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只手落在他的肩头。
“想哭就哭出来,憋坏了怎么办?”沈乐绵柔声说。
陈建桐身体一僵,略显恼怒地挣到一边去。
他最讨厌别人怜悯他,无论是曾经学校里的班主任还是社区居委会的大妈,都把他当做“异类”,可怜又嫌弃,温柔却虚伪,好像不是在面对一个人,而是一条脏兮兮的野狗。
然而这个女老师的眼中没有那些。
陈建桐狠狠地瞪着她,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他看着沈乐绵移开目光,最后停留在那个垃圾桶上,弯下腰,捡起了里面的东西。
“这是你朋友送你的?”沈乐绵看了眼标签,“还挺贵。”
“他们不是我的朋友。”陈建桐抹了把脸上残留的泪,哑声说,“您能不能先出去?”
沈乐绵挑了挑眉,没有理会后半句话。
她也没有立刻问男生更多的问题,只是安静地看向窗外,过了许久才说:“既然他们不是你的朋友,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告发他们?你应该早就发现了吧。”
“因为觉得没必要?还是觉得,万一他们真的需要你呢?”
“其实你很高兴和他们成为朋友,对吗?”
沈乐绵的声音很轻,比起询问,更像是自言自语。
陈建桐忍不住哽咽了声。
他暴躁地骂了句“操”,哽咽声却并没有因此止住,反而越来越大,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啜泣。
“谁都瞧不起我,这世上,没有一个人。”
薛泗菁瞧不起他,店老板瞧不起他,椿镇的居民瞧不起他,就连他自以为的“朋友”也瞧不起他。
就因为他读的是“青枝学校”,曾经犯过过错吗?
那如果这辈子都摆脱不了这个“罪名”,他在这里的意义又是什么?
等他出去后,不还是会被排挤,永远抬不起头来。
沈乐绵静静等他哭完。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没有绝对的公平,潜意识里,每个人都戴着不同程度的有色眼镜。
有的是通过长辈传下,有的是由自己产生。
你又不能因此憎恨任何人。
因为他们并没有多么“恶”,甚至前一天还在看你的热闹,第二天便成了热情善良的好同事,好邻居。
——他们只是不够“善”罢了。
沈乐绵无声地叹了口气。
有些事情只有经历了才会懂,陈建桐的人生才刚刚起步,未来的不公不会变少,只会更多。
但是她并不想和陈建桐说这些。
她更希望陈建桐能多看到人性中美好的那一面,就像这么多年过去,她对椿镇的感情绝不只有十五岁那年的恨一样。
“不管别人怎么想,老师觉得你很好。”沈乐绵认真地说,“虽然你脾气急,有时爱骂脏字,但更多的,在我眼中,你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
陈建桐怔怔地看她。
“不过,交朋友也要交靠谱的,”沈乐绵眨了眨眼,“像他们这种背地里捅刀的还是算了,配不上你。”
“啊?”陈建桐又恢复成了呆头鹅模式,“他们可是,一中的......”
一中的学生怎么会配不上他?
“一中怎么了?一中就都是好孩子吗?在我看来他们比你差远了!”沈乐绵眉毛都竖起来了,“你这话说出去老师可不干,什么意思啊,瞧不起咱学校?”
陈建桐连忙摇头:“没,没有......”
“大点声!”
“没有!”
“这不就对了,”沈乐绵满意地冲他笑笑,用手指擦去男生眼角的泪,“大小伙子的,管别人说什么,就当他们全在放屁,到时候做出成绩来,打他们的脸。”
陈建桐笑得有些憨:“老师,您怎么,也骂人啊。”
沈乐绵装作不服气的样子,故意逗他:“我哪里骂人了?放屁能叫骂人?”
“就......和想象中的不一样。”陈建桐挠了挠头,“总之很好,比我们班老师好。”
门外的脚步声突兀地停止。
沈乐绵的动作一顿,心脏好像也跟着被那声音刺到了。
她想了很久的措辞,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不大,但能清楚地让门外的人听见。
“其实,薛老师也有好的一面。”
“她很负责,教学经验也很多,就是为人严厉,有的时候说话伤人。”
“别的不提,每天晚上负责晚训的都是薛老师,她从未请过一天假,周六日都住在学校里,为你们备课,批改作业。”
“薛老师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她把一生都投入到了教育事业上,我想在她心中......你们就是她的孩子吧。”
“不过我确实不喜欢她。”沈乐绵话锋一转,“和她一起工作真的太压抑了!你说她怎么还不退休呢?”
