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册子谨慎地放在提包夹层中,又从一侧座位上取过两个包装精巧的礼品袋。
“近书哥那条表带磨得已经不能再看了,当初我离开北平太匆忙,到海德堡后总惦记着,可惜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昨天在先施百货随便逛逛,刚巧就看中这一款,还请你兴趣班结束后帮我带回北平。”
叶从舟将礼品袋都递给岑穗,又说,“你还是学生,送你别的,近书哥多半也不许你用,这几条发带都是最时兴的样式,北平且买不着。里面还有一整套绘图仪,我在德国见他们那里的学生都用的,回来以后,到北平的邮路总不通畅,只好等到现在才给你。”
岑穗低眉接过,道声谢谢,仍旧听不出任何情绪,叶从舟也习惯了。
“日本人在广州湾一直不老实,这几天我听见的各种传言都有。你随团来,安全上我倒不担心,只是见人说话,务必要谨慎。”
“我明白,请叶哥哥放心。”
“对了,近书哥还好吗?”叶从舟往咖啡里加了好几块糖,用小匙慢慢化开,很小心地问,语气已经尽最大能力放得轻松。
“还好。”岑穗扭过头,目光越过爬藤护栏,看穿行在海港的小轮。
叶从舟起身将两盒印着外文字的金色药盒裹在薄围巾里塞到岑穗怀中,心里却有些莫名的惴惴感,便凭栏远眺,试图放松心神,却并没有效果。
随波起伏的小轮最靠近的时候,甚至可以望见浪花击打在舷板上溅起的白色水沫,他感到自己的心也像那些水沫一样。
“请务必带给近书哥。拜托了。”他低声重复。
程近书小时候随母亲生活在西南,染了瘴气,肺似乎也一直有点问题,彼时由叶家娘亲一力主成的西南疗养院刚刚落成,他便在那里接受治疗,住家似的待了快两年。
他的母亲程嘉怀在民国十六年开始的那一场党内大清洗中牺牲后,除了程家老爷子,叶家娘亲算是最清楚他身体的人。
这两盒新研制出的西药,是叶家娘亲大费了番功夫才购得的。
在北平,程近书可信任的人极少,他戒心重,旁人给的便是万应灵药也必不会碰,也就叶家娘亲的话或许还能有点用处。
岑穗将隐约露出来的药盒一角掩住,过了一会儿,说:“去年秋天来的时候,程哥哥忽然不许我们扫东小院的落叶。那些落花和叶子积了一整个秋天,现在又积了大半个冬天。程哥哥说,他很喜欢听雨落在东小院的落叶上,然后被风卷起来的声音,可是北平很少下雨。”
她端起杯子,将里面黑黢黢的液体一口闷下。
咖啡里没有放糖,一定苦得要命,可她就这样喝了下去,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日本人用药控制他。”她在离开前最后说,“他一直在硬撑。”
虽在玄冬季节,然而近午的日光渐炽,将海风烤炙得微有些浮热。
潮热的风一吹,将港口的汽笛声拉得好远,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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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士不能执干戈而捍卫疆土……长共此文物而长存”语,朱偰先生这句话写在《北京宫阙图说自序》中,最早由商务印书馆1938年发行,在学生中的传播和影响作者无法考据,用在此处是取其大义。
第17章 我的先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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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叶从舟到达春城昆明。
比预计的时间,或者说,比他与陆应同约定的会面时间,提前了一天。
不比一秒恨不能掰成两秒用的前线,在昆明这样闲散安逸的后方城市,一天二十四小时,如何度过尽归于各人的选择。
既允许昏昏欲睡碌碌无为,亦不介意勤勤恳恳一刻不停歇。
当然,也足够一个即将在这里执行暗杀任务的特工完成许多事。
叶从舟站在云南省政府背靠的五华山上俯瞰全城,只是这样一看,就从日渐当空看到了薄暮西垂。
北车站,莲花池,北城门,东陆运动场,云南大学——
不会,对方不会选这条路,那附近学生太多,城内外人口来往繁杂,不可预料的状况也更多。
北车站,环城马路,大东门,绥靖路,正义路,省政府大门——
也不可能,对方此行谨慎隐秘,虽确由省政府主持接待,但断然不会选择这一条最为张扬显眼的路线。
那么,仅剩的入城路线只有……
小东门。
没错,只有那里足够便捷也足够低调。
进城后,经圆通寺街无论是下榻华山西路的国际旅馆,或是入住省政府购置在翠湖青云街的南法洋楼,都是最佳的路径。
叶从舟的目光紧紧锁住位于东北方向的小东门位置,沉思良久。
春风渐近,他望见那里坐落着一处居家合院,遥遥依稀可辨合院的绿叶掩映间,结满了大而洁白的花苞,正待吐蕊绽放。
