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神情太过真诚,以致于叶从舟不得不仔细地斟酌半晌,终于决定托她有机会问马帮朋友,可否帮忙购一件披毡与他。
“你这会儿又不怕折了体面?”柳时繁笑问。
“那还是命重要。”叶从舟恳切地回答。
柳时繁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片刻,伸开手掌与他,以不容商量的气势说:“法币五十!”
叶从舟当然是大吃一惊:“昆明的物价已经到如此令人发指的地步了吗?”
记得在北平,曾听流亡在京的东北学生提起,申请学校贷金后,政府每天发四毛钱,就足以在当时物价在全国尚趋前列的北平吃得很好了,有肉有鸡蛋,偶尔也吃鸡肉和鱼。
“这如今只是昆明城里一担米的价格。”柳时繁眨眨眼,“马帮的兄弟也得吃饭呐。”
她的语气很是严肃,却让叶从舟不禁觉得,她是在笑。
多么惊才风逸的女先生,偏偏长着一张闲不住的嘴,叶从舟这才反应过来,多半,她就是那位“马帮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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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东:不用谢。
第20章 我的先生[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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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天的相处下来,叶从舟颇感自己已经琢磨出一些与女先生相处的道道。
柳时繁爱谈诗,不说话的时候尚算温雅,多数时间里则是算尺、绘图仪不离眼,也帮街坊邻里的孩子扎风筝,闲来便去云轻阿姊的研究所,问她讨几包花木种子。
听说工学院考核严格,每两周就有一次正式测试,柳时繁虽不用整日备考,可日子也不好敷衍,学生们常常深夜还揣着一兜子模型来请她解惑。
叶从舟到昆明的第三天,姨夫陆衡之先生就捧着两卷德文论文集来托他翻译,于是和柳时繁每日的来往就成了“早安”、“晚安”,以及“桌上米线别忘吃”和“这包丁丁糖给你”。
夜间,登门求知的学生虽络绎不绝,但其中,也有那么一两个是被柳时繁抓来扎风筝的小苦力。
在绢布上作画这项工作不知顺的是哪条道理,总之顺理成章成了叶从舟的活。
这天,他画完一只燕子,见窗外春色满园,且无警报,便一并拿上风筝骨架和粘胶去新校舍找柳时繁。
路上偶遇一群学生,背着斗笠,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裤,一双云南当地常见的草编鞋,作为主力军的女生也这样打扮。
不施粉黛,胜在自然大方,神采飞扬。
听说是下乡宣传放足和女子教育回来,叶从舟便把刚买的一袋子丁丁糖分给他们吃。
大家虽然有些疲惫,但都吃得很开心。
临近大西门,看见有衬衫西裤打扮的青年在文化巷口摆摊写字,其中有一副他人寄卖在此的对联令叶从舟很感兴趣,该当买下。
他犹豫半晌,可是一手风筝架子一手绢布线团,一时竟腾不出手。
对联又不比食品袋可以随意折叠放进衣兜,他便只得啧啧欣赏半天,眼睁睁看着同在欣赏的另一位老先生定下了。
柳时繁仍在新校舍东区池塘中央的小岛上。
几名穿着重庆呢中山装的学生围绕着她,一边吃着宝珠梨,一边专注地看她手里摆弄的木块模型,时不时兜一兜流到手肘的梨汁。
叶从舟在汀洲边等了一会儿。
学生来来往往,大多抱着书本和硬壳马利夹穿行在课室和图书馆间疾步如飞,也有好奇驻足来问他风筝卖不卖的。
叶从舟说真人手工,法币五十,样式丰富,库存多有,他们便跑了。
柳时繁下课后,招手唤叶从舟过去,递给他一颗梨,说:“隔了年的,不过保存得还可以,你尝尝。”
叶从舟咬了一口,果然还很酥甜。
实话说,他有点羡慕柳时繁的学生,一学期的课听下来,估计能省下不少饭钱。
“你的工笔画是跟谁学的?”柳时繁迎风展开绢布,凑在鼻下嗅了嗅。
她很喜欢这种新墨的余香。
“我姨夫,文学院的陆衡之教授。”叶从舟吃完梨,又用池水洗完手,这才盘坐在她身旁。
“我也是跟衡之先生学的画。”柳时繁开始给风筝粘胶,娓娓道,“看来衡之先生很懂得因材施教,我这种半调子就学个形意,你的笔下,比我巧致得多。”
叶从舟低头笑笑,随手捡了根细柳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水面,时不时地,也在岸边浸了水的泥土上写写画画。
踟蹰片刻,他才开口:“姨夫在北平的归园书房里藏有你的画,银杏、碧桃、三角梅,我印象最深的,是几根大葱,还有两墩雪里红,真是生动莫辨。我还听说,其实你画的人物最是神韵完备,可惜尚未有幸见过。”
夸她,她反而拘谨了。
柳时繁摸摸后脑勺,耳朵通红,略有些不自在地说:“等有时间,我给你多画几个萝卜。只是人物画么,我确实是不画了。”
也许是不想叶从舟追问,她很快找到一个新话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原本,叶从舟确实不知道的,可他也长了一张嘴,会问人。
“这里是你的洞天福地吗?”他注意到自己随手写写画画的成果,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一向沉静的目色闪了闪,很快,又继续用柳梢在湿润的浅滩上写起来。
这个问题他已经是第二次问柳时繁了。
一个月前,他们刚见面时,叶从舟便问过,柳时繁也答了,但这并不妨碍她此刻话兴大起,向对方介绍由她亲手栽种在岛岸边的浅滩上那几株番柿苗的长势,曾经如何在初栽时蔫儿得不像样又被她妙手仁心挽救回来,以及时常来此翻土和检查病虫的必要性。
“梅贻琦先生说,‘我们不求美观,但也不必一定弄得太恶观’。宿舍区和图书馆、操场,我抢不过,这里一定没人跟我抢。”她作出最后总结。
“为什么?”这倒是叶从舟第一次问,上一回不知怎么,似乎后来扯到别的话题去了。
柳时繁一怔,片刻后,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你确定想知道?”
