是屡教不改,一个不留神就又惹出事来,俗话说一口气吃不成一个胖子,自然也减不成一个瘦子,这么短的学时,真的能让一个人脱胎换骨,洗心革面?呵,走走形式罢了。”
年近五十的女人神色憔悴,靠近发根处是新长出的白发,再多的染剂也掩饰不了。
沈乐绵却很难与之共情。
她只感到了悲伤,不是为了薛泗菁,而是为了这群孩子们。
“既然您这么质疑这份工作,那您为什么还要教他们?”沈乐绵平静地反问,“您大可以选择留在原先的学校,但是您还是来了不是吗?”
薛泗菁目光微动,嘴巴仍是绷得紧紧的。
沈乐绵没再多说,而是走到男孩面前,认真地叫了他的名字。
“虽然我不是你的老师,但我希望你能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武力都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沈乐绵轻声说,“你不该动手推薛老师。”
男孩有些着急:“可我真的没有拿......”
“拿没拿并不重要,”沈乐绵打断了他,“难道你没拿,把老师推倒就是对的了吗?不要让有理也变成无理,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能靠自己想明白。”
“被误解不可怕,可怕的是再也没有人听你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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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点薛泗菁没有说错,这是他们班的事情,本不该由沈乐绵插手,但今天这件事确实让她没办法袖手旁观。
因为她想到了十八年前的自己。
也是这样,被外界唾弃,活在所有人的有色眼镜之下。
沈乐绵深呼了口气,转过身往教室的方向走。
孩子们纷纷扒着窗户等她回来,有的还冲上来抱住她的腿,然而沈乐绵实在是太累了,连笑容都显得苍白无力,用尽全身气力强撑着才没有垮塌。
胃里烧灼又翻滚,沉甸甸地往下坠,终于安顿好学生们,沈乐绵已经是强弩之末,刚进门便瘫倒在沙发上,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这世上有太多的人不理解他们这份工作,包括她当年大学的导师,舍友,甚至是一开始的苗思思,都认为她是去了什么穷凶极恶之地,每天面临的都是“危险分子”,说不准还会有人身安全问题。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她承认,或许部分学生刚来的时候确实是这样,这也是为什么政府会安排警察随堂教学。
但是绝大多数并不是。
他们的本质还是善良的,只需要耐心教导,给予适当鼓励,帮助他们明辨是非,建立自信心与价值感,总归可以慢慢看到成效。
可是现在却连她的同事都在质疑,身为老师却不认为自己能教育好自己的学生。
那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去拯救他们呢?
沈乐绵揉了揉眉心,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排止痛药,掰开一粒,就着有些放凉的水吞了下去。
她还是有痛经的习惯,不过早已学会用药物压制,布洛芬这类基本上是常备的,这么多年过去可以说是得心应手。
然而止痛药并不能消去倦乏,这次吃得有点晚,也不能立刻见效。
沈乐绵痛着痛着就迷迷瞪瞪地睡着了,混沌之中,她做了个年代久远的梦,梦里有她,有仲江生,有肥猪一样的男人,还有面目狰狞的阿爸阿妈和刺眼的警车车灯,最后是那个拿着糖让她做抉择的少年。
刚开始的她还不懂男生的用意,后来长大了点,便知道那其实是一种考验,是在试探她是否“善良”。
沈乐绵曾无数次庆幸过自己选择的是糖,尽管那只是出于孩童的本能,瞎猫碰上死耗子的侥幸,她还是忍不住会沾沾自喜,认为自己生来就是个“好孩子”,所以才会被上天奖励,得以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梦里的夜同那晚一样寂静,月光好似有了实体,为大地披上一层银纱。
少年蹲在她的面前,面容俊朗而严肃,对她抛出了那个能决定她一生的问题。
“机会只有一次,你要想清楚。”
选糖,和我走,要一百块,回去找阿爸阿妈。
一边是给她枣吃又请她吃饭的阿婆和哥哥,另一边是只会揍她,逼着她偷东西的养父养母,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哪怕什么都不懂,选糖的概率也是很高的。
可是偏偏这次,梦中年幼的女孩却选择了那张高高举起的一百块。
不要。
沈乐绵瞳孔骤缩。
快放下来,你在做什么。
她对面的少年也是一愣,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你确定要选一百块?”
不。我不要。
我当然不要!
沈乐绵很想呐喊,可是在梦里,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孩点了点头,道:“我确定。”
“为什么?”少年任逸皱了下眉,没有立刻松开攥着钞票的手,女孩却一直在用力,小手牢牢抓住一角,想从男生手中夺出来。
“一块糖才值多少,我又不是傻子,当然要钱了!”因为力气比不过任逸,梦中的小乐绵已经开始生气了。
“你到底给不给!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奇怪,有病!”
明明你才奇怪,你才有病,你为什么要选那张破纸!当然是选糖啊笨蛋!难道你还想继续回去当小偷吗?!
沈乐绵快要崩溃了,她简直想冲到任逸面前,告诉他不是这样的,她对钱一点兴趣也不感,她也没拿过任何别人的东西,她是“好孩子”,真的是,所以求求你让她跟你走吧。
然而她依旧发不出声音,幼年沈乐绵也不会按照她的意愿行事。
沈乐绵已经不敢再看下去了。
任逸会把她送走的。
她会跟着阿爸阿妈离开椿镇,前往不知道何处的地方。
下一次被拯救的机会会是多久以后?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她会变成怎样一个人?会是个好人吗?能读书吗?能上大学吗?能当老师吗?能交到好朋友、甚至去和家人团聚吗?