翌日。
在昆明郊外明艳浓烈的东川红土地上,一栋简陋的植物研究所里,叶从舟找到谢家长姐谢云轻和陆家表哥陆应同,并把牛皮纸包的册子交付给应同表哥。
细究起来,叶从舟和陆应同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叶从舟大姨是陆应同的婶婶,小时候有段时间他们两个都在北平,小表妹陆有晴总是扯着叶从舟去找她的好堂兄陆应同玩耍,为显亲近,后来他们俩之间就表哥、表弟的瞎叫。
在应同表哥的允可下,云轻阿姊用一种特殊的药水将册子上的日本字洗去,之后又不知做了什么处理,直到一个一个熟悉亲切的方块字渐渐显露在眼前,叶从舟才发现,这竟是一本国文教材。
属于中国孩子的国文教材。
三年前,他曾在程近书的授意下,乔装改扮成东四一间德国餐厅的调酒师,寻机毒杀了青木城塬——臭名昭著的北平七三一所在,神乐署的大佐。
为避风头,程家将叶从舟送往海德堡游学。
一年后,德国和重庆国府的关系彻底决裂,他又辗转回到赣南,依托在父亲的保护下。
过去,叶从舟只知道程近书假意为日本人做事,他从里到外,都是真真正正的中国人,可叶从舟并不知道他究竟在谋划什么。
直到亲眼看见这一本书写着自己国家和民族文化与历史的教材,隐忍负重,字字泣血,只为教那些深陷殖民地教育数年之久的孩子们何为中国人立身之本,告诉那些看见太阳旗便须得低眉顺眼、躬身致意的中国血脉,中华民族自尊和自信的源头从何而来——
到这一刻,叶从舟才完全理解他。
一顿欢迎饭,三个人却默契地都没有多言。
既感到热血沸腾,又不免心如刀绞。
午饭后,云轻阿姊仍留在研究所继续制作标本。
程近书是她多年知交好友,如今陡然直面好友一路走来的不易,大概感同身受,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叶从舟便知趣地听应同表哥的安排,两人一同去散步。
山坡上有一株当地人称作老龙树的千年冷杉,巨大,苍老,沉静地矗立在热烈的红土地上,像一幅隽永的油画。
叶从舟和陆应同并行经过它时,浓荫匝地,人面一绿。
陆应同忽然慢下脚步,侧首问叶从舟:“你说,是因为树长得太高了所以显得孤单,还是因为孤单才能长得这样高?”
叶从舟记得他个性爽直,一向乐观大度,总以笑脸迎人,但那时却似乎轻轻叹了两声。
程家以投办印刷厂的便利,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使用两套课本,这件隐秘,程近书在北平尚可稳住,或者有信心日本人绝对查不到自己头上。
然而,北平城外,毕竟越少人知道越稳妥。
可如今,他让岑穗将这一旦被有心人查知就会令自己陷入不复境地的“实证”托叶从舟带到昆明,其中深意,叶从舟想得明白,应同表哥自然也能想到。
日本人用药控制他,他的身体怕是已很坏了。
而故人北归遥遥无期,饱经蹂|躏的国土又不知会在日本人的铁蹄下发生如何变故,因此才不惜危险,将这一本薄薄的却沉如千钧的册子交付到友人手中,以作慰藉,令这数年潜伏的光阴不至于完全堙没在尘埃中。
在这一瞬间叶从舟意识到,程近书让岑穗到香港来见他,实际也是安排那孩子离开北平。
而自己托她带回去的那条新表带,或许,再没机会为那个人换上了。
·
往联大去的路上,叶从舟与陆应同聊起别后近况。
应同表哥自去年夏天从联大毕业后就在重庆国民政府工作。
可就在滇越铁路被日本人封锁后,滇缅公路成为了中国与盟国往来联系的唯一一条陆上通道。
于是国府西南运输处特别将他调驻缅甸首府仰光,集中全部精力应付日益繁重的军资运输事务。
这可是个旁人想也想不来的肥差,国府中人,谁不想扎在、长在那个位置上大显一把神通?
可他一有时间就来昆明。
“就是日本人常来轰炸,很烦。”经过联大校门时,陆应同对叶从舟抱怨说,“云轻的研究所马上要搬到点苍山去,往后我或许很少到昆明了。”
“皖南那件事之后,对联大的影响也很大。听先生们说,学弟学妹们现在都不怎么公开谈时事,只是做专业的功课,气氛虽然沉闷些,但是嘛,也挺好的,念书总是没错。无论想怎样报国,总该有起码的教育。”
他注意到叶从舟的目光流连在校门两侧长长的壁报栏里,脚步也随之放缓,又笑说,“以前,这里都是地下党和三青团必争之地。”
像陆应同这样高声谈论两个阵营并且不用蔑称的国府人员,叶从舟想,大概是不多的。
但对方面无惧色,大方坦荡,也就不会让旁的人觉得其中有何不妥了。
他微微扯起嘴角,没有再往深处想,而是继续去看那些陌生而新鲜的事物。
壁报栏里大多是关于杂文、曲艺、电影、健康知识分享之类的内容,寻物征友启事也占了很大版面,中央日报自然少不得,角落处还有一些哲学理论辨析。
很快,陆应同被一幅充斥着政治隐喻的漫画吸引了注意:“‘先开枪的就是敌人’,倒有点那意思。”
叶从舟知他多半又联想到年初发生在皖南的事情,果然,紧接着便听见他自顾自肯定道:“理论上虽不完备,不过,也不失为一个实际的命题。”
“从舟,你觉得呢?”
