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不短的一程,初夏探出手撩起了车窗的帷裳,一眼便瞧见了贴着车右侧行走的延礼,目光被这一幕催暖。
上一世他似乎也是这般,总是尽全力留在她的目光所及之处,可那时,他那些不为他自己所知的心思也被她全然忽略。直到阴阳相隔,两个人才先后读懂自己的心,可惜一切都晚了......好在神明庇佑得以重来一次,这一次,她定会好好爱他陪伴于他。就这么看了好一会儿,初夏才放下了帷裳,此时已是心间充盈眉目含情。
一炷香的车程,马车稳稳停在了榴花街的路口。这条街种了许多石榴树,逢五月,石榴花竞相绽放,为整条街铺了一层艳色。初家某代家主极为喜欢这里,并以榴花命名。这里是北境至繁华的街道之一,也无阶层上的限制,不论达官贵人还是市井平民皆可游历,是而总是热闹熙攘。店面密布,常见的抑或是稀罕的,应有尽有。
初夏一行人往街道中部的【青山妩】而去。
这间店面属于纺织名家薛家,全国有十几家分店,售卖的衣物以精细手工与优良材质闻名于世,初夏的许多便装都来自于此地。
“几位贵客,里面请。” 午间时分,店中客流总是稀廖。初夏走在其中,也未觉吵嚷,便也没有要求去内里的厢房挑。搬来搬去,费时,也少了点趣味。
“难得出来,你们也都逛逛。各挑两件,我买来赠与你们。”途径女子衣衫那片,花色繁茂,光是看都能迷了眼。初夏瞧着吟月三个注意力被吸走大半,不禁轻笑道。
话毕,见吟月三人面上仍有犹疑,又是劝慰,“延礼和钟大哥在呢,不妨事儿。”
三人这才福身应下,随后簇着去挑拣衣衫,眉角眼梢皆挂着笑。女儿家都爱美,又正值碧玉年华,见到这般精细雅致的衣衫,很难保持镇定。
初夏也愿意纵着。
往前又走了一段,初夏方才收停脚步,抬眸望向挂在高处做展示的各式男子常服,细致地,无一遗漏,那模样像极了为夫君添置衣物的新妇。
半晌后,她挑中了几个样式。
师傅问她尺寸,她便半侧身子,纤长的指尖对准了延礼,“给他的。”
师傅道好,利索拿了软尺,想给延礼量量肩宽和腰围。哪知才靠近,少年周身的气息陡变,似被冷冽的冰淬过。吓得老师傅倒退了几步,初夏也没料到会出现这么个情况,无奈地轻叹了一声,温声向老师傅致歉。末了问他要了软尺,亲手替延礼量。从头到尾,没有说他一句不是。
而延礼,不仅许她靠近,一身足以割伤人的冰冷瞬间散了干净。
这一幕幕落到她身后的钟沐阳眼里,心间再次生出怪异之感。小姐在密林中撞见延礼时他在场,后来种种他也都有参与其中,两人的关系走向他比谁都清楚。他可以很笃定地说一句,小姐对延礼的好自她从昏迷中醒来后变了。
以前好是好,但那更像慈悲和善,给人一种即便换了个人小姐也会如此的感觉。而现在,似有永远耗不尽的宠溺与耐心,仿佛只要是延礼想要的,她都会寻来推到他的面前,哪怕他要的......是她自己。
心念至此,钟沐阳下意识地甩了甩头,觉得自己可能疯魔了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小姐定是在重病中走过一遭才会如此,对身边的人多了珍惜。对吟月几人不也是如是?
几番兜转,钟沐阳说服了自己,重归冷静目不斜视。
另一厢,初夏量度好,将延礼的尺寸告知老师傅。老师傅依着经验,翻出了适合延礼穿的,并且贴心叮嘱,“若是想稳妥些,可以在这里试试样衣。”
初夏没这个想法,一是不想过多折腾延礼;二是她不想将沾染了他气息的衣物留在外面。于是,温婉推拒了老师傅的好意。
后目光在店内梭巡了一圈,未瞧见有保暖的衣物,遂轻声询问了句,“保暖的衣物可是收了,想购置的话,有何方法?”