寒冷从每个毛孔中挤入,冻得她连皮带骨,咯吱作响地疼。
人类真的是一个无比脆弱的生物,哪怕只是一个设想,都会让她恐惧到如坠冰窟。
就这样吧,她想,只是个梦而已。
——只是个梦,所以没什么可怕的。
沈乐绵这样想着,重新抬起眼来,谁知少年却未曾离开,而是更加坚定地握住了女孩的手,带着她往家的方向走去。
沈乐绵不可置信地愣住。
同样愣住的,还有梦里的小乐绵。
“你干嘛?”她急着抽回自己的手,可惜她太小了,被十一岁的任逸拽着,就像拽着一只不听话的小鸡仔,一路翅膀乱扇,拍得到处都是灰尘。
“你怎么说话不算话!你说过要放我走的!”
沈乐绵气急,抽抽嗒嗒地就要哭,这反而更加惹恼了男生,步子也是越走越快。
“你放我走好不好?再不回家,阿爸阿妈会生气的......”
“不好。”任逸冷淡地说。
“为什么?!”
“维护社会安定,人人有责。”
沈乐绵:“。”
她怎么不让社会安定了!明明是你让我选的好吧?!
“你......”
“你选错了。”任逸解释。
“......所以呢?”
“我会教你什么是对的。”
小乐绵迷茫地看向男生,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好像这个人本就下定心思要带她走,无论她做出了怎样的抉择,他都会义无反顾地给她一个家。
“你在拐小孩......拐小孩是不对的。”沉默半晌,沈乐绵小声说。
任逸:“哦。”
沈乐绵:“......”
“那我现在可以吃那块糖吗?”沈乐绵渴望地看他。
“不行。”任逸十分无情。
“......”
沈乐绵气得小脸都是鼓的:“那我总可以自己去买吧?!”
她可才得了一百块钱呢!腰板儿倍儿硬!
“杂货铺关门了。”任逸顿了下,嘴角挑起一个戏弄的笑容,“而且马老板大概率会找不开。”
沈乐绵:“............”
“你,你好讨厌!我不要跟你走了!”
“你敢。”
“哼,我就敢,我还敢叫警察来抓你!说你是个人贩子!”
“哦。”
“你怎么不怕?”
“报假警是犯法的。”
“......”
“我真的不喜欢你了!”
“哦。”
“我真的真的真的不喜欢你了!!”
“嗯,我也不喜欢你。”
“那你还不让我走!”
“不能祸害别人。”
“......哼!!!”
月光拉长了两个孩子的背影,一个稳步向前,一个连蹦带跳,一大一小两只手却从未分开过,连成了他们彼此之间最初的纽带。
原来她并不是侥幸,任逸也从未给过她任何抉择。
——他给的是一个圆。
无论走哪条路,目的地都通往同一个地方。
梦境在此终止,沈乐绵缓缓地睁开眼睛,泪水已经将半边脸打湿。
然后,她发现了一瓶凭空出现的保温杯,摆在茶几上,里面是冒着热气的姜茶。
一如既往的,一丁点糖也没有。
第50章
青枝学校出了个小贼的事情很快传遍整个椿镇, 一时议论纷纷。
得到消息后,外出开会的杨德宇第二天便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到了学校也不歇息,立刻四处奔走核实真相。
“不管是不是我的学生犯下的过错, 我这个当校长的, 都难辞其咎。”
杨德宇对着店老板深鞠一躬。
这个郑重的礼数让人群更加嘈杂, 一部分人会因此心软, 更多的却是带着看笑话的情绪,包括不少原先杨德宇在一中的同事。
顶着所有质疑的目光, 杨德宇什么也没有说, 沉默如同冬天的雪松。
就像十几年前站在一小的讲台上一样, 不怒自威, 亲而难犯。
“但是,倘若不是,我也希望, 他能得到他应有的清白。”
在杨德宇的努力之下,几天之后, 陈建桐的事情终于有了反转。
充值卡确实不是他拿的,而是他交的那群校外“哥们”——因为想背着家长给游戏充钱,便同身为同学的老板儿子里应外合, 一连偷了好几次,每次带出十来张。
后来被老板发现, 慌不择路,几人便把没用完的卡片伪装成桌游牌,“寄存”在陈建桐这里, 等着下次见面时再偷偷换掉。
哪怕中途实在逃不过了也能直接栽赃给陈建桐,反正这种人本就“前科累累”。
更别提同伙中还有店老板的亲生儿子, 店老板怀疑谁也不会怀疑自家小孩。
弄清楚事实的店老板整张脸都是绿的,当场就甩了他儿子一嘴巴。
“简直是胡闹!你真的是,把你老子的脸都丢光了!”
他儿子长这么大还没被打过,泪花子立刻就飙出来了:“我们就是想买那个新出的道具嘛!你有那么多张,给我们点怎么了......”
“放屁!信不信老子回去就把电脑踹了!”
“踹了也是你买的!有本事你就踹!”
“我,我抽死你!”
后续发展无非是吃瓜群众挡着店老板不让他打人,什么“孩子还小不懂事”,“别把孩子打坏了”,那儿子更是哭得凄惨,瞬间博取了一群中年妇女的同情心,吵闹之中,竟没有一个人想起来被冤枉的陈建桐。
陈建桐冷漠地起身往回走。
回到宿舍后,他“哐啷”一声就把那盒桌游丢进了垃圾桶,又冲着垃圾桶用力跺了好几脚,垃圾桶都踹变了形。
眼泪不可控制地喷涌而出,啪嗒啪嗒砸在地上,他低着头,脖子上的两根青筋明显凸起,却又不肯发出一丝声音,憋得皮肤通红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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