“也可以不必知道。”
在这些方面,叶从舟不算是特别执着的人。
“我知道。”一位青年不知什么时候悄么声凑到了他们俩中间,得意地抢答,“都说,这座岛原先是一座大坟!哈哈哈哈,小学弟,脸这么白,别是给吓着了吧?”
他挤了挤叶从舟的胳膊,示意让点地方给自己。
叶从舟扫他一眼,见是先前在文化巷口摆摊卖对联的青年。
“修师兄,是我放你那儿卖的对联有什么问题么?”柳时繁微笑着问。
修振达也扫了叶从舟一眼,凉飕飕的,偏过头去的同时却立刻换上一脸春风,热络地回答柳时繁说:“学弟学妹们下课路过我的字画摊,我便知是你下学了,就想过来看看你。并没什么要紧的事。”
“没什么要紧的事还来做甚么?”叶从舟也凉飕飕地说话。
同一瞬间,他发现自己怎么突然变得有些刻薄。
柳时繁干干地笑了声:“啊,哈哈,谢谢,谢谢师兄关心,那我也没什么事。”
“对了,听说午前在小东门附近有特务火并,引发了些混乱,你没受伤吧?”修振达关切地问了一句,又提议道,“那里离北车站和省政府又近,到底乱得很,要我说,你还是早些搬了好。”
柳时繁低眉想了一想,似乎在回忆,最后只是茫然地摇摇头:“火并?这我倒不清楚,不过早晨城门口戒严,街道两边都用蒺藜铁网围了起来,约莫是有什么大人物经过吧。我很早就来学校准备上课,路上虽没几个人,倒有许多鸽子飞。”
她说完,有意无意地看了叶从舟一眼。
感觉到对方探寻的注视,叶从舟神色平静地说:“我来时,见军警正在沿路搜查追捕,想是真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吧。不过,究竟也与我们无关,这种事还是少些好奇心为好。”
柳时繁赞同地点点头,转而问修振达:“师兄先前说要参军,如今准备得怎么样了?”
“别提了。”一提到这茬儿,修振达就满肚子委屈要诉,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一脸愁云惨雾地简略道,“家里不让。”
“不过——”他停了一停,提高声量接下去,“等攒够舍妹的学费,我是一定会去参加远征军的。”
叶从舟见对方目下虽是卖字画为生,但显然一副独生子的派头,好意提醒道:“印缅战场很艰苦的。你若不是在西南的瘴气林子里待过,还是别去那么远的地方。”
谁知修振达听了竟哈哈大笑起来,末了,不屑地说:“难道瘴气专毒我,却绕过日本人么?算命的说我少说也能活到九十九,咱们堂堂八尺男儿,不介意跟日本人比命长。”
叶从舟决定从此正眼看他。
下一秒,一声短促的嘶吼划破春风,直击对岸屋顶铁皮,响彻云霄。
估计联大师生明天都得集体检查一下听力。
叶从舟大惊:怎么刚说完大话就壮烈了?