这次,陈建桐是真的被逗笑了,谁会喜欢薛泗菁呢!吃个饭连话都不让聊!
然而他又忽然有点“护短”,毕竟是自己的老师,被别的老师亲口说“不喜欢”,总归会感到别扭。
“既然她挺好的......您就别不喜欢薛老师了吧?”陈建桐试探道,“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哦——”沈乐绵拉长了声音,“具体怎么说?”
“比如,她会给我们每份作业认真写点评?”
“就这啊,我也会啊,还有么?”
“还有......她每次批评完我,都会在晚上入寝前找我谈心。”
“嗯,打一巴掌给颗枣,继续?”
陈建桐:“......”
“她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和我们玩游戏,虽然她不太会玩,但她会让我们教她。”
沈乐绵笑了:“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陪你们玩啊,而且我很会玩。”
陈建桐:“............”
这叫他还怎么说?!
“总之,总之她很好!我也不该推她,那天是我错了!”陈建桐红着脸喊道。
啪嗒一声,房檐的雪化了。
沈乐绵不敢再逗了,连连说好,起身将窗户推开,冬天干爽的空气便夹带着小操场的嬉笑声钻了进来。
她深吸了口气,小臂撑在窗台,用手指捋了下被风吹起的头发,然后两手交叉,若有所思地看向远处。
“老师,您在看什么?”陈建桐问她。
沈乐绵笑而不语,给他让出一个位子。
“我在看那边的树,”沈乐绵说,“九九歌会么?五九六九,沿河看柳。”
“应该已经到了。”
-
校长办公室内,薛泗菁撤回了自己的辞职申请。
杨德宇似乎完全不觉得新奇,反而开玩笑地调侃她,说她也太不坚定了,他甚至还没来及打开细看。
薛泗菁也笑了下,这一笑可不得了,吓得杨德宇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仿佛偶然间穿过了数十年的岁月,触碰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不然一个人怎能一下子年轻这么多呢?
“看来我是得重新配眼镜了。”杨德宇幽幽地说。
薛泗菁的笑又没了,目光冷得像冰碴儿。
“我只是觉得,教育不是儿戏,”她尖酸地说,“如果全交给一群刚毕业的年轻娃娃,那这个国家,未免也太可悲了。”
薛泗菁说完就踩着高跟鞋哒哒地走了,那背影,那神情,真是熟悉的扎心与酸爽。
杨德宇无奈地低笑几声,目光不由看向窗外。
随风飘动的柳枝泛着淡淡的嫩绿,孩子们在树下玩耍。
那是一种很不显眼的绿,乍一看和枯黄没有区别。
但它确实是绿的。
第51章
日子转眼就到了春节。
为了庆祝多年的邻居重逢之喜, 王俊民一大早便同妻子吴平月杀鸡宰羊,摆酒设宴,因为是本命年,还特意穿上一身暗红色男式唐装, 头发也理得一丝不苟, 比往年在城里同儿女过年还要勤奋。
用他的话来说, 儿女常能见, 故人难相逢。
等过几年他又多了几个孙辈,那椿镇大概就真的回不来了, 怎能不郑重一点?
“今天是新春佳节, 我王俊民是个粗人, 不会讲话, 但是,趁这个机会,我还是要好好说道说道——”
王俊民撑着桌子站起, 一手拿着酒杯,目光闪烁, 一时感慨万分。
“想当年,阿婆还在的时候,我就是看着你们几个长大的。如今一眨眼都学有所成, 各个那么有出息,我想阿婆在天上, 也一定是安心了。”
“所以这第一杯,就先敬给阿婆吧!”
“没错,敬阿婆!”
“敬敬敬!”
“阿婆啊, 在天上好好吃饭,我们的都是您的, 吃不惯下来蹭几口也行!大娘手艺可好了!”
不大的一张方形木桌外,几人肩抵着肩围坐在一起,纷纷举起酒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敬了酒。
这么多年过去,早已不需要多余的伤感煽情,一份带着笑的祝福便是未亡人对逝者最好的怀念。
桌子上的菜肴多得快要摆不下,几轮酒后,盘子已经架了两层。
吴平月正和沈乐绵的两位高中同学聊天。
“小袁是今年才过来当老师的?”