老师傅回说,“近夏了,自然是收了起来。如果姑娘需要,可以付些定金,我们按照要求查找或是重新制作。”
初夏微笑颔首,“极好。过几日我想好了,再派人过来同师傅说。”
老师傅笑着:“如此也好。姑娘再看看,若是有需要,随时唤我。”
“多谢老先生。”
“姑娘客气了。”
客套地寒暄了一阵,老师傅退开。吟月几个又还没回来,此间就只剩初夏与延礼,和一根木头杵着的钟沐阳。
初夏看着拢着几套新衣服仍没见开心的延礼,忽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心念浮出时,不动声色敛尽了笑,一本正经问他,“延礼可是不喜这些衣物才冷着脸?若是这般,还我,我可以送给三哥。”
随后,似自言自语,“你们的身型看着差不多。”
期间,她的目光一直盯着延礼,没有错过他脸上任何细微的变化。结果同她预想中一般,话音还未落全,覆在少年脸上的那层薄冰便开始崩坏,裂出了一条缝隙,渐渐绵长壮大。他有些急躁说不,然后稚气地将衣服藏至身后,仿佛那样,她就没法拿走衣服,更谈不上转赠它人了。
初夏将他的反应一点点藏入眼底,心里笑开了花,丝丝甜意于花蕊中氤氲开来,以一种不可逆的趋势直抵四肢百骸。面上却仍是温淡,疑惑一般问他,“是我会错意了?延礼喜欢我挑的这几套衣衫?”
对峙的初始,延礼别扭得很,不愿说喜欢也没有将衣服交还初夏的意思。或许他是在等待初夏的退让,在山林中养出的敏锐直觉让他笃定初夏在意他,特别是她从重病中醒来之后。
她会和他一起用膳,要求他漱口亲手为他束发和他交换护身玉石......他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无任何经验可循,却也知道这是好的。次数多了,直觉得以夯实,他不自觉任性。
只是这次,初夏并未似往日一般哄着他,他的心似忽然空了一块,不知缘何不舒坦但结结实实的不舒坦了。片刻沉寂后,他终是开口,如她所愿说了,“喜欢。”
初夏闻言笑了,杏眸中似糅进了星子,莹润灿亮。
延礼的眼被这光亮晃了下,下个瞬息,心跳开始躁动。一声一声,沉闷响亮,鼓动着他的耳膜,容不得他忽略。
*
结了账,一行人出了【青山妩】。时间还早,吟月提出去清思斋喝茶听书,她心心念念许久,这日小姐和姐妹都在旁,心思便再压不住。
初夏没多想便应了下来。吟月得偿所愿,喜笑颜开。侍卫就此分散成了两波,一批将添置的衣物送至马车,另外一批隐于暗处守护初夏。
【清思斋】是一所老宅院改建的,青瓦高梁红砖斜砌。古色古香,又与传统不同,任谁从旁走过都是眼前一亮。
进了茶楼,挑了二楼的一张宝相花纹的红木小圆桌,临窗俯瞰,恰好对着说书的场地。吟月自小便生活在将军府中,见识与学问较之一般富家千金有过之无不及。淡定熟稔地点了茶点,等待时,和吟雪吟风一道四处走着瞧着。圆桌旁只剩初夏同延礼。
未多等待,茶水和点心陆续上了桌。
本有人伺候着,初夏叫人退了,亲自照顾着延礼,并未觉得委屈或是失了世家小姐的矜高。
经历了上一世,以魂魄态跟在延礼身后十二年,她老早就悟出了些道理。人这一生,真正重要的事情其实没有多少。看淡放下,就是自在。以及,至高的权势也不能让人真正幸福平静。不然,延礼不会死在壮年,她也不会避于咸佑一角郁郁而终。如今重来一次,她只想护好他这个人和他的心,其余的,仍要靠他自己去闯去博。
“尝尝,北境名茶东宁山白露,一年的最后一季茶,经了深山霜淬,茶汤橙黄,滋味清甜。” 初夏清柔的声音伴着袅袅茶烟响起。
延礼透过薄烟看着她,其实不甚明白她在说什么。而且水而已,渴了便饮些,实不需这么讲究。但这些认知并不妨碍他喜欢初夏为他倒水,神色渐松,并在她的手指碰触到茶盏时迅速将它挪走,“烫。”
初夏因他没有任何铺垫的动作怔了怔,回过神来,满心甘甜。眉眼也因此染了笑,改拿了只空的青瓷圆碟给他装了几个点心,素手贴着碟侧,轻而缓地推到了他的面前。
延礼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数息,有样学样,为她添了茶和点心。而且拿的糕点全都是初夏爱吃的。意识到这一点,初夏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轻声问道,“延礼为何为挑中这几个点心?”