“……”
叶从舟闭着眼都能感觉到某种尤为殷切且期盼的目光正向自己投来。
这些天,联大学弟学妹们的气氛究竟沉不沉闷尚不敢肯定,他这便宜表哥一定是快憋坏了,此刻就等着自己点一点头——摇一摇头也行,总之,给个态度,陆应同就能继续针砭时弊了。
目下,皖南事变后的白|色|恐|怖余威犹在,叶从舟自知毕竟不是对方那样势头正劲的政坛新星,此刻不便接话,只好咽了咽喉间,别扭地作答:“我么……”
他向一侧踱了几步,停在一幅相当打眼的画作前,指着那上面的萝卜继续说,“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萝卜!”
陆应同一怔,瞬即意会到叶从舟的难处,便不再执着于前话,也跟着凑过去瞧。
甫看清楚,便得意地笑道:“这是我画的!你知道么,昆明的瓜果个个都大的出奇!”
叶从舟不禁称奇,又指着旁边一幅画问道:“那,这也是你画的?”
画的左下半边,简略几笔便勾勒出三两颗碧青鲜嫩的竹笋,鲜明如生。
右上角则延展出一捧姿态收敛从容的尤加利叶,着色不多,但笔触相较前者的恣意风流,则更为细腻一些。
笔挺的树姿,尽情泼洒的金色阳光,所有未尽而外延的画意,都顺着画中那一股似有若无的热带暖风,揉进嘉乐纸据称百年不散、澄清芳冽的竹木香气里,透过微湿的纸背,扑面袭来。
从东川往联大新校舍来的这一路上,所见几乎全是高大端秀的尤加利树,这让叶从舟印象很深刻。
能将常见的事物画出独有的神韵,一下激起他的好奇心。
“观音笋是云轻画的,至于这一把尤加利叶嘛……”
陆应同抱臂在前,摸摸下巴,为难道,“女先生的名讳,我又给忘了。”
“名字也能忘么?”
“她跟云轻熟,至于我嘛……也挺熟,熟得见面就只剩下声老柳和老陆了,哈哈。”
“应同表哥,你这样可就太不尊重人了。”叶从舟恳切地向对方提出意见。
陆应同哽了半晌,强辩道:“好好一作品她不戳个名章,这谁能知道是她画的?哼,总之,绝无可能是我的问题!”
“你不也没戳章么。”
跟叶从舟这样的人,是不能够论什么叫“眼力见儿”的。
“嚯。”陆应同一把搭住这便宜表弟的肩膀,像在打量一个突然间学会嬉皮笑脸的乖乖小学生,“难得听你尖牙利嘴,你不对劲。”
叶从舟撞他一下,先行大步往校园里去,声音拖得老长:“哦,论不对劲,那还是远比不上你和谢家阿姊呀。”
陆应同记得叶家这弟弟打小就少言木讷,全不像素来爽利泼辣的叶家爹娘,哪知三年未见,留洋一趟回来,这双眼倒练得比以往更毒了,竟还学会了调侃,一时忍俊不禁。
“大人的事,小孩儿插什么嘴?”他追上来,有来有往地也撞了一下叶从舟的胳膊。
叶从舟不着痕迹地微微扬起嘴角。
哪怕七老八十了,杵在陆应同、谢云轻这二位哥哥姐姐面前,他也还是得自认一声小弟。
可他们俩一定想不到,自己这个当年“西南第一草包军阀”的“草包儿子”,不到十八岁就了结过人性命——
而且,还是日本七三一部队大佐的性命呢!
说笑间,眼前让开一块朴素却庄严的联大牌匾。
他很快就见到那位擅画尤加利叶的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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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一章,“总裁”,当时称国民党总裁。“太阳节”,蒋专员为其父祝寿的节日。
其实近来有看到一些关于称呼有学问、有贡献的女性为先生是否合适的网络讨论,本文无意涉及此类话题,仅按照当时习惯,对教学人员统一用“先生”称呼,其中对女性尊称为“女先生”。
ps 本文虽无意涉及上述话题,但作者的立场是,(仅代表本人)在现代使用对女性尊称的场景时,并不会选择“先生”这一称呼。
pps 对几十年前甚而百年前的称呼“先生”的做法表示尊重。
第18章 我的先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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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大新校舍被一条宽阔的南北向土路分割成东西两个部分。
沿着东边一条小径走上一段,会看见一个大池,池中央有一座开满野蔷薇的小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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