“现在只是试用期,等开学才正式入职。”
“真好啊,现在城里的孩子可没几个有这悟性。那思思呢?思思是做什么的啊?”
“大学专业是服装设计,不过现在还在家里的公司打杂......”
“哎呦!家里都有公司啊!不得了不得了,老王啊,你说现在的孩子,一个个多有出息!”
一群人聚在一起吃饭,话题无非是三种:时事,工作与生活。
短短几十分钟,王家夫妇便已经快把所有认识的漂亮姑娘给林祥和袁杰介绍个遍,吴平月更是亲切地拉着苗思思的手,非要过几天带着她去找婆家。
可怜苗思思一个土生土长的城里娃,没见过这淳朴热情的架势,一口伶牙俐齿完全派不上用场,只能顶着张红脸频频用眼神向沈乐绵求助。
沈乐绵轻抿了口酒,爱莫能助地笑了下,忽然间胸口有些酸胀。
曾经的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过春节,因为她总会忍不住回忆起那些同阿婆和任逸在一起的日子,特别是烟花炸起的时候,一颗心像是被什么攥了起来,眼泪也会跟着往外冒。
好在他们还是重聚了。
不光重聚,还多了许多新的面孔。
沈乐绵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比现在更幸福。
王俊民喝得上头,又开始长篇阔论起来,手臂在空中来回比划。
“再说我们小逸,你说,我快二十年没回过椿镇,怎么就这么巧,能在一个能见度那么低的雨夜,碰见了小逸呢?又怎么能那么巧,我们小逸,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呢?”
“这就是缘分啊!这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不管这背后搞鬼的是什么人,都休想靠暴力得逞!我王俊民,为自己能够帮到警察同志,感到万分荣幸!”
“不会说话就别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吴平月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敲了他一脑瓜,差点把王俊民的酒给打翻了。
“还荣幸?有你这么用词的吗?人家孩子受伤你荣幸?什么脑子!”
一桌人全毫不留情地笑了,王俊民赶紧护了把自己手中的酒,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后,也是觉得不妥,连忙笑着赔罪道:“呸呸呸,我这不是太激动了嘛!是我用词不当,我,我自罚一杯吧!”
说完便仰脖一饮而尽,自是引起又一波的哄笑声。
“对了,绵绵今年也二十四了吧?”吴平月笑眯眯地说,“有朋友了没?大娘也给你介绍一个啊?”
“咳咳咳咳!”
怎么能没有!正主就在您眼皮子前头呢!
林祥和苗思思均是一阵猛咳,袁杰不懂其中的隐情,还傻乎乎给苗思思递水,被苗思思一巴掌拍走了。
沈乐绵的脸上有点热。
余光中,任逸正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夹鱼,似乎并不在意这个话题。
却又一直没把盘中的鱼肉夹起,只是用筷子尖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
心不在焉。
莫名的,沈乐绵想到了那杯姜茶。
她突然冒出来一个很可笑的想法,于是到嘴边的话也跟着转了个弯,说:“没有呢,一直在相亲,最近相了一个还不错,下次可能会打算定下来。”
果不其然,任逸的筷子尖停了。
一听这话,吴平月大喜过望,忙道:“那可真是好啊!赶紧定下来最好,早点成家早点踏实,快和大娘说说,那男孩是个什么样的呀?”
“什么男孩?我怎么不......嘶!”苗思思一头雾水地悄声问,然后就被沈乐绵在桌子底下掐了一把。
“也是搞教育工作的,”沈乐绵随口胡诌了一个,笑容淡定,“人挺好的,阳光热情,话也很多,和他在一起很开心。”
“哎呦!是啊,结婚还是要话多的男人!不然多闷啊!”吴平月咯咯咯地笑,“就是有时候也闹心,比如我家老王,知了似的没个消停!”
“嘿你这个老太婆!你是骂我还是夸我呢?!”王俊民佯怒。
“又骂你又夸你!”吴平月笑道,“不过谈婚论嫁可是终身大事,还是等你哥哥好了以后,帮你把把关。”
“那肯定的,”沈乐绵垂下眼睫,笑了下,“只要我哥还认我。”
吴平月差点没心疼死,当年沈乐绵被送走的时候他们早就和城里的儿女住在一起了,不然怎么着也得帮上点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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