如珠玉落盘的声音破开了延礼眼中的沉静,一缕类似得意的波光B出,虽不甚明显,但已经为初夏切切实实地感受到。
他的思维似兽,不善隐瞒,又或许,他其实期待初夏知晓他的心思,被问及,便毫不犹豫地道明了, “看的。”
初夏轻笑了一声,又问,“搁哪儿看的?”
延礼:“厨房。我帮忙,可以看。”
说得极为简短,可初夏,几乎在一瞬间了悟,心脏似被尖针刺中微微一疼。他是未来玄钺之主,上一世没有她的护佑,也是一路杀进咸佑登顶皇权。一身孤冷,强势无双,却为了她窝在染了油污的方寸之地,只为获知她的喜好。
她......
沉寂了好一会儿,初夏才从情绪中走出,她睇着延礼,柔声道,“以后不要再去厨房了,那不是你该呆的地方。你要是有什么想知道的或是不明白的,直接来问我。这样可好?”
延礼自然没有意见,点头应下后,便开始吃糕点,细长的眼尾向上轻挑着,愉悦根本遮掩不住。
第10章
没多会儿,吟月三人相偕回到桌边。说笑闲聊半盏茶,楼下骤生喧闹,凝眸瞧了过去,原来是说书人站到了人前。
一名男子,约莫不惑的年纪,容颜普通着了粗布青衫,气度却是深邃不凡,看着就是饱读诗书的。初夏几人极少出府,不知眼前这位其实是个生面孔。算上今日这次,不过第三次登台。不过这人是个有本事的,说了两回书便将茶客的心抓得死死的,人一上来,吆喝声和叫好声便竞相响起,似澎湃热浪,转眼间,滚烫了楼宇。
“终于又等到先生了。”
“上次的书该有结果了吧?”
“听了这么多的书,还是觉得先生说的最是扣人心弦。”
“先生赶紧开始,在下等不及了。”
初时,初夏没太当个事儿。一是不太热衷听书,二是带着两世的记忆,这种场面根本无法勾动她的情绪。直到她听到说书人说到九重天上的宠妃被不知道哪儿来的化外高人打得魂飞魄散,同时死去的还有她和天帝的孩子……
这样的情节对于茶客来说甚是新鲜,议论声在各处响起,
“死了?”
“所以那高人哪儿来的?上界天的大帝?”