定睛一瞧,原来是一只巨大的棉红蜘蛛正从修振达的鞋上缓缓爬行而过。
修振达瞬间涨红了脸,一脚将漆黑发亮的新皮鞋踢飞,呜咽一声。
再下一秒,竟然闷头就往正前方的柳时繁扑过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柳时繁还来不及反应,只是微张了张口,脚下像被磁石吸住,见对方张牙舞爪地摔过来,却忘了躲开。
叶从舟一看,急了,当机立断冲上前去,将修振达一把撞飞,自己却没稳住,朝着柳时繁的方向踉跄几下,心下一沉,猛地将她整个人环入自己双臂之间。
与此同时,听得扑通一声,修振达干脆利落地入了水。
柳时繁无暇再管其他,原本缠绕在她腕间的风筝线一下挣开,粘了半拉的小燕子迎风而动,掠过水面,自去追逐白云。
距离自己很近很近的那副宽阔的胸膛此刻正在微微发颤。
颤抖的同时,甚至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逐渐汇入同样的频率。
传到她耳畔的声音很轻,几乎只是低低的气音,像春风飞舞的柳絮:“对……对不起,先生。”
她屏住呼吸,感到一种微妙的温度隔着春衫传来,脸上一下子变得十分僵硬。
对岸正在带领一队学生出操的洋□□马约翰先生热情地冲他们这边打手势,大概是问是否需要帮助。
柳时繁只好尴尬地摆一摆手,投去感谢的一笑。
她耐心地又等了一会儿,见叶从舟仍没有动静,只好深吸了口气,尽力平缓心跳,然后踮起脚,抬手轻轻拍了拍对方尚在颤抖的肩头,咳了一声,恳切地说:“你不起来的话,光说对不起有用么。”
“啊……”叶从舟也是第一次抱着除了母亲以外的异性,这时终于稍稍缓过神来,手上的力量却又紧了一紧方才松开,脸耳都憋得发热。
方才,当那个柔弱的身躯乖顺地贴在自己怀里时,叶从舟才发觉自己用细柳枝在地上写了一遍又一遍的名字:时繁,柳时繁。
如此清晰的名字,仿佛在心里早已书写过无数遍。
又是扑通一声,从水里扎出一颗略显狼狈的脑袋,修振达像是跟岸上那俩人有仇似的,咬着后槽牙,狠狠地说:“喂,倒是先救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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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振达:你清高。
第21章 我的先生[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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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尘烟里,没有什么地方是密不透风的,当然,除了延安。
消息很快从云南省政府墙壁的裂隙中逸散出来。
廿四日清晨,从小东门驰贯而入的吉普车上,死了一个替身。
可恶。
叶从舟将这个结果反复确认过后,目色开始一点一点变得冷冽起来,直至凝结成冰。
那天凌晨从北车站下车的“大人物”从重庆乘专机到香港,再从越南海防换乘铁路辗转抵达昆明,目的是代表重庆方面与云南地方的主事人龙云上将沟通兵事。
龙大帅一向反对蒋氏独|裁,但毕竟都是国府中人,人家既是为前方抗击日寇的战事不辞辛苦远道而来,即便政见不同,该给的脸面还是要给的。
然而据叶从舟的某一条情报线所知,这个化名为尹山澜的党国陆军上校,前不久才从南京汪伪政府投诚到重庆。
他给重庆带去了许多价值万金的军需情报,立刻便得到戴老板的赏识和重用。
少有人知的是,尹上校还有另一个名字,高野胜一郎。
这个日本名字,属于日本关东军派驻北平的原伪满政府审查署官员。
高野胜一郎的弟媳,是日本关东军七三一部队无恶不作的军医。
而他人生迄今为止最得意的作品,是将实验室里的马鲁太做成一面人皮大鼓。
当涂着白面、身着彩衣的大和抚子为他唱起故乡京都的歌谣时,他就会用骨头做成的鼓槌兴奋地击打鼓面,发出森森的怪异的吼声。
从东北沦陷起至今,多年来,高野胜一郎将沦陷区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幼源源不断地输送进那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实验室里。
何等恶魔行径。
绝不能留。
只不过,小东门那一枪,并不是叶从舟开的。
有人在他之前走了火。
晨光熹微,他看见吉普车后座上,半隐在车帘后戴着绅士礼帽的脑袋摇晃了几下,然后直直地倒向前方座椅后背,再擦着椅背,一点一点滑下去,直至完全消失。
一缕从云团中跃出的阳光掠过礼帽的尖角,长驱直入又长驱而出,平静地宣告了暗杀的结束。
自始至终,从那个躯壳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仿佛那个位置上原本就是个死人。
叶从舟终于回想起来这些早应该注意到的细节。
然而当时由于那声意料之外的枪击,他只能快速将架好的枪管隐藏回宽大的披毡之中,再顺着长满杂草的空屋墙沿,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合院,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也什么都没有看见。
他记得那一束子弹的击发,干脆而利落,竟让人辨不清从哪个方向而来。
枪声短促,在晨光跃出的一瞬间,激起停栖在屋檐上打盹儿的数只白鸽振翅惊起,纷纷四散开去。
这时他忽然想到,彼时正在备课的女先生,难道竟这么巧,在新校舍里也见着那许多飞去的鸽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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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稍纵即逝,夜幕降临。
翠湖青云街的南法洋楼里一派欢歌笑语,远处沉闷的天色下,雷声正在轰隆隆地装腔作势。
相隔两条巷子的圆通寺街,一处居家合院的其中某一间卧房内点起了油灯。
嚓的一声,伴随着火柴烧糊的气味,薄薄的窗户纸上,映出一个由远及近的纤长身影。
叶从舟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拉开门,见柳时繁随意披着一件绸缎长袍,秉烛站在自己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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