“管它呢,妖妃人人得而诛之。”
“竟真是这样!搁凡间,妖妃也没几个有好下场。”
“艳极必短命,还是平庸点好。”
“谁杀的?恁残忍了,孩子都不放过。”
“妇人之仁,斩草不除根,搁哪家都是大忌。”
初夏隐隐听到了些,眸光骤冷。未加思索,素手一挥,青瓷茶杯笔直地撞到地面,带出了砰的一声闷响。说书声和议论声嘎然而止,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二楼。少女临窗侧坐,轻纱遮面,无法瞧清她的模样,只能经由从她身体里迸发出的气息和她的动作确定她的情绪。
她很愤怒,缘由不知。
延礼的目光亦停驻在薄柔的面纱上,蕴着一丝疑惑。
楼上楼下对峙片刻,吟月等人从怔愣中醒转,但这会儿,没人敢说话。初夏性子温善,极少动怒,眼下会这般,肯定是恼狠了。在这一刻,众人皆以为初夏会继续发难。结果她并没有,不仅没有,还轻笑着道了句,“不小心手滑撒了茶,若是扰了各位听书的兴致,还望海涵。”
佳人眉眼含笑,又诚心致歉,茶客也不好过多纠缠。注意力回归己身,以及说书人身上。
唯有那说书人多瞧了初夏几眼。经此一遭,这地儿初夏是不想呆了,在延礼几人的陪伴下安静离开。
约莫一个时辰后,说书人从茶楼走出。走了一段,他隐约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加快脚步左拐右躲,却还是被一步步逼入了幽冷深巷。
他瞠目望向眼前的蒙面黑衣人,“你是谁?”
黑衣人:“有贵人邀先生进府说书。”
尾音还未落定,说书人的眼前便是一黑,紧接着,意识也散了。
……
将延礼送回府,初夏又悄然出来。
这一次,她的身边只有吟雪一人,三个侍婢中,吟雪武艺最好,师从隐世大侠徐继清,胜过世间无数男子。那一截轻纱仍然覆在她的脸上,藏住了艳色,也掩盖了她脸上的情绪。一路上,吟雪什么都没问,只是静静地守护着。
马车行了一盏茶的功夫,停驻在一座私人宅院前。这座宅子是初夏十岁生辰时,外祖父郁老赠与的。前院种满了初夏喜欢的樱花,每年春天,她都会来这里住几日,流连樱花树下,或是依窗赏花读书。
今年,已经来过了。是以通过悠长的樱花林时,吟雪终是多问了一句,“小姐,今晚可要在这里休憩,奴婢好先做安排。”
初夏答:“不用,事了了便离开。”
吟雪:“诺。”之后便没再多言。
两人进了厅,侍女仆从皆恭顺地朝初夏行礼问安。
初夏轻轻颔首,径自进了书房。吟雪发现里面已经有了两个人,一个是负责小姐安全的侍卫钱酩,另一位......竟是茶楼里的那个说书先生,不禁思绪攒动。
难道小姐在茶楼是真的恼了?头一回,也是独一份。这说书先生可是真有本事,小姐的反应也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怎地如此过激?又或是真的严重,只是旁人不清楚缘由罢了。
初夏对她的想法一无所知,翩然入座,姿仪万千。目光却蒙了一层冰雾,不复平日里的温润柔和。
“你是谁?今儿说的故事又是怎么来的?” 语态和音量认真较起来,同往日无异,只是言语直接而冷冽,带着让人心颤的压迫力。
说书先生闻言,先是错愕,片刻后归于淡定,轻松笑言,“小民不知小姐在说什么,只知依玄钺律法,小姐这般做法实属不妥。”
初夏听完,忽然冷嗤了一声,短促,又有些漫不经心。
说书先生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也不知是强作镇定还是真问心无愧,“小姐为何发笑?小民可是说错了什么?”
这回,初夏没再回避他的问题,轻笑道,“律法?在这北境,我杀你同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你背后的人又能耐我何?他要敢,今天就该自己站在北境,而不是透过你铺呈那些过往。”
初夏此刻,显得无比冷静强势,令得说书先生暗自颤栗,吟雪和钱酩也是惊诧不已。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并不如显露出来的那般镇定自若。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有人现在就将目光投向北境,这个故事又是讲给谁听的......
不该阿。
“给你一盏茶的时间,说了我便护你后半生周全,不说的话,我就杀尽你九族。” 声音温柔得足以捏出水,说的话却残忍过世间最恶的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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